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龙金棺

高适虽是文人,但他并不文弱,与同时期的岑参、王昌龄、王之涣等人一样,好游历、能吃苦,甚至在必要时还可以带兵打仗,所以他须发已染霜,却依然精神奕奕,精力丝毫不逊于年轻人。

坚忍不拔更是这一代诗人的特质,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去做,无论吃多大的苦也要坚决去完成。当裴旻和武月娘离他而去时,高适实际上已成孤家寡人了,孑然一身,但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皇上有难,作为臣子即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于是他便一边跋山涉水跟踪李璘押解李亨的队伍,一边沿途留下暗号,无法留暗号时便使用长安密语,等待援军到来。

李璘从沧州走水路,沿汉水南下,从其行走路线分析,应是想经江陵郡(湖北荆州,即李璘都府所在),从长江坐船入蜀,走水路的话确也是最合理的线路。可这一路走来,高适的心里依然惴惴不安,虽然说裴旻和武月娘亲耳听见,李璘只是替太上皇来抓皇上去问罪的,皇上在他手里按道理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毕竟落入他人之手的是当今皇帝,涉及的是天下安危的大事,万一出事了呢?

想到这里,高适的心便怦怦直跳,人心易变,同时人心亦是最为脆弱的,它可以因了任何事情而受伤,也可以因了利益而被腐蚀,那么在皇权面前,在天下至尊的位置面前,他经得起**吗?万一在援军到来之前,李璘动了歹心,把皇上杀了,捏造出一份遗诏来,如何是好?要知道江陵郡乃李璘都府所在,那是他的地盘,杀一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啊!

高适越想越乱,坐立不安,一闭上眼便会出现皇上被杀害的画面。亏的是在第四天,收到了的援师赶来的消息,此时距离江陵郡尚有两三天的行程,尚来得及营救,这才使他稍微放心了些。

这一日中午,李璘的船队兀自航行于汉水,高适所雇的小船远远地跟着,水面上忽然出现了许多船只,与李璘的船队数量相仿,各有十余条船,高适让小船靠上去,一打听果然是从灵武赶过来的,救主心切,已顾不上许多了,着令他们向李璘的船队围上去。

是时,两支船队进入一道峡谷,两岸青山夹峙,峭壁千仞,当中有一道山崖,崖顶上有两块凸起的巨石,恍若两人依偎在一起,在那巨石的前面贴着悬崖并肩坐着两人,那男的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与鸟巢无异,脸色红润,特别是那鼻子,红得发亮。腰间挂了只酒葫芦,手捏柄古朴的长剑;那女的四十余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穿一袭白纱绣梅衣裙,薄施粉黛,提一柄精致的长剑,英姿飒爽,正是裴旻和武月娘两人。

裴旻斜眼看了下旁边的武月娘,问道:“知道这座山崖叫什么吗?”

武月娘不禁问道:“叫什么?”

“情人崖。”裴旻指了指后面高高耸立的两块巨石,“你看他俩千百年来一直依偎在一起,像不像情人?”

武月娘往后瞟了眼,却没有说话。裴旻又道:“你看咱们肩并着肩坐在一起,像不像情人?”

武月娘闻言,柳眉一竖,道:“一个邋遢得像个叫花子,人见人厌,一个貌美如花,浑然若天仙坠落凡尘,哪个瞎了眼会认为我俩像情人?”

“哎,你这老娘儿们,跟了老子几天,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跟老子顶嘴了!”裴旻佯装生气,“不过你这顶嘴的样子,似乎跟老子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武月娘知道斗嘴怎么也斗不过他,站了起来,举目一望,刚好看到两支船队迤逦而来:“果然来了!”

裴旻也站将起来,冷笑道:“让老子料着了,这兄弟俩要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武月娘回过头来问道:“我们要出手吗?”

裴旻叹息一声,皇室内部之事,他本是不想掺和的,他们打死了也与他无关,可百姓何辜呢?无论这一战谁赢谁输,接下来都有可能爆发更大的战争,从此之后大唐将烽火四起,国无宁日。在这场权力的较量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多少家庭会因此流离失所,又有多少父母妻儿会痛失亲人?

“让李亨滚回北方去。”裴旻道,“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平定安禄山,教天下长安。”

武月娘是李隆基的人,一听此话,便有些不愿意了:“那太上皇怎么办?”

裴旻看了她一眼:“你也说了,他是太上皇,这场兵燹本就是因他而起,莫非不该承担些后果吗?再说不让李亨滚回北方,如何阻止战争,你以为李璘真能把人顺顺利利地带回四川去?”

武月娘柳眉一动,也叹息了一声,太上皇的确是老了,他或许已经疲于应付当下的局势,让李亨去北方对付安禄山,可能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那就动手吧!”裴旻伸出手,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拉了武月娘的手纵身一跃,朝着千仞峭壁跳了下去。这两人都是当今江湖一等一的高手,轻功卓越,若两只轻盈的鸟飞翔于青山绿水之中。武月娘生性孤僻,一直隐居林泉,极少出来游山玩水,这一刻徜徉于山水间,教她忽然意识到,原来人生还可以如此自在,一时心神为之怡然,嘴角不油然掠上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武月娘正自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忽觉裴旻的手抖了一抖,回头看时,不禁大惊失色,只见他脸色发白,浑身抽搐,与此同时,身体**快速地往下坠。他们尚在半空,倘若这么掉下去,断然无法生还,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他臭是不臭,一把将他揽入怀里,关切地道:“你是余毒未清,毒发了吗?撑住!”说话间,往下瞟了一眼,将近李璘船队一艘船时,娇躯一拧,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缓解下坠的速度,脚尖往船楼上一点,又是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甲板上。

船上的官兵急赶上来,呼喝道:“什么人!”

武月娘理都未曾去理会官兵,朝朝裴旻道:“你如何了?”

裴旻见她一脸关切,心头一暖,有气无力地道:“你低下头来,老……老子有话说。”

武月娘依言低下头去,裴旻把头一抬,如此两人的头一低一抬之下,嘴唇迅速地碰在一起,让武月娘猝不及防。而这时候,裴旻忽然一跃而起来,哈哈大笑道:“哎呀,老娘儿们,你那嘴唇是仙丹不成?一碰之下,老子身上的毒居然没了,你看,不仅恢复如初,而且还觉得浑身是劲儿!”一边说话,一边得意地在那儿手舞足蹈。

武月娘这才明白原来又让他耍了,看着他在那儿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险些气晕过去:“我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缺德之事,教我遇上你这种老无赖!”

裴旻见她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越发得意:“你上辈子一定是把老子欺负了,所以这辈子轮到老子来欺负你。”

“两位前辈好兴致啊!”李璘从船楼里出来,斜着眼看向二人,“调情居然调到本王的船上来了。想趁乱劫人吗?你们要是敢动手,犯下的就是死罪,本王可以派人将你们的门派灭了。”

“小伙子,道理老子不与你多说了,但老子肯定不是被吓大的。”裴旻不惧其威胁,说道,“告诉你,老子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你们哪个胜出哪个为王,老子不管,但是如此在窝里斗下去,苦的是无辜的老百姓,此事老子非管不可。”

李璘目光一抬,落向武月娘:“梅花卫不是忠于朝廷的吗,如何也跟着胡闹?”

武月娘没有答他的话,抽出剑来直接就动手了。是的,她重出江湖,再为李氏王朝卖力,多少是有些私心的,她不想一直隐居,让梅花卫隐没于江湖,最后被岁月的尘埃掩盖。可她毕竟非权力熏心之辈,有着最起码的是非之心,如果自己的利益以及所谓的理想,是踩着累累白骨上去的,倒还不如隐居,至少良心不会时时受到谴责。所以她非常清楚,只要李亨和李璘之间的战端一开,就会父子、兄弟反目成仇,战争会无止无休地打下去,你们为了权力,为了各自的利益,把国家拖入战争的泥潭,可百姓何辜啊!他们为何要跟着你们一起经受地狱般的折磨?

长剑挥出去的时候,剑尖化作数道寒星,在寒风里若飘零之雪花,亦似傲雪迎霜的蜡梅,撒将出去。此刻,武月娘的眼神里也异常坚定,如果到时候太上皇怪罪下来,她失去了让梅花卫重现辉煌的机会,也认了,像那老浑蛋一样活得潇洒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武月娘虽然讨厌裴旻,可能连她自己亦不曾发觉,无形之中她的行为正被裴旻影响着。

“锵、锵、锵”一阵兵器交击声,眼前的士兵在武月娘的面前倒退开去,裴旻笑道:“老娘儿们越发的狠辣了!”连鞘带剑一扬,“呼”的一声响,无人能抵他的招数,俱皆退开去。李璘见状,连忙躲入船楼里,裴旻猜到了他要做什么,纵身一跃,破窗而入,落地时,眼睛一扫,李亨果然就在里面,只不过手脚被缚,动弹不得,当下趁着李璘尚没反应过来,一把将李亨提在手里,剑鞘一扫,挥开了李璘便往外闯。

裴旻被傅大总管的毒针所伤,虽未能完全恢复功力,但对付李璘及船上的官兵却绰绰有余了,出船楼时眼见得士兵杀上来,一式青龙出海,剑鞘挥洒出去时,矫若游龙,士兵哪个能挡得了令人谈虎变色的游龙剑法?裴旻提着李亨往前冲时,士兵成批地往后退,退之不及的纷纷掉入了水里去。

高适见得这情景,大喜道:“是裴老帮主,快上前去接迎皇上!”船只纷纷往前靠,虽然途中有李璘的船拦截,但由于主船出现变故,士兵心里都不免发慌,没一会儿就让高适闯了过去。裴旻回头朝武月娘喊道:“老娘儿们,走了!”带着李亨纵身上了高适的船。武月娘见他得手,自也无心恋战,几个纵跃间,也跳了过去。

李璘眼睁睁地看着李亨被劫走,眼里充满了恨意,但更多的是对李亨的失望,从小养育他教导他的兄长,变得让他不认识了,居然宁愿与父亲对立,与兄弟结仇,也不肯放下那擅自夺来的皇位!

“阿兄!”李璘手持佩刀,朝着李亨大喊道,“你若真敢走,你我兄弟从此以后恩断义绝!”右手狠狠地一挥,手中刀“砰”的一声击在船舷上,那柄钢刀应声而断。

李亨刚被松了绑,尚未来得及向裴旻道谢,见到李璘的举动时,身子微微战栗了一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们虽是兄弟,却是情若父子,当李璘的那柄刀断作两截时,他的心里倏地被刺痛了。若是换在以前,他会不顾一切地消除与李璘的隔阂,可现在不行,现在他是皇帝,一国之君,绝不可能因了兄弟情义抛却帝位,他做不到。

“十六郎。”李亨高喊道,“回到阿爹身边去!”喊完这句话,转身入了船楼里面。

裴旻看了眼李璘,见他那丑陋的脸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不知为何,心里竟然生出了一股同情。从此以后,他将要与父兄为敌了。这样的痛苦或许也只有生在皇室中的皇子方能体会。

李亨的船队掉头北上,悠悠一江水,青青两岸山,看似平静的江山,从此后可能不会再安宁。

李亨脱险后,谢过裴、武两人,因了救驾有功,问他们要何赏赐,不管是要官要财皆可满足。

武月娘自然是不稀罕李亨的赏赐,她虽救了他,不过是不想看到他们兄弟大打出手,烽火四起罢了,其内心始终是忠于李隆基的,为此当即谢绝了。

裴旻笑了笑,道:“老子这一生自由自在惯了,官是做不了的,钱财也未曾放在眼里,但要有口酒喝,便知足了。你有专门喝酒的官吗?”

这本是句玩笑话,不想李亨却道:“有这个官职的,酒坊使专门负责酿酒品酒,你可有兴趣。”

裴旻闻言,眼睛一亮,心想天下果然还有这等官员,天天闻着酒香,喝着刚酿出来的热乎乎的酒浆,还有朝廷的俸禄领,真是他娘的惬意之极也!此般之**对裴旻这样的酒鬼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但转念一想,不管是什么官,终归是要受人管束的,老子这一生只有骂别人的份儿,倘若哪天借着酒劲儿,大闹酒坊,将一干权贵得罪了,脑袋就得挪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当下回绝了李亨的好意,说道:“在前面的码头放我俩下去吧。”

李亨挽留他们,实则是想收揽高手,以便为其所用,见他俩执意不肯,大为失望,只得吩咐下去,在前面的码头靠岸。

高适亲自送他们下船,临别时拱手道:“这一路上多谢前辈仗义相救,我等方能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前辈恩德,永铭于心。”

裴旻摇手道:“你以为老子愿意出手吗?不过是眼下江山不稳,不想看他们兄弟俩再起纷争罢了,场面话老子也不与你说了,告辞。”

高适目送两人离开,回到船上后,对李亨道:“陛下,行军司马李辅国送来消息,安禄山亲征,与我军在渭水对峙,我军数次渡水未果,伤亡较重,眼下进退两难,战局陷入僵持状态。”

李亨闻言,眉头一沉,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虽说登了基称了帝,但实际上未获李隆基认可,根基不稳,拿下长安,是获取百姓信任、逼李隆基承认唯一可行的办法,便说道:“要想夺回长安,必须渡过渭水去,没有商量。发消息告知李辅国,朕已启程,很快就能抵达渭水,在此之前,谨慎从事,莫让叛军偷袭了便是。”

高适惊道:“陛下要亲征吗?”

李亨道:“安禄山能亲征,朕何以不可?”

高适没再说话,看着李亨的脸色,忽然意识到唐军与叛军最后的决战或许已经来临了,天下是否能平定,李亨的皇位是否被承认,都在此一举。

裴旻、武月娘离开船后,一路前行,武月娘只是低着头,没开口说一句话,似在想什么心事。裴旻停下脚步,问道:“在想自己的处境吗?”

武月娘一愣,依然没有说话。裴旻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人活于世,哪个不为自己的处境打算?从李隆基的立场来说,失去了控制李亨的机会,自然会把你恨上。不过他虽然老糊涂,但还没糊涂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你只需为他做件事,便能使他消气。”

武月娘屡次上他的当,显然有些警惕:“何事?”

“把至今仍隐藏在暗处的那股势力找出来。”裴旻道,“你想想,眼下我们都不知道神龙令究竟是何物,它究竟能起到怎样的作用,会不会真的可以颠倒乾坤、搅动天下?如果神龙令真的让这股势力夺了去,非常可怕。要是能把他们找出来,安定江山,不管将来皇位由李隆基还是李亨来坐,那父子俩都会感激你,那么梅花卫的地位也就无人能动摇了。”

武月娘听他终于说了句靠谱儿的话,嫣然一笑:“这倒是说得在理。不过我们尚不知道那股势力究竟是谁在操控,毫无头绪,要从何处查起?”

“还记得那该死的傅大总管吗?”裴旻狡黠地一笑,“就从他身上下手。”

武月娘道:“如何才能找到他?”

裴旻道:“傅大总管曾想控制李亨,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这个目的尚未达到,他们就应该还在附近。”

武月娘惊道:“他们不会再次去劫持李亨吧?”

“不好说。”裴旻解下腰间的葫芦,仰首饮了一口,“我们走。”

是日入暮时分,两人一路往北沿岸而上,抵达一个小镇,发现有个瘦小的汉子,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码头,是时李亨的船队就在不远处的水面上,那人朝着船队看了又看,随后转身而去。

裴旻“嘿嘿”一笑:“鱼儿出现了,先莫惊扰他,放长线钓大鱼,走!”两人远远地跟将上去,没走多久,那瘦小的汉子进入镇内的一座小酒楼。由于此镇不大,故酒楼内的食客并不多,那瘦子汉子走上二楼的时候,进入了一个包间。

裴旻也跟小二要了包间,带着武月娘入内后,便把门关上,搬了把椅子到墙角,侧着耳朵偷听起来。武月娘止不住好奇,也站到墙边去听。

“要不要追上去再把他劫过来?”这是孟幽兰的声音。

“自然是要的。”傅大总管道,“看来今晚又不得消停了,走吧。”

说完之后,便听得脚步声响起,往包间外走。裴旻心想:他娘的,老子尚未喝得一口酒,你们就走了……心念未已,忽传来一阵笛声,旁边的脚步声骤停,敢情是在听笛音。

“是主公发来的消息。”笛声落下时,傅大总管说道,“他让我们放弃李亨,实施第二计划。”脚步声又往包间里走,陆陆续续又坐将下来。

裴旻看了眼武月娘,意思是说他们居然还有第二计划!武月娘也是一脸的惊讶和疑惑,第二计划是什么,他们的主公又是谁,实施第二计划后,会对当下之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一连串的问题自心底浮现,心怦怦直跳。

“是该实施第二计划了……”这是金效邦的声音,但他的话只讲了一半,没再说下去,估计是让傅大总管阻止了,接着便聊起了闲话。裴旻搬回椅子,坐到桌前,过不多久,酒菜端上来,两人走了一天,又累又饿,趁着傅大总管等人没动身之前,先填饱肚子。

裴旻的吃相如同刚从牢里被放出来,菜入嘴里嚼得“吧吧”直响,武月娘十分讨厌他吃饭的样子,但一来可能多日相处后有些习惯了,二来隔壁坐着一桌敌人,故这次没有说他。

裴旻边嚼边道:“刺激吗?”

武月娘讶然道:“刺激什么?”

“跟着老子行走江湖莫非不刺激吗?”裴旻把一口酒吞下,道,“老子敢担保,这次跟踪他们能让你觉得步步惊心,而且当他们的第二计划揭晓时,会让你惊掉下巴。”

提及第二计划,武月娘的心头便沉重起来,随便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裴旻以为是自己的吃相又影响了她的胃口,道:“又觉得老子妨碍了你吃饭吗?”

武月娘看都没心情看他,只冷哼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了。”

裴旻笑道:“莫要看老子的吃相不雅观,其实比起某些人来,老子比他们都文雅。”

武月娘不由得失笑:“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加不雅之人吗?吃饭的声音比猪还大!”

裴旻笑了笑,嚼得更大声了:“当今皇帝,九五之尊,一举一动够得体文雅吗?还有那高适、隔壁的傅大总管,够文雅吗?一个个装得比谁都文雅,实际上内心所盘算之事,都见不得人。比起那些人,老子属于大俗大雅之人,纯洁得可爱!你想想,在这些人里面,让你选一个当你的男人,你选哪个?”

武月娘脸上倏地一热:“哪个说要选男人了?我不需要你们这些臭男人。”

裴旻嘴里“啧啧”两声,正要继续调戏她,隔壁房间传来脚步声,敢情是要离开了。裴旻侧着耳朵听他们下楼,起身推开小半扇窗户往外看,只见傅大总管带着金效邦、孟幽兰等人出了酒楼,往西南方向而去。

“我们走。”裴旻急出了门,在楼下掌柜那里扔了块碎银子,便从酒楼出来。是时,夜色正浓,寒意袭人,街上的人并不多,为了不被发现,裴、武两人只远远地跟着,不消多时,就出了镇,往一座山上行去。

“他娘的,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裴旻盯着前方的那些人,取出葫芦要喝酒,武月娘连忙阻止了他,道:“那些人都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酒味足以让他们察觉了。”裴旻闻言,只得重又将葫芦挂在腰际。

走上一条山径,由于本身就是月黑风高之夜,山里面就更黑了,又跟了一段路,听得声笛音响起。傅大总管等人停下脚步,仔细听了会儿。待笛声落时,孟幽兰问道:“是哪里发来的消息?”

“是夜郎那边发过来的。”傅大总管道:“那边一切顺利,正按计划进行中,目前除了拜火教的光明使者葛青辉葬身蛇腹外,其余人无恙。”

金效邦道:“可有说他们到了夜郎皇城的具体位置?”

“没说。”傅大总管继又往前走,“既然进展顺利,就无须担心,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

这番话顺着山风一字不漏地传入裴、武两人的耳朵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两人都惊诧不已,原来他们也派人去了夜郎城,而且就在李颇黎等一行人之中!

要知道目前去夜郎城的那一行人,他们的身份都是可以确认的,分别是安禄山的拜火教、李隆基的梅花卫以及李亨的例竟门,除此之外,别无他人,就连被杜啸林强行带过去当向导的李骆谷,现业已确认是拜火教的教徒,那么谁又是傅大总管这股势力的人?

如果在那一行人之中,某个人拥有双重身份,那实在太可怕了。武月娘脸色惨白地看向裴旻,似乎想听听他的想法。事实上裴旻同样震惊,亦同样迷惑。但是他更加担心的是,在此之前,幽冥教曾污蔑李亨过河拆桥,说是得了神龙令后翻脸不认人,这才引出了孟幽兰报复李亨的事件,虽说此事已可证实是假的,但夜郎城沿途都发现了尸体却是真的,难不成死在夜郎城的那些人是傅大总管的人?如果是的话,可以确认一点,在去夜郎的那一行人中,内鬼必是傅大总管的人无疑。不可确认的是,他们究竟有没有拿到神龙令,第二计划是否与神龙令有关?

裴旻悄声道:“找个机会给夜郎那边发个消息,内鬼并不在李隆基、李亨和安禄山这三方势力之中,应该是傅大总管的人,但不排除有人拥有双重身份。”

武月娘觉得此消息涉及夜郎那边人的性命,至关重要,便点头答应下来。

黎明时分,经过一夜的休整后,众人再次出发,为了方便行走,李颇黎临时做了副简单的担架,让肖如梅躺在上面,由他和杜啸林、奎尼等三人轮流抬着走。

从园林走出去后,一路上再没遇上尸体,可能是这段路比较安全,也有可能是进入夜郎皇城的那批人,在园林之中全部阵亡了,由于存在许多不确定性,大家依然不敢大意。

天气依然是阴沉沉的,空气清冽,早上的风拂面而来时,大家都觉得精神为之一振。

还是由李骆谷在前面带路,迎面又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虽大都已是败落不堪,但从其规模来看,比前面的任何一座宫殿都来得大。

裴小小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李骆谷道:“从宫廷结构上分析,后宫,皇帝、皇后、嫔妃、宫女的起居应该都在那里面。”

肖如梅道:“后宫起居之所,理应不会有危险了吧?”

李骆谷道:“后宫属阴,难说。不过这也是我的猜测,一会儿进去时,大家小心些便是了。”

后宫的前半部分建筑大多已经塌了,但中间有几幢依然完好,大家走入一个落院里面,此乃是座小型的庭院,理应是夜郎王的某位嫔妃居所,院内杂草丛生,门窗基本腐朽,好在有几根石柱撑着,房子并没倒塌。

杜啸林往那几间屋子瞧了瞧,并无异常,回身道:“这里什么也没有,走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发现李骆谷怔怔地盯着一个地方,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只见那边有条走廊,很小,只容得两人并肩而行,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恰好能看到走廊那端的场景,那是个死角,很黑,其右边有间屋子,可能是因了有那条走廊替它挡风遮雨的缘故,保存得相对完整。

杜啸林见李骆谷的脸色不太对劲儿,走上去问道:“怎么了?”

“这里本是嫔妃的庭院,坐北朝南,并无不妥,可是让人改了风水。”李骆谷指着走廊那端的屋子道:“那里就变成了阴宅。”

裴小小闻言,打了个寒噤:“既如此便不要过去了。”

李骆谷道:“我们是寻神龙令而来,眼下并不知道神龙令究竟存放于何处,自然是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裴小小看了眼李颇黎,想让他的师兄拿主意。李颇黎笑了笑道:“小师妹莫怕,这么多危险都闯过来了,何惧一座阴宅?待师兄先过去打探打探。”说话间提了剑,往那头走。

李白忽然叫了一声,努努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说道:“小心哪!”

李颇黎看到李白的神色,十分的古怪,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微微一愣,哂然道:“阿爹放心就是。”

奎尼因与李颇黎同心协力斗过巨蛇,结下了情谊,亦跟了过去,走到一半时,忽回过头来朝杜啸林道:“若是里面有神龙令,莫怪我不与你分享了。”显然他对杜啸林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并不满意,故意拿话激他。杜啸林冷冷一笑,既然人家点了名了,自也不甘愿当缩头乌龟,脚步一抬,踏上走廊,随后跟上去。

接近那间屋子时,李颇黎便闻到一股霉腐的气味,可见房子虽然没塌,但腐败得也比较严重。

窗棂尚完好,从外面望进去,里面很黑,几难辨物,不过隐约可见在房子的中间放了一个长方形的物体,在黑暗中散发着淡黄色的光,杜啸林仔细辨别了下,惊道:“是副棺材!”

“后宫嫔妃房中怎会放着棺材?”奎尼不解地问。

李颇黎觉得有些古怪,回头招呼李骆谷过来。李骆谷走到门前,点燃了支火把,往里一照,那副棺材立时反射出黄色的光芒来,透过火光,只见它是具黄铜打造的金属棺材,由于年代久远,黄铜已然变色发暗,但是棺椁上面雕刻着飞龙图案依旧闪闪有光,估计是用纯金所刻,这才会有历久弥新的效果。

李骆谷暗吃一惊:“这应该是九龙金棺。”

奎尼闻言,脸上露出兴奋之色:“会不会夜郎王的棺椁?”

“有此可能。”李骆谷知道九龙金棺只有皇帝,或是拥有极高功勋的王爷死后才有资格入殓,但奇怪的是此乃在后妃居所,倘若是夜郎王的棺椁,如何会放在这里?

显然其余人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倘若按照李骆谷所言,这里被高人改变了风水,成了阴宅,那么这副棺材放在这里肯定是有问题的,去动了它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说。可也正是因了如此,神令龙就更有可能就被放在棺材里面,如果因了有危险就不去动它,便遂了设计者的心。

李颇黎率先踏入了屋子里面,屋内的空气更加阴冷,再加上放了副棺材,营造成了种阴森可怖的氛围,李骆谷、杜啸林、奎尼先后踏入,因怕出什么意外,围着棺材看了一圈,果然李骆谷所言,棺椁上刻了九条龙。

“动手吗?”奎尼朝李骆谷问。

李骆谷扫了眼大家:“动手,不过在揭开棺盖之时,务必小心。”众人称好,都憋了口气。

正准备动手,李颇谷无意间目光一瞟,看到屋子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心头大震:“那是什么?”

大家被他如此一叫,俱皆吓了一跳。李骆谷将火把往那边一照,这才发现那里竟躺了几具尸体,由于方才大家都被九龙金棺吸引过去了,未留意到那里,这才未曾发现。李颇黎走过去,共有三具尸体,与外面发现的尸骨一样,基本已腐烂,由此可以确定,应是同一批人。

由于此地已是皇城之核心,在此依然能发现尸体,说明神龙令已被取走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大家的心不由得一阵失落,但与此同时,也暴露了一个问题,这里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平静,是存在致命危险的。

李颇黎仔细看了那三具尸体,骨头完好,而且这间房子也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这三人临死前应该没有经过剧烈打斗,那么他们是如何是死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只听杜啸林道:“棺材被打开过。”原来在发现尸体后,杜啸林马上想到,先前来的那批人会去动棺材,这才去棺盖和棺椁的合缝处检查。可是说出这句话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棺材既然被打开过,那么又是谁给重新合上去的?

要知道假设打开棺材后有危险,就算有人活着逃出去了,哪个还会回来再把棺盖合上?除非他是活腻了。

“师兄,里面怎么样了?”外面传来裴小小的喊声。

“你们待在外面,不要进来。”李颇黎显然也被这里诡异至极氛围吓着了,让裴小小、李白陪着肖如梅待在外面,以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奎尼看着九龙金棺咽了口唾沫:“开不开?”

“不开如何知道神龙令是否在里面?”杜啸林暗吸了口气,沉声道,“开!”

这个决定虽是杜啸林下的,但也似乎暗合了彼此的心思,不打开它,如何甘心呢?当下由奎尼和李颇黎负责开棺,李骆谷和杜啸林护在两侧,以便危险出现时掩护开棺的人。

奎尼看了眼李颇黎,道:“李兄,开始了!”李颇黎一点头,两人同时运力,一阵金属的摩擦声响起,棺盖应声而动,慢慢地往另一端移开去。

随着棺盖的打开,大家的内心都紧张到了极点,杜啸林全神贯注地握着刀,丝毫不敢放松。

打开到了一半时,为了防止意外,奎尼和李颇黎停止使力,从李骆谷手里拿过火把,往里一照,棺材竟然是空的!

“没有尸体!”奎尼惊叫出声时,李骆谷和杜啸林也围上来看,只见棺内除了一只长方形的锦盒之外,什么也没有。

正自愣怔间,杜啸林一个箭步抢上去,俯身去拿棺内的锦盒。奎尼见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圣火杖一挑,落在杜啸林的右臂上,杜啸林不曾防备,只觉手臂痛得一麻,“当啷”一声,佩刀落地。

“找死吗?”杜啸林一声怒吼,右腿一式秋风扫落叶,逼退对方的同时,拾起地上的刀,“呼”的一声响,半空中陡起道匹练,劈头盖脸地就往奎尼身上招呼。

奎尼因了葛青辉之死,一直怀恨在心,这时候下手也毫不留情,乌黑的圣火杖上下翻滚,招招都指向对方要害,一时间两人斗得不可开交。

李颇黎看了眼角落的那三具尸体,莫非那三人也是互相斗殴而亡的吗?难不成里面的锦盒内装的真是神龙令?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对,三个月前来此地的那拨人,无论是哪股势力派出来的,他们都是同一伙人,目标也十分明确,不应该产生分歧而厮杀。

李颇黎想不明白此中关节,索性不再思量,俯身去拿锦盒。旁边的李骆谷忽喊了一声,“你要做什么?”李颇黎吃了一惊,抬头时看到李骆谷的脸色有些异样,他显然也想拿到锦盒,但自知不是李颇黎的对手,这才故意喊了一声,把杜啸林和奎尼吸引过来。

那两人正在恶斗,听得这声喊,不约而同地冲过来,许是冲得急了,身体撞在铜棺上,铜棺发出“嗡”的一声闷响。杜啸林的动作稍快,弯腰抓住锦盒在手,要拿起来时,那锦盒竟如嵌在铜棺内一般,纹丝未动。眼看着奎尼袭到,身子沿着铜棺一滚,避将过去。

杜啸林这一避,固然有躲开奎尼招式的原因,但同时他想让奎尼去试一下。一般情况下,区区一只锦盒,分量再重,也是能提得起来的,拿不动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它被固定在了棺内;二是那锦盒可能是触发机关的按钮。

奎尼往里一抓,同样没拿起来,心念电动间,手指一拨,拨开了盒盖,里面躺了只长方形的玉匣,呈乳白色,雕有古朴的纹饰,上面刻有三字:神龙令。

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奎尼的心头猛地剧跳起来,旁边的李颇黎、杜啸林、李骆谷见他面色有异,俱上前去看。奎尼哪容得他们来抢,抓住玉匣,哪曾想玉匣竟然也是固定的,然而他那一扯之力,显然触动了机关,屋内陡然响起阵奇怪的轧轧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