第十四章 地 狱

随着怪声响起,铜棺突然震动起来。杜啸林见果然被自己料中了,急忙一跳跳开去。李颇黎情知不对劲儿,刚想逃开去时,恰好看到杜啸林率先逃离,站到了一个角落,而他所处的位置正好是那三具尸体所在的方位。

这是巧合吗?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时,李颇黎的内心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之感,未经思索,破口喊道:“小心!”

杜啸林认为自己够小心了,提前料到了有机关,又提前躲了开来,可被李颇黎这么一喊,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随即也意识到了身后的三具尸体,他的动作很快,倏地弹起身子,“啪”的一声,破窗而出。也就是在这时候,铜棺外侧突然出现数道精光,一闪而没。

是毒针!杜啸林看到这一幕之时,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三人是这么死的,要不是李颇黎提醒得早,只怕自己也得躺在那个角落,与那三具尸体做伴了。在那一瞬间,出于本能,杜啸林的脑子里浮出一个问题,李颇黎是如何事先知道有危险的?

容不得他细想,毒针闪没时,屋内传出一声巨响,铜棺周围的地面蓦地活动,往下翻转。李颇黎、奎尼两人不曾防备,身子悬空时,皆掉了下去。

李骆谷由于没有参与争抢玉匣,离铜棺有些距离,而且在杜啸林避到一旁,让奎尼去拿锦盒时,他也跟杜啸林想到一块儿去了,站到了临窗的位置,以便随时跳窗出去。地面塌陷的速度虽快,可李骆谷由于保持着警惕,动作也不慢,手一伸抓住窗框,双臂用劲儿,跳出窗外去了。

又是一声巨响,地面再次反弹上来,恢复如初。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除了打开的棺盖证明他们方才进来过之外,仿佛刚才的一切是一场梦,杜啸林只觉冷汗涔涔而下,太可怕了,这个机关就是利用了来此之人对神龙令的觑觎,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地底下会是什么?李颇黎、奎尼都死了吗?思忖间,李骆谷脸色惨白地从那头的窗户冒出头来,显然他同杜啸林一样,惊魂未定。

这时候裴小小、李白两人扶着肖如梅过来查看,见杜啸林和李骆谷站在两头的窗外对望,却不见了李颇黎和奎尼,惊诧不已,刚才分明听到了较大的动静,那两人呢?

杜啸林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裴小小听完,“哇”的一声哭将出来,要入内查看。李白一把将她拉住:“里面危险,此事急不得,须从长计议。”他也担心儿子的安危,但毕竟是过来人,知道越是危险越需要冷静,又朝杜啸林道:“机关就是棺内的玉匣,是否有可能再次触动机关,把地面打开?”

杜啸林边回想着刚才场面,边道:“触动机关的话,铜棺周围的地面都会塌陷,上面的人决计逃不脱。”

肖如梅蹙着蛾眉思索会儿,道:“地面塌陷时,铜棺有没有跟着往下翻转?”

杜啸林眼睛一亮:“没有!”但他显然没有要再进去冒险的意思,兀自站在那儿没动。

李白把身上的包袱和剑放在地上,毅然走入屋里去。他知道危险,但失散多年的儿子生死未卜,即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他救出来。

那头窗外的李骆谷见状,似乎对李白的举动颇为担心,从窗外跳将进来,“打开地面后,你想怎么做?”

李白几乎想也没想,道:“打开地面后,如果他们没上来,我就下去。”

李骆谷看着他的脸,看到了一种赴死之决心,可再一想,血浓于水,儿子在下面遭难,哪个父亲会因了担心自己的性命而袖手旁观?

“先莫冲动,我帮你。”李骆谷拍拍李白的肩膀,示意让他镇定下来。李白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爬入铜棺里去了。李骆谷从包袱里取出绳索,跳上窗台,一旦李白触动机关,便抛绳索下去。

杜啸林见状,朝李骆谷喊道:“你不怕死吗?”

李骆谷蓦然怒道:“教主在下面生死不知,我要救他上来。你若是怕危险,滚!”对杜啸林的不满和积攒的怒气在这一刻爆发了,倒是把杜啸林喝得愣了一愣。

肖如梅也担心李颇黎的安危,见李骆谷在关键时刻显露出男人该有的胆气和血性,不由得暗喝了声彩。

话分两头,却说李颇黎、奎尼两人,浑没料到地面会陷下去,根本没来得及防备,身体悬空,急坠而下,饶是他俩武功再高,也难及时应变。

地底下漆黑一片,一股极其难闻的尸臭味扑鼻而入。李颇黎、奎尼生怕下面有什么,身子往下坠时,将手里的兵器朝下,一剑一杖触地时,“叮”的一声,剑身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从中断裂,但也是有了这一缓冲,使得李颇黎有了施展身手的时间,身子倒跃,此时已接近地面,因心理上早已有所准备,将落地时打眼一看,只见地下黑乎乎的全是尸骨,在遍地的尸骨丛中,一把把尖刃倒立着,密密麻麻的满地都是,无处落脚。“小心地下!”急切间,李颇黎喊了一声,觑了个真切,落在一副骨架上。

奎尼的圣火杖坚硬无比,倒没折断的风险,听得李颇黎提醒,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在圣火杖上一借力,身子再次弹起,同样在骨架上落了脚。

“有火吗?”由于这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李颇黎转首朝奎尼问道。

奎尼苦笑:“今后再出门时,定要带火种在身上。”说话间,往怀里一探,摸出两枚圣火追魂镖,往前打出去,此镖遇风即亮,虽只若萤火虫一般,但在黑暗里好歹也能发出些微弱的光,那两枚镖打出去后,很快便传来“叮、叮”两声响,随即落了地。奎尼朝着那边定睛一看,是时眼睛已适应了些黑暗,隐约看到那边立了几尊石像,“李少侠,先到石头上去再说。”李颇黎道声好,双双飞跃过去。

两人在石像头上一骑,低头去瞅是何石像时,着实被吓了一跳。确切地讲,石像所雕刻的不是人,是鬼,巨眼圆睁,吐着长长的舌头,面目狰狞,凶相毕露,乃是地狱里的恶鬼形象。再看旁边的石像,全都是这一类的,一具一具层层叠叠,再加上地面上那些尸骨,构成了一幕地狱的景象。

李颇黎倒吸了口凉气:“这是什么地方?”

奎尼道:“可能是有人刻意设计的地狱场景,凡是觑觎神龙令者,必下地狱。”

经此一解释,李颇黎恍然大悟,从打开石棺,至看到锦盒开始,所有人都被锦盒吸引了过去,特别是当奎尼揭开锦盒,露出玉匣的时候,估计所有来此之人都会为之疯狂,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见到了传说中的神龙令,哪个不想得到?然而,也就在那贪念涌起时,地狱的大门其实已经打开了,触动玉匣,地面陡然塌陷,底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直至落地时,身体插在倒立的尖刃上,堕入阿鼻地狱!

回想起那一幕幕场景,李颇黎冷汗直冒,在见到神龙令的那一刻,他自己不也动心了吗?

“看来这是陷阱,铜棺内的神龙令其实是假的。”李颇黎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叹息道。

“机关的设计者端的是用心良苦啊!”奎尼苦笑一声,“不过你我也算是有缘,又一次同时落入危境了。”

“共过患难的,原该是生死兄弟。”李颇黎道,“但是你我背负的使命不同,他日或许就是死敌了。”

奎尼沉默了会儿,问道:“你对安禄山有何看法?”

李颇黎笑了一声:“我现在手无寸铁,要是说了实话,你该不会趁机杀了我吧?”

奎尼哈哈一笑:“你我不过是阵营不同,抱有不同的观点,亦属正常,不过我不是那种卑鄙的小人。”他在说“卑鄙”二字时刻意把语气加重了些,分明是在指杜啸林。

李颇黎道:“我这人性情淡泊,平日里喜欢独来独往,每日有酒喝有饭吃便知足了,不关心哪个当皇帝。”

奎尼好奇地问道:“那你来此是为何?”

“为了不想百姓遭受苦难。”李颇黎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然是淡淡的,“政权纷争,群雄并起,他们打的是天下,苦的却是这天下的芸芸众生。师父说,习武者有三重境界:一则是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二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三则是为国为民,拨乱反正。既修得这一身本事,当此乱世,自当挺身而出,为弱者发声。”

奎尼暗暗佩服他的心境:“如此说来,要是你拿到了神龙令,该会交给你的师父。”

“是的。”李颇黎道,“由他老人家去决断。”

奎尼看了眼周围的环境,此时眼睛已能基本适应这里的环境了,扫了眼那些尸骨后又道:“这里死了不少人,从这些尸骨的腐蚀程度来看,应该不只是三个月前来的那批人,说不定自汉以来,一直有人到此寻找神龙令,你说神龙令还会在这里吗?”

被奎尼如此一说,李颇黎的内心也开始有些动摇了,要是神龙令只是一个幌子呢?杜撰它的人,只是想搅浑这潭水,让各股势力互相争斗,然后从中渔利呢?这并非是没有可能的,反正神龙令究竟是何物,谁也不知道,传得越玄乎,便越能引起争斗。最为关键的是,他师父和梅花卫正在追查隐藏在暗处的那股势力,如果那股暗中的势力正是控局之人,将天下大势当作一局棋在下,那就太可怕了。

奎尼见他没说话,便也没再将此话题说下去,一时间陷入了沉默,静阒得没有一丝声响。

在这样的环境中,静下来时是十分可怕的,面前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遍地的尸骨和周围矗立的恶鬼雕像,都能使人引起无限的想象。

忽然,寂静中“咯吱”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潜行过来的脚步声,接着又传来“咔嚓”一声,声音很脆,分明是有东西踩碎了地上的尸骨。

“是什么?”奎尼身体一震,转首问李颇黎。

李颇黎显然也听到了那声音,脸色一变:“难不成这下面还有什么东西?”

跟踪了数日之后,傅大总管等人已走出山南东道,进入了剑南道。这让裴旻和武月娘感到十分意外,要知道剑南道乃是在四川境内,此时李隆基也在四川,莫非这是巧合?

裴旻回头看了眼武月娘,眼神里似乎带了丝嘲弄的意味,好像在说,兜兜转转从南到北走了一圈,傅大总管的幕后主人该不会是李隆基吧?

武月娘瞟了眼他的神色,心头极是不舒服。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李亨擅自登极,李隆基怀恨在心已非什么秘密,他可以让李璘去抓李亨,带其入蜀,为何就不能借江湖人士的力量,逼他下台呢?只是匪夷所思的是,如果此事是李隆基所为,让傅大总管逼迫李亨写禅让诏书是怎么回事?

“你在怀疑傅大总管背后的主人是太上皇吗?不可能!”武月娘冷冷笑一声,表示裴旻的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荒谬,“别忘了傅大总管曾逼着李亨写禅让诏书,如果太上皇要复辟,用得着李亨写禅让诏书吗?”

裴旻道:“那么你认为他们入蜀为何?”

武月娘语塞,她自然无法这个问题,但也不肯服输,说道:“万一是巧合呢?鬼知道他们的第二计划打的是什么主意!”

“但愿是巧合。”裴旻真心希望这是巧合,不然委实令人难以接受。

这一日,抵达一个去处,名唤巫山,濒临长江,其南面是武陵山地,东面是长江中下游平原,西为四川盆地,北面是大巴山,其南北走向群山连绵,水系纵横,因了这独特的气候条件,使得这一带水草茂密,林深树高,对地形山势不熟悉者,入了山林,只怕就会晕头转向,寻不到出路。

傅大总管刚到巫山城外,便有三人在此接迎,领头的那人乃是个中年壮汉,三十出头,虎背熊腰,豹头环眼,虽是做平民的打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人只怕身份不低。他朝傅大总管等人拱拱手,道:“秦明法见过傅大总管及诸位英雄,在下已备下酒席,为诸位接风洗尘。”

傅大总管道:“这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我等身上皆负主公之所托,恨不得马上入山。”

秦明法道:“同为主公效力,在下之心情与傅大总管一样,不过此去路途遥远,所走的都是山高林密、人迹罕至的无人区,须好生休整两天,在下建议后日出发。”

金效邦问道:“入山的装备可都有准备齐全?”

秦明法道:“金老庄主宽心,俱皆备齐。”

一行人随那秦明法而行,不久后走入一家客栈去了。裴旻、武月娘暗中跟着,方才他们的对话虽没听全,但也了解了个大概,他们这是要入山,且要走很长的一段山路,去人迹罕至的山区,这可把武月娘吓了一跳,问裴旻道:“他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裴旻道:“估计是去要寻什么东西。”

武月娘一想也对,去人迹罕至的地方,除了寻找东西还能去做什么呢?可问题是,眼下神龙令尚未出世,他们便实施了第二计划,到底要去找的是什么?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第一方案已告失败,才会实施备用的第二套方案,难不成夜郎那边出了什么意外,或是神龙令已经失踪?

想到此处,武月娘的心怦怦直跳,肖如梅也在夜郎那边执行任务,那是她这些年辛苦培养出来的徒儿,日夜相处,其感情虽不若母女,却也是颇为深厚,真要是出了意外,神龙令没得到不说,连人都没了,那是她万万接受不了的事实。

“他们到底要去寻什么?”武月娘紧张地看着裴旻,“为何在这时候要实施第二计划?”

走到这一步,裴旻的心里也是发慌的,夜郎那边至今没有消息,目前得知的最新的消息是,傅大总管也派了人去夜郎,且传来信息说一切进展顺利,他所谓的进展顺利指的是什么?如果说是探寻神龙令一切顺利的话,为何还要来这山地实施第二计划?这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而正是这种矛盾令裴旻深感不安。

“无论怎样,我们也得跟着进山一趟。”裴旻道,“而且须做好长时间在山区的准备,趁他们尚未行动之前,把入山的物资备齐。”

武月娘接掌梅花卫宗主时,梅花卫已经没落,并隐居了起来,事实上她没有执行过重大的任务,到深山老林去,更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心中未免惴惴不安:“要不要通知一下门人,以便在必要时接应我们?”

“也好。”裴旻道,“免得我们两把老骨头死在山里了,都没人知道。待晚上找个无人的地方,用长安密语把消息送出去,让他们沿途按照我们留下的暗号找过来。”

商量即定,裴、武两人在傅大总管等人落脚的客栈对面不远处,也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一来方便监视,二来不至于让他们察觉了。

是晚,两人吃完晚饭,悄悄地出来,走出几里地,找了个偏远所在,用笛子将消息传了出去。

长安密语的神奇之处便是以音相传,声传千里,由于各自都有一套破译的方法,故即便声音交汇时,让其他组织捕获,也难以破译,徒然无益。但它也有缺点,须有相关传译人员相随,一般重要的人员出门,或是有重要活动时,都会派出传译队伍暗中相随,他们或打扮成平民,或打扮为商人等三教九流人员,根据需要奔走于五湖四海。例如裴旻、武月娘两人,看似单独行动,实际上有传译之人跟着,只不过他们从不露面,且一般距主人在几里开外的位置,故而其他组织想要寻找到他们,十分困难。只是想要跟传译之人不断线,在长途跋涉时,需要在消息最后标明自己所在位置,以便他们追踪。

话休叙繁,且说两人传完消息,重新回到客栈,一宿无话,次日裴旻让武月娘留下来继续监视傅大总管那些人,他自己则出去采购物资。一直到是日下午,背了两大袋东西回来,主要是干粮、水壶、绳索、火把等物,当然还免不了备了几大坛子酒。武月娘看着那好几坛子酒,惊道:“如此笨重之物,你要如何带?”

“老子还买了一头驴。”裴旻指了指外面,“就在院子里甩着,你放心,傅大总管那帮人肯定也会用马驮东西,老子用一头驴不算夸张。”

武月娘不由得失笑:“为了几坛子酒,你买了头驴,值得吗?”

“自然值得!”裴旻认真地道,“断粮断水都行,要是断酒断然不行。这几坛子酒可是老子保命的家伙,万不可少!”

武月娘摇头苦笑,但有头驴在至少他们自己不用背东西了,倒也能轻松不少,因没与他继续争辩。

第二天一早,傅大总管、金效邦、孟幽兰、萧无名四人在秦明法的带领下,陆续出发,除了六匹马用来驮东西外,另有一支三十人的随行队伍。裴旻一看这阵仗,惊道:“他娘的,他们入山究竟要去找什么?”

这个疑问一直跟随着他们入山,谁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又会发现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傅大总管如此大张旗鼓而行,此行之任务断然简单不了。

李颇黎在黑暗中听到那怪响的时候,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前面遭遇了太多古怪的事件和奇异的猛兽,这种地方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哪能不使人惊慌?更加让他慌张的是,他手中只有断了的半截剑,真要是遇上什么猛兽,拿什么去迎战?

心念未已,只听得黑暗深处传来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很粗重,并非人为,更像是某种大型动物从鼻孔喷气出来的感觉。奎尼听得那声音,浑身大震,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会是什么?”

李颇黎自是不能回答他,只把眼睛紧紧地看向前方,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蓄势以待。不消多时,黑暗里已隐隐可见有东西在晃动,从外形大致判断,那东西很大,其壮如牛。奎尼紧攥着圣火杖,道:“李少侠,那东西过来了,拼他一把!”

李颇黎应了一声,这个机关的设计者把什么都想到了,一般情况下从上面坠落下来,落在反插的尖刃上,必死无疑,万一尚有侥幸逃脱者,便只能沦为那异兽的腹中之食了,总之到了这地狱一般的地方,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在这样的环境下,除了拼命再无其他选择。李颇黎紧捏着断剑,随时准备攻击。

随着那东西的走近,其脚步声越来越重,两人的眼睛已适应黑暗,这时已能模糊看到它的样子,其长相与公牛相差无几,头顶两侧长了双角,眼大而嘴长,只是其嘴下的胡须比普通的牛要长一些,且是白色的,倒与羊须有几分相似,四蹄亦与牛略有不同,也是前后两瓣,但比之普通的牛蹄要小一些。诡异的是它身上有花纹,与虎相同,看上去十分的不伦不类。

李颇黎、奎尼见到那怪物,暗暗称奇,均不知那是何物,不过若是李骆谷在场,凭他的学识理应知晓此乃上古异兽,唤作“軨軨”,经书曰:“空桑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虎纹,其音如钦,名曰軨軨。”载于《山海经》的“东山经”。

此异兽倒非以凶闻名,而是以忠著称,若牛也似,一生忠诚,无怨无悔,将之放置于此,便是要让它死守于此。

軨軨见到骑在石像上的两人,仰首叫了一声,这一叫端的让两人毛骨悚然,非是牛声,宛如病重者发出的呻吟,深沉而带着莫大的无奈,死气沉沉,这种声音听起来本就让人不舒服,再上在此等环境发出,更加增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由于前面有倒插的尖刃,那东西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在外围仰头叫着。奎尼见状,倒是松了口气,心想:只要你不敢过来,那就还有生还的希望,到时候只要上面有人把机关打开,他们就能出去了。

心念刚落,軨軨倏然急叫一声,喉咙里发一种类似垂死病人的呻吟,痛苦而低沉,庞大的身体蓦地一个纵跃,便跳了过来。奎尼的方位就在軨軨的前方,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这东西皮糙肉厚,他们身边连把利器都没有,真要拼起命来,生死殊难预料。

李颇黎喊道:“跳过来!”

奎尼的身子一个倒跃落在距离李颇黎不远处的一座石像上面,尚未站稳,只听轰的一声大响,刚才奎尼所站的那尊石像被撞倒,斜靠在旁边的另一尊石像上。那軨軨虽笨重,却也不傻,借着一冲之力,后腿一弹,居然跃到了石像上面,与李颇黎、奎尼两人呈对峙之势。

軨軨上了石像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二人,李颇黎看着它那架势,不觉心惊胆战。现在彼此都在石像上面,真要打起来,他们并没见优势,倒不如先下手为强,掌握主动权。李颇黎心念一落,喝一声:“奎尼兄,我们曾联手御龙,何惧一头牛乎!”颀长的身子霍地跃起,扑向軨軨,他是想把斗那巨蛇的方法再使一次,骑到牛背上去。

軨軨也不傻,看出了李颇黎的意图,将头一仰,前半身微微跃起,前蹄悬空,欲以此抵御扑过来的敌人。奈何它终归是笨重了些,即便勉强弹起了上半身,其高度亦无法跟李颇黎匹敌,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头上跃过去。

李颇黎的身法极快,瞬间落在其背上,刚想拿断剑砍,軨軨倏地躁动起来,险些将他甩下地去,索性把断剑扔了,两手抓住它头上的两只角:“奎尼兄,看你的了!”奎尼会意,大喝一声,身子掠过去的同时,“呼”的一声挥杖便打。他的圣火杖虽像烧火棍似的不怎么好看,却是极为坚硬,軨軨的头被李颇黎牢牢控制住了,闪躲不便,“啪”的一声,头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棒。

这一棒端的是把軨軨打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一时站立不稳,从石像上倒了下去,李颇黎身手敏捷,急跃将下来,落到石像上。軨軨落地后,虽说皮糙肉厚,然尖刃依然刺入了它的身体,痛得嗷嗷直叫,欲要站起来再斗时,奎尼却没有给它机会,身体俯冲下去,又是一棒落在其侧脸,重力打击之下,軨軨的头部往地上一落,尖刃从其眼睛插入,一命呜呼。

奎尼一屁股坐在軨軨身上,向着上面的李颇黎笑了笑,李颇黎也禁不住仰首一笑。所有的矛盾、隔阂以及敌对的心理,在大战后的这一笑之中化作乌有。还有什么比战胜了上古异兽,再一次挑战了生命的极限更让人畅快呢!

恰在变时,“轰隆隆”一声,上面的地板被打开了,一道光亮透将进来,犹如黑夜过后迎来的曙光,令人振奋。

“教主!”李骆谷的声音传下来,“我听到你们的声音了,有没有受伤?”

奎尼高喊道:“没有,比任何时候都要好!”

“那就好!我现在把绳索扔下去。”李骆谷高兴地喊了一声,没多久就扔了绳子下来。

两人顺着绳子依次爬上去,此时李白尚在铜棺里面,见到李颇黎安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时,竟然忍不住眼圈一红,待地面合上时,从铜棺里跳将出来,一把将李颇黎抱在怀中。

看到父亲激动的神情时,李颇黎也忍不住心里一阵感动,这么多年以来,与亲人失散,何曾体验过被亲人疼爱的滋味,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李白未能控制情绪,“呜呜”地哭出声来;李颇黎一惊,连忙安慰父亲道:“阿爹莫要难过,儿不是平安回来了吗?”

“好,好!”李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欣慰地笑着。此时,裴小小、肖如梅也走进来,两人自也免不了一番关心,一番问候之后,大家都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出了这座嫔妃的庭院,继又往皇城深入。

及至午时,找了个避风所在,拿出干粮随便填饱了肚子,准备略作休息再行启程。这时,有长安密语传来,正是武月娘在裴旻的授意下发过来的消息。肖如梅破译信息后道:“我家宗主与神剑帮帮主一起,发现另一股潜藏在暗处的势力,也派人来了夜郎。这个人很有可能就在我们中间,他的负责人叫傅大总管,其背后主人依旧不详。”

杜啸林对此类消息极为敏感,迅速把这条消息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用不多久,心里便理出了一条比较清晰的脉络。那股势力所派来的人,无论是此前怀疑的他们中间的内鬼,还是潜藏在暗处的第九个人,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来争夺神龙令的,还是另有其他任务?

在这之前,他们都怀疑,所谓的内鬼就是三个月前跟着金吾卫和幽冥教的人来过一趟,现在重新又随着他们走一遭,有此必要吗?要知道如果三个月前的那批人,已经取得了神龙令,再来重走一遭,冒一回生死大险,除非是嫌活得太久了。如果三个月前他们没有得到神龙令,那么就更加匪夷所思了,派了那么多的高手,都没有拿到神龙令,现在不仅跟着他们几人混入此地,还时不时动用各种手段试图阻挠、恫吓他们,用意何在呢?

无论从哪方面去假设都是说不通的,更何况现在已经证实,幽冥教扬言要报复李亨过河拆桥之行为乃是诬陷,那么也就意味着幽冥教究竟是否真的来过此地,也成了一个问号。照此推论的话,那个所谓的内鬼或第九个人,也许与三个月前来的那批人并无关系,其混于他们中间或者是潜藏在暗处,不过是想得渔翁之利罢了。而对在场的这些人来说,可能真正想要查清楚的不是内鬼,而是叛徒。

他们的身后都代表了一方势力,挂在表面上的身份十分明确,但是他们中间如果已经有人叛变,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潜藏在暗处的那股势力服务的话,那就太可怕了,无论是对李唐王皇室还是安禄山方面,其后果都可能是致命的。

如此看来的话,事情可能比他们之前所想的还要复杂,是哪方势力曾派人来过,铩羽而归,又是哪股暗中的势力想要夺取神龙令,与李隆基、李亨和安禄山争这江山?想到此处时,杜啸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李白身上瞟过去,谁是叛徒他现在根本无法判断,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把其他的可能性排除掉。

在他们这批人之中,肖如梅代表的是李隆基,奎尼、李骆谷代表的是安禄山,杜啸林代表的是李亨,李颇黎、裴小小代表的是神剑帮,神剑帮的政治倾向虽尚无法确定,但至少在外围帮着查找暗中的那股势力,李白表面上看起来是李颇黎的父亲,可在所有人之中他是最独立的一个个体,这一路走来,几乎没有人去怀疑过他,因为在进入夜郎城之前,他是最先到武神庙的,也是他在无意中发现了类似于女性**状的神秘图腾,并且意图想要把它扔掉。正是由于这一点,他身上的疑点就被排除掉了,大家都在心理上接受了他是无意中闯入的这个事实。可是,世上会否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如果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呢?

在一个专业的办案人员眼里,有时候最不起眼儿的那人,很有可能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颇黎看到杜啸林的眼神时,勃然大怒:“你又想做什么?”

“李少侠,请先莫要动怒,诸位也请听我把话说完,请相信我只是就事论事。”杜啸林目扫着在场人等,道:“你们的背后都有各自的主人,神剑帮作为一个江湖帮派,现在虽无明显的倾向,但至少也在帮着查那股隐藏的势力,所有人都有了定位,唯独李白是孤立的,我提出这个话题,只是想抛砖引玉,请大家理性分析一下。”

被杜啸林如此一说,大家的心里都不免涌起了波澜,是啊,大家彼此猜疑,甚至还大打出手死了个葛青辉,唯独没有怀疑到李白身上去,这是为何?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吗?那么这种信任感又是从何而来?是对他的背景已经一清二楚了吗?似乎谁也不知道李白真正的背景。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既然谁也不知道他的背景,为何从来都没有怀疑到他身上去?无论是从内鬼还是叛徒上去考虑,李白的清白,恰恰是其内鬼身份最明智的伪装,也因了他表面上没有挂靠任何势力,才最有可能代表隐藏在暗处的那股力量。

肖如梅瞟了眼李颇黎,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开了,显然她也怀疑,但并不想让李颇黎发现,这才把目光转移了开去。其他人也是这般暧昧的神色,气氛顿时变得怪异起来。

李颇黎是无法接受他们如此怀疑他的父亲的,自打母亲过世,他就特别想念父亲,希望他能来找他。为此,他也曾经恨过父亲,竟然能撇下他和母亲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恨意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想念。如今好不容易与之重逢,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是倍加珍惜,容不得他人对父亲有丝毫的亵渎。

“他藐视权贵,游剑江湖,向来独来独往,啸吟山泉,我们这里的人谁都有可能是内鬼,唯独他不可能!”李颇黎怒扫了众人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李骆谷问道:“你对他了解多少?”

李颇黎一愣,说到了解,他对父亲几乎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也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的罢了。

“天宝二年,老夫四十三岁,受皇上抬爱,供奉翰林院。”李白因了数日未曾饮酒,十分不适,舔了舔嘴唇,道:“不瞒列位,老夫虽好游历,又喜长居名山大川,求学问道,过那神仙一般的日子,却也时时心怀家国,想着辅佐明主,干一番大事业,此出世与入世之心,正是老夫矛盾之处,也正是因此造就了老夫坎坷的一生。那三年时光,老夫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出入大明宫,亦时常行于长安街头,看尽了世态,也明白了官场。那是一个角斗场,是个吃人可以不吐骨头的地方,弱肉强食,以官职论尊卑,以权力和利益为目的,大多数人在那个圈子里都丧心病狂。老夫怕了,也心寒了,厌倦了,本想投效国家,可这几年来也不过是混迹于翰林院的一闲人而已。国事无权操心,也插不上嘴,至多是当皇上高兴时,为他写诗作赋,供他一乐而已,此等官场,有何留恋处?”李白的眼睛从大家的脸上扫过,这一问似乎是在问别人,但更像是在问自己,又舔了舔嘴唇,道:“从那时候始,老夫不问世事,虽居于宫中而饮酒作乐,与贺知章等一干人,做酒中仙。有一日,皇上诏见,教老夫草拟诏书,当时正喝得酩酊大醉,也是因了对官场的厌恶,放浪形骸,边半躺于地上拟诏,边抬起一腿,对高力士说,此靴不甚合脚,脱了。当时高力士的脸色十分难看,想他乃是皇上身边近侍,官至骠骑大将军,给区区一个翰林院供奉脱靴,真正是岂有此理。他向皇上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却沉着脸没有说话。高力士无奈,只得将老夫的靴子脱了。老夫在官场本就不让人待见,过不多久,就让人参了一本,皇上顺水推舟,将老夫贬了,自那以后,便游走江湖,居无定所,直至在武神庙遇见诸位。”

李白将他的近况交代出来,目的是想让大家排除对他的嫌疑,从其叙述的经历来看,以他的性子,的确不适合为官,也不会与任何一方势力勾结。但是,仕途不顺,一生潦倒者,往往会产生两种极端倾向:一则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从此后就真的不问世事,流连于山水;二则会认为一身才学、一腔抱负未能实现,乃是未遇明主,从此之后便想法设方寻找明主投靠,以期施展抱负。这样的人在历史上比比皆是,李白会是后者吗?

杜啸林显然尚未排除他的嫌疑,冷冷一笑:“于是你便另投明主,欲舒鸿鹄之志?”

李颇黎彻底被激怒了,从李白手里拿过剑,喝一声:“杜啸林,莫要欺人太甚!”说完“呼”的一剑,朝他当胸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