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色婚礼

我依然被噩梦惊醒,受到的惊吓一次比一次猛烈。黑暗中,我听到雨水和狼嚎。还有自己的心跳,仿佛寒冬里晚开的花,有着小小的薄薄花蕾,随时都有可能爆裂。起身推门出去,周围沉寂空落。这里是土林,兽军军营。

千年以来,作为出云帝国最隐秘也是最精锐的军队,兽军一直存在。我们的祖先很大一部分都是优秀的操兽师,拥有利齿的迅猛战狼和铁喙钢爪力可撕牛的大鹏鸟,成就了出云千年不败的神话。

这片连绵无际的土林,夏日酷热焦干,冬日苦寒奇绝,更重要的是这里生活着自我们祖先以来就栖息的狼群。野狼群坚韧、团结、睿智,他们和大鹏鸟一样都是出云人崇拜的图腾。

出云的男人,自来到人世的第一天起,就要走上一条曲折、艰难的路。初生的男童,在生下来的当晚就会被送入土林。只有撑过这一晚,方才有资格被领回去抚养。他们在刚能走路的时候,就被送入军营。经验丰富的遴选者会根据每个人的特质为这些男童选择相应的军种。骑兵、步兵、弓弩手、藤甲盾兵……最令人羡慕的是白甲禁卫,那是出云军队精锐中的精锐,帝国军人中最强大的、能与之媲美的只有兽军。不过绝大多数的出云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看到战狼咆哮、大鹏疾飞的场面。

尽管父王是出云王,但我们同样也要接受这样的磨炼,和其他的孩童没有任何不同。三岁时,我和黎弥加被送入军营,与我们一批的一共两千多人,都是王公贵族的后代,经过测试,黎弥加以第一名的成绩被编入白甲禁卫的军组。至于我,四肢纤细、孱弱无力,被判为不合格,编入伙夫军组。

军营中的人不止一次议论一奶同胞的两个孩子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差距。所有人都在嘲笑我,只有黎弥加不会。他护着我,用他那宽宽的肩膀拦住那些人的白眼和非议。

“穆,你是我的弟弟,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会保护你,我们一生都不会分离。”他对我说。

我就这样在黎弥加的保护下,度过了三年。那三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光。结束一天的训练,他带我在树林中玩耍,我们在树上跳跃,探索林中深处的神秘地带,看草长莺飞,看岁月流长。快七岁的那一年一个午后,我们遇到一头狼。须发喷张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双目赤红,咆哮扑来。他拉着我跑,拼命地跑。我们不断穿梭、跌落,最后迷失方向,被逼入死角。

“要吃的话,就吃了我,放了我弟弟。”黎弥加护着我,大声对狼道。

我推开他,走向那头巨狼。我无法说话,只能看着那头巨狼的双眼,幽深湛蓝的瞳孔。我用心跟它说:吃了我,放了我哥哥!那一瞬间,我看到巨狼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露出犹豫的神色,它好像感受到了我的心。我壮着胆子走过去,缓缓伸出手,触碰到它那高傲的额头。它大声咆哮,但最终容忍了我的亵渎。我感觉到了它的愤怒,还有它的痛苦、内心深处的忧虑。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不靠言语,不靠肢体,全凭内心。然后,它转身离开我们。那时我才发现,它的腹部有着巨大的伤口,已经流血化脓。

我跟着它,抵达它在土林深处挖掘的洞穴。里头有三头还没睁开眼的小狼崽,两头已经死去,剩下的一头白色小崽奄奄一息。

我抱起狼崽,它拼命吮吸我的指头。那弱小而柔软的身体,让我看到了自己。巨狼在那一刻倒下,临死时眼睛望着我和小狼,卸下它的高傲和尊严向我哀求。

我告诉它,我会照顾好它的孩子,我叫它拉杰,意思是“洁白的云”。巨狼深深呼出最后一口气,安心地死掉。当黎弥加领着一群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抱着拉杰躺在巨狼的厚毛中睡着。那群人,领头的是国师穹布,他的身后是七位兽军将军。

那头巨狼,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第二天,我就离开军营,被穹布领进了兽军的秘密营地。

“王上,黎穆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优秀的操兽师。”穹布连夜把父王请来军营,激动地向他禀告。

父王哈哈大笑:“穹布,你不会老糊涂了吧?一个连正常考核都通不过的小孩怎么会是最优秀的操兽师?”

“王上,天神不让他说话,有天神的道理。或许正是他无法言语,所以他才会有一颗常人无法企及的内心。否则那头被兽军围捕了三年都抓不到的狼王是不会将它唯一的孩子托付给阿穆的。”穹布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脑袋,郑重地对父王道,“把他交给我,我带他去俄摩隆仁修行,他将成为出云最伟大的操兽师,最伟大的兽军统领!”

父王同意了穹布的请求,尽管他不相信。

两年后,我成为出云最年轻的操兽师。十四岁那年,我披上战甲成为最年轻的将军,最终被已经成为出云王的黎弥加任命为兽军的统领。

那场家宴之后,接连三天黎弥加都没有再召见我。他派人传话,让我依旧担任兽军统领。从始至终,他都将出云最为恐怖、强大的一支力量交给我,毫不怀疑,充满信任。

土林依然幽深而神秘,任何一条通往穹窿银的道路,都要经过土林。无数雄壮高耸的山峰,到了这里停止延伸,开始慢慢堆积,连绵群山,如同列队的士卒,秩序井然。一簇簇峰林,状如大象、狮子、老虎,蹲据在黑暗中。藤蔓疯长,高大伸展的树木遮天蔽日,结出碗口大的洁白花瓣,在雨下微微摇晃。苍茫雨雾四溢弥漫,深处传来一阵阵悠长的鸟鸣。大风呼啸,让你觉得只要伸开双臂,就会像一只鸟儿一样,飞翔起来。拉杰在雨雾中奔跑,在叶片上飞舞,动作轻捷。虽然它已经不再年轻,但作为出云兽军中最优秀的一只战狼,它是这里的王。

身边那些古老高大的树,因为长久的雨水浸蚀和不见日光,发出腐朽却又清新的气息,枯木上往往生长出细小的耐寒的花来,有时候,死亡和新生,就这么交杂融合,不分彼此。黑暗中,皮鼓声幽幽传来,一声声,一下下,仿佛敲在人的骨头上,让人不寒而栗。人皮鼓,只有至高法师才能拥有的人皮鼓,有着动人心魄的低沉震鸣。它是法师用来沟通天地的媒介。

前方有人在做法事。

拉杰龇起牙,低低咆哮了一声看了看我。我点头,它便寻着那鼓声,迅疾跑去。我紧紧跟在它后头,抽出白柄刀。

寻常的法师,不会在黑暗中的土林作法,这很蹊跷。拉杰突然停下的时候,我看见了穹布。他在打卦,地上的几百个纯银灯盏被摆成了日月的形状,火光闪烁,灿若星斗。站在中心的他,穿着沉重的纹饰繁复的法衣,瘦小的身躯顶着硕大的黄金天神面具,敲着人皮鼓,在游走,在飞舞。以一己之力开启庞大、繁复的法阵,向天神祈祷,与天神沟通。这是一个极其耗费体力和心智的活动,完成之后,穹布跌坐在地上,连取下面具的力气都没有。

他已经很老了。

“你来了?”穹布笑了笑,“我已经连续打了十几次卦,天神没有给我任何的指示,所以这一次连我也不知道结果如何。”穹布喘着粗气。我知道,他所说的打卦与这次出云与昆蕃的联姻有关,与那个叫赛玛噶的女子有关。

“我活了九十岁,蒙天神眷顾,让我可以看穿一切。但这一次,他把我抛弃了。”穹布言语沉重,“对于赛玛噶,我内心始终充满不安,我不知道她带给出云的是福还是祸。我向天神祈祷,希望他能够给我启示,希望他能够继续庇护出云,正如他长久庇护我们的祖先一样,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我真的老了,老得可以去俄摩隆仁的云烟中了。”穹布眯着眼睛看着天空,他的目光,如同锥子。眼睛一直闪着智慧的光,“孩子,我看到你的内心和我一样深深藏着恐惧,我看到了你内心一直惧怕的东西。”

穹布看着我长大,他是这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一直以来,我内心的秘密都会对他诉说。他明白我内心一直以来惧怕什么。

“听说王上和你在后花园喝醉了。”穹布淡淡道。

我点头。

“为了婷夏,他抽出刀,斩断了你面前的桌案。”

我点头。

穹布哈哈大笑:“这小子,哪怕他早已成人,哪怕他已经是至高无上的王,依然是那个浑小子!”

我笑。

“你们三个人,一生都会纠缠在一起,夹着血和泪。”穹布摘下他的黄金神面叹了口气。这,正是我所惧怕的。穹布是出云公认的最睿智的人,只有他能够教导我。

我比画着,问他如何才能消除那些可怕的东西。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穹布挠了挠头,“前些日子,我把一只鹅放进了一个瓶子里。现在那只鹅已经长大了,瓶口很小,它出不来。那个瓶子很珍贵,我不想打破它,但是如果不把鹅拿出来,它就会死在里面。所以,你看怎么办?”

这是个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我们绝对不可能打破三人目前的关系,让其中一个人独自面对痛苦。但我们都知道,如果这种关系这样维持下去,三个人都不会快乐,甚至会迎来毁灭。

穹布用如此生动的比喻,告诉我这是个难题,无法破解的难题。而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如果这世界没有我,如果那一晚我没有带婷夏去看花开,如果她没爱上我,她会和黎弥加拥有幸福的一生,就像父王和阿妈那般。

我愣了很长时间问穹布,我就是那只鹅吗?

穹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笑笑,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消失在水雾里。

第二日,穹隆银传来黎弥加的王命,让我迎接昆蕃送亲的队伍。黎弥加似乎故意要给昆蕃人难堪,不仅派出了三万白甲禁卫,让我担任出云人迎接的礼仪官,更命人送来了我的那面兽军统领旗。

穹隆银城外五十里,三万白甲禁卫肃穆而立,雪白的盔甲被阳光照耀,夺目耀眼,杀气纵横。

当昆蕃一千人的送亲队伍出现在视线中时,一面巨大的白色战旗被竖立在山岭的最高处,绣于旗上的是张着血盆大嘴的黑色狼头,随风招展!

这么多年来,出云人与昆蕃人交战无数次,每一次昆蕃人都败在了白甲禁卫的白柄刀下。黎弥加用这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向昆蕃人展示他的威望和高贵不可侵犯。

昆蕃送亲队伍的领头人是噶尔金赞,个头不高、瘦削无比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笑容滑稽,却有着一双睿智的眸子。在昆蕃,他是弗夜坚赞的智囊。他的身后,是五百赤盔赤甲的昆蕃骑兵,呼喊着席卷而来。面对三万白甲禁卫,亦毫无逊色。

“见过将军!”噶尔金赞在马上对我恭敬施礼。

之前我们便见过多次,彼此了解。

我点头,目光望向噶尔金赞身后的车辇。

“哦,我们只是先遣队,公主还在后方,明日便到。”噶尔金赞笑道。

我挥手,接他们进城。

“听说将军身体有恙,入神山修行两年,不知是否康愈?我此次带来了逻萨最有名的医生,可以给将军看看。”噶尔金赞真诚地说道。

感谢关心,身体还算行,依然能够披甲上阵。我告诉他。

“的确是,在这雪域,谁人不知将军的英勇。我多次在战场上见到过将军的英姿,每次绝望之极。我常常感叹为何我们成为敌人。”

若是无我,出云恐怕还是会让你绝望之极吧。

“是的,是的。”噶尔金赞看着远处高耸云天的穹隆银城,道,“出云在这雪域已经延续了千年,与你们相比,我们昆蕃不过是一头一直寻求自保的狮子而已。好在这次联姻之后,我们就从敌人变成朋友,往后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打打杀杀。”

世上没有人喜欢在刀口搏命,没人喜欢战争和杀戮,但只要有人觊觎我们的家园,任何一个出云人,都会举起他们的白柄刀。我笑着向噶尔金赞比画着。

“是的。”噶尔金赞面露一丝难堪,道,“有将军在,出云荣光不坠。”

大人此言差矣。黎穆不过是个哑巴,不堪一用,出云的荣光在于出云人,在于他们的王,我的哥哥黎弥加。

“那是我们公主的夫君。”噶尔金赞拍着我的肩膀,“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将军,我要告诉你,公主是我们王汗唯一的妹妹。他能将公主嫁到穹隆银,足以显示我们昆蕃的和平诚意。不过,我们王汗向来溺爱妹妹,看不得公主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她是我们昆蕃最珍贵的一朵花,若是无人珍惜她,甚至让她凋落,任何一个昆蕃人都不会答应的。”

大人,再美的花也会凋零,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再伟大的人,最终都会成为尘土。我们出云人有句老话,对最真挚的朋友,我们会掏出自己的心配以美酒奉上,对于敌人,哪怕他们再来势汹汹,我们也会掏出他们的心下酒。打打杀杀不是好事,不如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难道不好吗?

“早就听说将军虽不能言,但天下无人能辩倒,果真是名不虚传。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喝酒好了。”噶尔金赞道。

我也笑:已经备好出云最好的鸡爪酒。

昆蕃的这支送亲先遣队,被安排在穹隆银下的猛虎堡,那是王都的卫城。黎弥加并没有召噶尔金赞进城,尽管他代表着昭日天汗。最终,原本应该出现在欢迎酒宴上的黎弥加,也选择了缺席。负责招待噶尔金赞的是我和东罗木马孜,老帅热桑杰等一干将领作陪。对于这样的安排,看得出来以噶尔金赞为首的逻萨人十分不满,但这个睿智的汉子选择了忍耐,依然笑容灿烂地入席。

宴会盛大而丰盛,为了弥补黎弥加缺席带来的尴尬,我不得不全力让噶尔金赞感受到出云人对这桩联姻的重视和诚意。席间觥筹交错,双方气氛逐渐热烈,欢声笑语。

“将军,你不能再喝了。来时国师交代,你的身体……”热桑杰见我喝得太多,低声急道。

无事。我告诉他。实际上,端着酒杯的我,此刻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爆裂,世界在飞速旋转,身体之中好像有一头怪兽苏醒过来,啃噬着我的血肉。

“不能再喝了!”热桑杰夺去了我的杯子,拉我坐下,“招待的事,交给那只双头狐狸,你看他和逻萨人多么融洽,好像一家人。”

热桑杰说的双头狐狸,指的是东罗木马孜。和噶尔金赞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二人不时嘀嘀咕咕,随即欢声笑语,在结交、出使、谈判方面,东罗木马孜的本事在出云无人能及。

“这个狐狸,说不定真的和逻萨人有勾结……”热桑杰狠狠道。

老帅,不要乱说。我制止了热桑杰的话。

“你不在的这两年,王上无心理政,这家伙迅速掌管帝国大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收受贿赂,打击异己,更在王上耳边搬弄是非。将军,现在的穹隆银,已经被他搞得乌烟瘴气。还有和昆蕃人的这桩联姻,他全力撮合,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心思。传言说,有人看到逻萨人出入他的府邸……”

老帅!没有证据,不要私自揣测,他毕竟是帝国的总管。目前出云内忧外患,你和他一武一文,应该尽可能避免冲突,相互合作,否则自相争斗,倒是中了逻萨人的下怀。

“将军,这些我都知道,但东罗木马孜……”

别说了!我心乱如麻,让热桑杰闭嘴。

酒宴一直闹腾到后半夜,所有人都大醉。我勉强支撑着,看着噶尔金赞被送出去,然后终于瘫倒。

“将军!将军!”热桑杰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惊叫道,“不好,将军似乎病了,快去请国师!”

我被抬到**,卧在雪豹皮褥中,身心入坠冰窟之中。

赛玛噶来了。作为昭日天汗的妹妹,她受到了穹窿银最为隆重的欢迎。尽管出云高层对于这桩政治联姻意见不一,尽管黎弥加更是不屑一顾,但所有人都明白事情还得按照规矩来。而另一方面,作为仇敌,出云上下也想用这场婚礼向昆蕃人展现出云千年帝国的雄厚实力以震慑对方。因此,婚礼的浩大程度,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穹隆银派出十万大军出城迎接,刀枪如林,锦旗蔽日;国师穹布带领出云两万法师、五万僧人齐诵吉祥经文,煨桑散发的青烟直上云霄;穹隆银城中以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观看热闹的民众穿上自己最贵重的服装,搭上帐篷,携带酒肉,纵情歌舞,熙熙攘攘。据说雪白的帐篷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一直延展到穹隆银城五十里外!

我没有去。我病了,躺在毛毡上半睡半醒。恍惚中灵魂升腾,看到的是卧在房间下的躯体,生命和气力正在一点一点隐去,时刻不停。

替代我作为证婚人和主婚人的是东罗木马孜,他带领着出云的文臣武将出城迎接,亲自将赛玛噶带入穹隆银。这样气势空前的大架势,让昆蕃人十分满意,同时亦震惊无比。热桑杰得意地告诉我,昆蕃人一路上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不管是陪嫁的女佣还是护卫的士兵,一个个面露惊惧之色。

昆蕃人被迎入穹隆银后,在镶金缀玉的九层吉祥宫里安歇一晚。第二天,按照出云的礼仪,赛玛噶亲自入宫拜见王后婷夏,然后由婷夏及王室长老引入圣殿祭祀出云祖先,接着回归吉祥宫。婚礼在傍晚举行,一直持续到第二日凌晨。

我的身体像是坠入了深渊,如同大湖中的一枚枯叶,起伏不定,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出云最好的巫医一字排开彻夜守在我的床前,佣人们出出进进,各种各样的药材经过煎熬灌入我的口中。熏香,诵经,布下法阵……我只渴望自己尽快睡着,彻底结束这幻觉。

天蒙蒙亮,我幽幽醒来。热桑杰和一干将领围在我的身边,大都喝得烂醉如泥。

“将军,你醒了?”

“总算是醒了。”

“将军,你真是错过了出云最隆重的一场婚礼!”

“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们纷纷兴高采烈地向我形容这场婚礼的盛大场面。

“赛玛噶带来了两千人的陪嫁,牛羊不按照头算,装满了金银、毛皮和蛮子的丝纱的车……”

“还有两百个陪嫁的侍女!个个天姿国色,都穿着红色的长长裙子,风一吹,就像一群鸟!”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妖精,看上一眼魂魄就没了!”

……

他们在自说自话,根本不在意我是否在听。

“都给我闭嘴!”热桑杰愤怒地白了这些人一眼,房间里鸦雀无声,“逻萨城来了些人,就让你们兴奋成这样?你们是将军,如此失态,大惊小怪,传出去让人家笑话!将军现在还在病中,都给我出去!”热桑杰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子。

热桑杰摆了摆手,房间中的巫医、仆人也离开,只剩下我们俩人。

窗外,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青黑色山峦的阴影连绵起伏。我强撑着做起来,喘着粗气比画着:婚礼成功吗?

热桑杰点了点头。

王上表现如何?这桩婚礼,我最担心的就是黎弥加。他性格暴烈,直来直去,有时固执得像一头公牛,我始终都担心他会在如此隆重的场合、众目睽睽之下给昆蕃人难看。如果这样做,会羞辱所有昆蕃人,那样只会坏事。

“王上……表现尚可。”热桑杰端坐着,身体如一块硬石,“整个婚礼过程,王上尽管心里不乐意,但还是按照礼仪完成了。只不过,从头到尾没有看到他笑过。”

我苦笑。他不拔剑杀人就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会笑得出来。

“是呀,他那样的脾气……也算是难为他了。”热桑杰摇头道。

婷夏呢?我的心始终在颤抖。

“王后?王后的表现倒是比王上强多了。不管是接受那个逻萨女人的拜见还是祭祀祖先,亦或婚礼上的一举一动都从容大度,笑容灿烂。她是一个好王后,凡是参加婚礼的出云人都这么说。”婷夏向来是以大事为重的人,懂得分寸。

“有机会我会杀了那条小毒蛇。”热桑杰忽然凑过来,酒气喷了我一脸。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当然不是!”热桑杰垂下头,情绪迅速低落,喃喃自语,“出云不能亡,那条小毒蛇太诱人,所以她必须死!”

老帅,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热桑杰眯起眼睛,那双鹰一样的眼睛。

他昂起头望向窗外,“你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她真是一条毒蛇,一条充满**得足可致命的毒蛇!她的眼睛就是龙妖的眼睛,任何一个男人看上一眼,都会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我有预感,她进入穹隆银,出云将永无宁日。”

言重了,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我如此安慰热桑杰。

“只是个女人?我活了一把年纪,虽然书读得少,但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我见过太多英雄因为一个女人身败名裂,我见过太多部落原本生机勃勃前途远大,却无一例外因为女人国破家亡。你可以轻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但记住,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女人,尤其是那么致命的女人!”

“她只是出云人也就罢了。可她是弗夜坚赞的妹妹,那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你比我清楚。他的妹妹岂能是寻常之辈?”热桑杰越说越激动。

你觉得,她是个阴谋?我比画道。

“不仅是阴谋!她是奸细、内应,是弗夜坚赞安插在王上身边的一把匕首,随时都会割断出云帝国生存的咽喉!所以,我必须杀了她!哪怕我以死谢罪!”热桑杰声音深沉决绝。

我知道这个老帅的脾气,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

热桑杰,你喝醉了!

我不得不郑重警告他:你杀了她更麻烦!到时候出云将承担所有的骂名,复仇的昆蕃人将更加团结,弗夜坚赞更会寻找战争的借口,而我们出云将被唾沫淹没。

“杀了她!必须得杀了她,否则等王上被她迷惑得晕头转向那就晚了。”热桑杰大声道。

“放心吧,王上对她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你所说的小毒蛇被关进了铁桶里,牙齿再尖厉也咬不到人。只是可惜了那样一个美妙人儿。”一个尖锐的声音传来,令我和热桑杰都不由得一愣。是东罗木马孜,他亦喝得满脸通红,一屁股坐在了我们的对面,满脸的得意扬扬。

我比画着问他,黎弥加干了什么?

“还能干什么?王上把赛玛噶和她陪嫁的人全部送进了黑宫,派了五百侍卫,要求必须日夜监视不能让赛玛噶出门一步!那可是弗夜坚赞的妹妹,王上竟然在大婚之后让她变成了一个囚徒,这要是传到弗夜坚赞的耳朵里,那岂不是又要两国交战?我付出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也就算了,到时候难免生灵涂炭!”东罗木马孜十分不满道。

“打就打,我们什么时候怕过逻萨人?”热桑杰怒道。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闭嘴!

黑宫,穹窿银的最空旷也是最冷清的地方,那里供奉着出云历代祖先的亡灵,也是出云所有阵亡者祭奠的地方,终日幽暗不见阳光,冰冷、恐怖、寂寞。除了专门祭祀的人,从来没有人踏足那里。

我实在不明白黎弥加为何如此对待赛玛噶。即便赛玛噶有可能是众人所说的一条毒蛇,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一个可怜的女孩,刚刚成熟就成了一桩政治联姻的牺牲者,在自己新婚之夜就被关入那个鬼地方,着实有些过分了。

我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问东罗木马孜:黎弥加有没有去黑宫?

“王上没有迈入黑宫一步,连看都没看一眼。现在恐怕忙着在王后的肚皮上开荒播种呢。”东罗木马孜诡秘一笑。

黄昏时分,我看到了赛玛噶。那是在我病好了的一个月之后。这场病来得突然,走得却相当缓慢。一个月的时间里,穹隆银已为我忙成了一锅粥,黎弥加亲自下旨,从帝国各处征集所有医术高超之人,甚至派人翻过雪山向外面的国度求医。他本人除了处理政事之外,基本上都待在我的屋子里,时而暴跳如雷,时而默默流泪。一连杀了三十多个医士,搞得那些人日夜胆战心惊。

穹布告诉我,婷夏也来看过我。一个深夜,独自而来。她待的时间不长,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看了我一会儿,将折来的一束山茶放在我的床边就离去了。第二日,我便醒来,逐渐康复。穹布说,那山茶真是神奇。

休养了十日,身体恢复大半我就搬出穹隆银,住进了土林。

对于我而言,留在穹隆银只能平添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不如离开的好。帝国正是多事之秋,兽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从上次东罗木马孜说昭日天汗从党羌人那里得到了战獒,秘密组建了所谓的圣军,我的心就始终悬着。

出云之所以延续千年的辉煌,在雪域上千年不倒,除了出云士兵英勇善战、国富民强之外,根本的保障是我们拥有由战狼和大鹏鸟组成的兽军。它是支撑所有出云人信心的脊梁。在出云和昆蕃的历次战斗中,出云的兽军的确起到了关键作用,尽管弗夜坚赞麾下的那支兽军——由野牦牛组成的兽军在其他地方战无不胜,但每一次都败在出云战狼的利齿和大鹏鸟之下。

之前我让热桑杰秘密调查,想摸清楚这支圣军的底细,但昆蕃人像守护自己的性命一样守护着这支圣军,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和情报。所以,我不得不另想办法——整顿兽军,提高战斗力。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有足够的胜算。

土林很快被彻底封锁,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不相干的人一律不得入内,连黎弥加都不例外。这里成了一块禁地,整日杀气腾腾。我沉浸其中,虽每日都累得疲惫不堪,却觉得充实无比,而且离开了穹隆银,脱身于黎弥加、婷夏之外,顿觉心安。

那一日,我带着一群操兽师、一千战狼训练归来,于土林边缘生火做饭。天空晴澈,满天的火烧云,大风呼啸,吹散尘埃,让这天地仿佛琉璃一般纯净。就在这样的光影和大风中,我微微抬头,看到穹隆银城的最高处。一间大殿的顶部站着一个女人,一个身穿火红纱裙的女人静静矗立。她站在风中一动不动,脚下是陡峭的山壁,万丈深渊。大风里,她的身影,曼妙而柔弱,好像一只鸟,随时都会被吹走,随时都会坠下。

“那就是赛玛噶。”一个手下凑过来道。我让他们找来几个黑宫服侍赛玛噶的侍女。几个侍女,皆是出云人,原本服侍过婷夏,一个个战战兢兢。

这一个月来,王妃境遇如何?我沉着脸。

侍女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禀将军,这一个月里,王上都将赛玛噶王妃关在黑宫里,禁止她随意走出,所需的东西,会派人及时送到。”

服侍她的,都是你们?

“是的。王妃带来的那些陪嫁佣人,全部被王上命人送进了下人营,而且有专人看管。”

这么说,她身边没有一个贴身之人?

“没有。王上不允许我们和她讲话,若是搭上一句就是死罪。我们除了送上衣食、打扫房间、照顾她的起居之外都退出宫外。”

夜里她也是一个人?

“是的,黑宫中只有她一人。”

听到这里,我转脸看了看高处的那个身影,长叹一声。

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去家离国远嫁异邦,过着囚徒一般的生活且不说,身边竟然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太可怜。

我了解黎弥加,他这么做,除了将对昭日天汗的仇恨发泄到他的妹妹身上之外,还有意隔断赛玛噶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防止她是奸细,将出云的情报送出去。赛玛噶是不是奸细我不清楚,但如此对待一个女子,着实不应该。

搭话的侍女抬头看了看,欲言又止。

我让她们起来,想说什么就说,无须隐瞒。

今日的谈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侍女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大胆道:“将军,我们对这位新王妃,倒是佩服得很。”

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为什么?

“在昆蕃,她可是王汗的妹妹,宠爱无比,娇生惯养。受到这样的‘礼遇’,我们都为她叹息,以为她会发狂,以为她会找王上大闹,甚至将这里的情况通知他的哥哥,可实际上,她……”侍女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词句,道,“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敬佩。”

她做了什么?

“禀将军,她带着我们重新清扫了那个庞大的院落。拔除了杂草,换上新的毛毡,供上带来的我们不认识的神像,她说那是佛。”

佛是什么?

“将军,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和我们的天神差不多吧。”

还有呢?

“她很少说话,大多时间,在院中望着远山发呆,抑或蜷缩着身体在光线昏暗的大殿中央沉沉睡去。”

我的心颤抖了。很多年前,我认识的一个女孩,所经历过的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绝境之中,平静,淡然,对所有的事情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别人眼里,她是弱小的,但我那时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要强大。如今的赛玛噶,让我看到了曾经的婷夏。

这些年,我看过很多人,但他们注定如同过客,面目不清。可赛玛噶不一样,她站在穹窿银的最高处,站在黑宫宫殿的最顶端。五彩斑斓的披肩和红色的裙裾在风中飞舞。我看见云朵从高处落下,轻轻地覆盖了这巨大幻觉下的繁华盛世。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呀?

赛玛噶。我摸着自己的喉结,想试图呼出这个名字,却是揉碎了一般的嘶哑怪声。大风中的她,面北而望,一动不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群山和更远处的空空****。那是逻萨的方向,是她的故乡。她让我觉得这个十六岁的女子,像一个等待火焰的人,内心绝望而冰冷。她在等待一场大火,等待大火席卷而过,便可归于尘土,再无痛苦。

原来卡在瓶子里的鹅,并非只有一个。

我让她们离开,然后一个人静静发呆。看着高处的那个身影发呆。我发现,那个身影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火光,她转过身,遥遥看着这里。我们离得如此之远,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楚对方,却能够感受到彼此的目光。即便望不到她那双眼睛,可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力量。它让我的身体微微一抖。

我决定去找黎弥加。

穹隆银城西七十里是象泉堡。冠绝云天的雪山之下,是一片坦**无垠的草场。天地静穆,一片萧瑟。身形巨大的大鹏鸟,成群在高空翱翔,叫声高亢,直入云霄。云朵之下,万马奔腾。一匹匹高大挺拔的骏马,蹄身如骨。这里是出云最大的马场,也是出云铁骑的驻地。

黎弥加有两个爱好,打仗和狩猎。他天生就喜欢在马上驰骋,对骑兵情有独钟。在继承王位之前,他率领着出云最强大的铁骑精锐,横扫雪域,所到之处犹如暴风骤雨一般摧枯拉朽。即便是后来成了出云王,战场之上,他也喜欢纵马往来,亲入敌阵。每一次,当他的王旗出现在战场上时,出云士兵就像一群红了眼的狼,跟随着他搏杀,一往无前,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如同一团烈火、一声惊雷,拥有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令人胆战心惊。

当我的马翻上山丘的时候,走在前方的拉杰对着山下发出了一声长嚎。显然,眼前的场景,令拉杰也兴奋了。

黎弥加的白色大鹏鸟王旗插在马场上,在一片如林的旗海中异常耀眼。不管是战场上还是在出云的任何一处领土,它都是出云的象征。这面王旗,已经在雪域飘扬了千年,从未陨落。

两万铁骑,白衣白甲奔腾起来,如同山洪轰然而下,天地隐隐震动。那已经不是军队!分明是巨大的风雪狂暴,充斥着来自天地灵魂深处喷薄而来的煞气,横扫而来,永不停歇,无法阻挡。两万铁骑,排成箭矢形,黎弥加是最锐利的箭头!冲在最前方的他,装扮上和别人没有任何的不同,除了他的那头飞扬在风中的棕红色长发。

出云军规甚严,上阵之士必须全身披挂。那既是出云军人的戒律,也是他们对死亡的尊重,因为他们相信死后就会被天神接引跻身于俄摩隆仁的云烟之中,他们必须以最庄重、最完美的装束去接受天神赐予的荣光。

此刻他屹立在山丘之上,他在灿烂地笑,如同孩童。

“王上试箭!王上试箭!”无数锐士的呐喊声中,黎弥加纵马驰骋。马蹄翻飞,如同一股黑色飓风,飞掠而过!精铁硬弓,被满满拉开,如抱满月,沉稳如水。箭出,半空中一只鹰隼在哀鸣中重重坠落。

“天佑出云!天佑出云!”

欢呼中,黎弥加掉转马头,飞奔至我的面前跳下,一身汗水抱住了我。

“病好了?”

我点头。

他的目光柔柔地落在了我的脸上,他在我耳边说:“又能看见你在我面前,太好了。”

我比画着:我有事,跟你说。

“等会再说。我刚宰了一头肥羊,你有口福了。”他哈哈大笑上马,和我并肩而行。

“王上威武!”

“将军威武!”

“天佑出云!”

铁骑欢声雷动。

“我们俩有多少年没有同时上战场了?”黎弥加看着眼前的军阵满足地笑,然后转过脸。

已经有好多年了。上一次还是对阵昭日天汗。

“什么昭日天汗?!弗夜坚赞!是弗夜坚赞!”黎弥加坚持称呼对手的原名,继而笑道:“是呀,那一仗痛快,我看到他的狮子王旗掉头就跑的时候真是痛快!总有一天,我们俩再来一场,对他!”

我笑。

两匹马来到王帐。黎弥加跳下,他走向婷夏。她坐在那里,容颜似雪,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旋即又移开。黎弥加来到婷夏跟前,解下自己的盔甲,露出健硕的身体。她半跪着用沾上雪水和香料的柔软麻布给他擦拭身体。她的动作很慢,很柔,好像月夜下流淌的静静河流,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羊好了没?!快拿来给我弟弟!”黎弥加朝帐外大吼。

“王上,还未好。”

“废物!”黎弥加愤怒地冲出去,外面随即传来了惨叫声。

宽大的帐篷里,剩下我二人四目相视,面对无言。我行了一礼,返身坐于椅上。她走过来,走到我近前蹲下,轻轻掸了掸我的袍底。那里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块污泥。

还好吧?我问她。

“好。你呢?”

好。

她笑。

黎弥加亲自端着一条羊腿进来,扔在面前桌上,一把将婷夏拽过去揽在怀中,指了指羊腿道:“吃!”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一只羊腿。

“这小子!”黎弥加的手在婷夏的屁股上拍了拍,笑道,“从小就是这样直来直去。好,你说,找我干吗?”

“她是你王嫂,有什么事情要瞒着她的?”黎弥加显然不同意。

“穆有他的道理,我先出去,你们兄弟慢慢谈。”婷夏推开黎弥加的手,出去。

“是不是和那个逻萨女人有关?”黎弥加嚷道。

我告诉他不能那样对待一个女子。她是昆蕃人,是弗夜坚赞的妹妹,但她现在是出云的王妃,既然已经成婚,便要像真正的夫妻那样安静生活。

“你让我和她生下崽子吗?然后让逻萨人的种做出云的王?”黎弥加猛地转过脸,露出狰狞的表情,脸上的伤疤微微发红。

他和婷夏婚后这些年一直无子,这是他内心最大的痛。这件事情,已经成为出云的禁忌。从来没有人敢在黎弥加面前提,因为凡是敢说此事的,都被他当场格杀。他是出云的王,有延续出云王室的义务,但这么多年,婷夏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黎弥加没事就把婷夏拽入寝宫辛勤耕耘,但天神仿佛从未眷顾他。他梦寐以求能够有个儿子,一个和婷夏的儿子,一个和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儿子,结果却是一次次的失望。为这事,他喝闷酒、发脾气、杀人、流泪,还要堆起笑脸安慰婷夏。

现在让他和仇敌的妹妹生子,而不是婷夏。他是断然不可能接受的。

“我没有杀她,已经仁至义尽!”黎弥加气呼呼地奔出大帐。我紧跟而出。帐外,婷夏远远地看着我们,表情惊愕。

黎弥加拽过来了马:“一个女人而已,即便是弗夜坚赞的妹妹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更何况还可能是一个内应。杀了她,我用不着向那个逻萨的矮牦牛做任何交代,因为我是这里的王上!”他上了马,蓦地弯下身抱起婷夏。

我拦住他,问他去哪里。

“播种!这是播种的好季节!”黎弥加的大手在婷夏高翘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然后,他打马离开,在草皮和云朵下风驰电掣,飞上土丘突然勒马停住,掉转马头对着我,对着面前的出云铁骑轰雷一样大喊:“出云是出云人的出云!我死,我和婷夏的儿子继位!若是天神不眷顾我,我的弟弟黎穆便是出云王!”说罢,黎弥加夹着婷夏,光着上身,单骑绝尘而去。他前行的方向,天地苍茫,鹰隼盘旋。

生活是一个巨大容器,众生浸泡在里面,无法脱身。少数人死命冲撞,想找一个出口,结果却往往血肉模糊。

黎弥加和我,我们注定会有不同的道路。

这一年冬天并不像穹布说的那样好。黑妖风一直吹,冻死牛羊无数。出云人把一切归于赛玛噶——“蛇蝎一样的女人,给出云带来蛇蝎一样的灾难。”这消息瘟疫一样在出云广为流传,要求将赛玛噶赶出穹窿银或者干脆处死献祭给天神的书信像雪花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些日子,我没有踏入过穹隆银城,直到我听到了热桑杰等人的密谋。

在土林深处,当我领着拉杰捕猎一头熊的时候,看到了围坐在树下的他们。

“必须动手了。这个冬天的灾害就是天神的征兆!”热桑杰握着他的白柄刀,低声道。

“老帅,这事情要不要和将军商量一下?”

“不必。将军向来宅心仁厚,他不会同意的。”热桑杰低声道。

“但是将军说过,如果杀了赛玛噶,弗夜坚赞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定然挥军杀来,到时……”

热桑杰暴怒:“昆蕃人手中的是刀,难道你小子手里的是牦牛的骨头吗?!出云人从来不畏惧任何人!”

“这倒是有道理。老帅,杀了赛玛噶,王上怪罪下来……”

“那是我的事!”热桑杰昂首向天,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老了,不想看着出云亡在我们之手,所有的罪责我来承担。杀了这个妖精之后,你们砍下我的头,送去逻萨,我想可以平复这场争斗。”

“老帅!”

“别说了,就这么决定了。”热桑杰站起身,面色沉凝。

我并没有上前制止。热桑杰有他的原则和坚持,一旦决定绝不会更改。他从未有过私利,一心为国。从他的角度来说,他的决定并没有错,那是为了出云,但我并不认为一个弱小的女子会让一个千年帝国崩塌。

世间的事自有它的因果。一个帝国有它的宿命,兴衰存亡,有它的轨迹。

我转身,去穹隆银。自父王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黑宫。那是一个充满记忆的地方,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画像,没有阳光,只有无尽的黑暗。最末的两幅,属于父王和阿妈。我和黎弥加死后,将会放在他们旁边空留下来的位置。

我隐约听见忽近忽远渺茫的诡异笑声。猫锐利的尖叫。老旧的木制楼梯吱吱多吉的呻吟。虫子蠕动着从各个角落晕然而来的低语。

穿过长廊和院落,穿过围墙和大殿,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但又空无一人。空气中有灰尘的味道、时光的味道、烟烬的味道、败花腐烂的甜腻以及香料燃烧发出让人窒息的味道。

这是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我不知道赛玛噶为何能够镇静地生活其中。我闻到了药香。那气味断断续续,是我未曾闻到过的。跟着这气味,我在幽暗中又回到了转生殿——出云王室成员在人世停留的最后一个地方。生命即将完结之时,他们会被带到这里,在亲人陪伴下走完最后一段旅程。我在这里看过太多生死,看见一丝丝生命的游光在瞬间被黑暗的巨口吞噬。

“你是将军?”侍女小声道。

我比画着告诉她,我想去见赛玛噶。

房间不大,地上铺上了软软的毛毡,墙上挂满了丝麻绣绘的神灵。供桌上,一支香在燃烧,蒸腾出来云烟雾气,凝结在一尊神像的面前。那神像我不认识,它和出云人供奉的神像截然不同,慈眉善目,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让人心里生暖。角落里,帷幕后方,哗哗的水声传来,赛玛噶在洗澡。

我的双脚仿佛绑了石头,一步也挪不开。手指在微微颤抖、耳鸣,那声音让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拉杰突然低低地闷哼了一声,脊背上的白毛竖成一道耸立雪峰,面向窗户的方向愤怒咆哮。几乎本能的,我手中的白柄刀呛啷出鞘,刀锋过处,油灯倏忽而灭,黑夜如潮水般充斥,漫溢。

“谁?”帷幕中传来赛玛噶的一声低喝。

与此同时,窗破,几条人影弹射而入。闷声之中,劲弩点点,噗噗射向帷幕。

“落雪!”有人低低喊了一声。这是出云刺客的暗语,要一个不留。帷幕里悄无声息,空气中有烛芯燃烧后的焦味,房间里好像被炙热的泥浆包裹,令人窒息。和往常一样,拉杰最先出手,暗中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有狼!攻!”余下几人刹那之间改变进攻方向,动作娴熟。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出刀!刀刃碰撞的声响、惨叫声、喘息声、脖颈被利刃切开血雾飞溅而出的呲呲声,如同大雨打在屋檐上倾泻,碰撞,回落……

只有在战斗中,我才会全身心地愉悦。这种感觉,就像行走在林莽深处,是自由且酣畅淋漓的。生命随时可能被收割,却在这惊心动魄中有着**的发泄!毫无杂念,只有单纯的目标,所有的痛苦都暂时搁浅,终获得片刻休息。最后一个对手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房间恢复安静,浓浓的温暖的血腥,蚂蟥一样贪婪地入侵嗅觉,并且持续深入。

“嗷——”拉杰朝我身后低吼一声。心随意动,长刀蓦地向后扫出,一股疾风呼啸而去!黑暗中,那人并未躲闪,只是安静地站立。白柄刀戛然而止。

黑暗中,我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如同先前见过的神像的眼睛。仿佛风中飘落的花瓣。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

灯亮了。光芒之上,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彩色的蝶粉散**着,被那火焰灼伤坠跌于地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赛玛噶。她仿佛在大雨中长途跋涉,昏暗的灯光下,缎子一样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的白嫩的双肩之上,裹着一件长长的白布裙子,上面溅满了鲜血,血迹一直延伸到她的手上、脸上,好像盛开的灿烂红杜鹃。她赤脚站在血水里却毫无惊慌,如同这场杀戮和她毫无关系。她盯着我,目不转睛,然后慢慢微笑,露出银贝壳一样的洁白牙齿。

“你,是黎穆吧?”她的声音很轻,雪水一样没有任何的杂质。她轻轻走过来,昂头看着我笑,指了指旁边的外衣。我递过去,她却突然转身,白布裙子翩然而落。

我的动作蓦地停顿,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一具光洁纯粹的身体,曲线连绵,干净得如同俄摩隆仁的雪峰,却在那后背之上,生出一个硕大的紫黑色胎记。黑色湖泊一样的胎记,如同一片广阔的可怕沼泽。

她一袭白裙,坐在我对面。湿漉漉的头发下,是一张绝美的脸。不能说是妩媚,只能说是格外动人。

如果婷夏是一株洁白的山茶,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子,便是一朵粲然的格桑花,直接而热烈,却有她的孤傲。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体,鲜血殷红,在毛毯上印染。

我从未见过如此镇定的女子,刚才的一番血战之后她没有任何的惊愕,即便是面对着一具具尸体,她依然淡然自若。

“来之前,我就听哥哥说穹隆银有一个叫黎穆的年轻将领,是逻萨人的噩梦。我认识的将军们都叫你嗜血魔鬼。”她的声音很好听,好像春天从天而降的一滴滴雨水,打在含苞欲放的花瓣上。

“那时我想,这么一个魔鬼,会不会生有三头六臂,长相狰狞?”她微微皱起眉,“后来我想,黎弥加能够如此英俊骁勇,他的弟弟应该也不会多丑。”

我笑,被她逗乐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为什么要救我?”我没有马上回答她。起身走出门,让侍女叫来外面的守卫将尸体搬出去。地上的毛毯被换掉,血迹被抹去,一切重归于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好像对此一点儿都不惊讶?我比画着。

她很快弄懂了我的意思,垂头看着烛火。

“我早就知道有人要杀我。”她说。

为什么?我问。

“出云和昆蕃势不两立,我哥哥昭日天汗和你哥哥黎弥加只有一个能活着,仇敌的妹妹嫁过来,你们的人说我是内应,说这桩婚姻不过是场政治联姻。是吧?”她直直地望着我,眼神凌厉,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像我这样的祸害,你们出云人恨之入骨,又怎么会留着我呢?”她站起身,轻撩衣袖,给那神像上香,“黎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头。

“这是佛。”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叩拜后转身对我道,“佛说,一切都是因果勾连,发生的事,未发生的事,因果往复,就像我的生与死,我来穹隆银,我遇到你,都是注定。”

我问她:听说你的哥哥,最宠爱的便是你,对吗?

“是的。”谈起哥哥,她表情欢快。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从来没有让我来过穹隆银。事实上,他宁愿死都不会让我嫁给一个仇敌。”她声音冰冷。

那为什么他要把你送过来?

“是我自己。”她坐下来,看着灯盏下那只死去的飞蛾道,“是我自愿来的,应该说是我逼迫着哥哥让他把我嫁到这里成为黎弥加的女人。”

我惊了。

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憧憬着嫁个如意夫君。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可以腥风血雨,心中有事业、功名和江山。女人不一样,她们一生重要的事情便是爱情。眼前的赛玛噶,如此年轻,如此绝美,她应该有她关于爱情的全部美好想象,为何会甘愿背井离乡远嫁到异国?

是因为你哥哥的昆蕃帝国吗?我问。

赛玛噶摇摇头:“我生来就不会顾虑任何事情。昆蕃帝国是我父王的,是我哥哥的,它和我无关。战争是男人的事,帝国也是男人的事,我来出云,不是为了让昆蕃免于战争。”

那为何?

我看着她单薄的身躯,白裙之下,背部有一块地方微微隆起,是黑色的胎记。

这么一个绝色女子生有这样的疾病真是可惜。

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淡然道:“刚才是不是吓到了你?”

我摇头。

“除了哥哥和医生,从未有人看过它。”她轻轻褪下衣服,可怕的胎记**在我面前。

她说:“我八岁的时候,一直做噩梦,梦见在长长的没有光亮的黑暗宫殿中奔跑,后面恶鬼在追赶。我必须一直跑,无法停歇。感觉身体之内,隐藏着一枚卵,不断生长,随时都要展翅而出。请来了所有医士、法师,全都束手无策,说我不会活过二十岁。因为这胎记,父亲不再爱我,他像躲避瘟疫一般躲着我。不仅是他,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她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我身边的人离我远远的,私下说我的恶疾会传染,哪怕是摸到、看到,都会带来灾祸。我被禁锢在一个小小的黑暗的宫殿里,没有朋友,没有伙伴,没有亲人。”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钟鼓在我心头响起。

“唯一对我不离不弃的,只有哥哥。”她从袖中拿出一件玉,上面雕刻着一头雄狮。“父王只有我们一对儿女,自我生下来时,哥哥便欢喜得很,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幼时,他不喜欢任何人,尤其是父王。哥哥喜欢诗,喜欢唱歌,对打仗、管理国家没有任何的兴趣。他喜欢带上我骑骏马在山川中奔驰,喜欢在热闹的集市喝醉,和乞丐、工匠、游唱者混在一起。当然还有那些漂亮的女人。他说那才叫生活。

“但父王不允许自己唯一的儿子——昆蕃未来的继承人只会写诗、唱歌。哥哥被抓回来,被狠狠地教训一顿,他身边的那些随从全部被斩杀。父王也打了我,他说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怂恿的。我的确整天缠着哥哥,让他带我出去玩。黎穆,你知道一个孩子被禁锢在黑暗中的心情吗?我只想看一看外面的天,看花开,闻一闻雪山的气息。能带我出去的只有哥哥。”

“那一次,父王差点儿打死我,他用尽力气,打得我皮开肉绽。哥哥扑过来,对着父王他拔出刀。两个男人,一对父子,因为我差点儿当场决裂。不过最后胜利的还是父王。他知道我是哥哥唯一的软肋,所以哥哥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我就会被送出去。”赛玛噶潸然泪下,“我的哥哥撕了他写的诗,折断了他的笛,杀了他的马,戴上头巾进入学堂。他通宵达旦学习谋略,学习一个国家的王上该具备的一切。他再也没有唱过歌,再也没有写过诗,再也没有笑。这些都是为了我。所有人都称赞哥哥的聪慧睿智,说他将来定是不世英主。对于哥哥的表现,父王满意极了。但我知道哥哥再无快乐。

“那一天是个少有的春日,殿前花开得特别好。哥哥将我抱在怀里,教我画画,然后就听到外面传来喊杀声。”说到这里,她声音颤抖起来,“几个侍卫浑身是血冲进来,告诉哥哥父王被毒死了。他在一场酒宴上,光天化日地被手下毒死了。叛军席卷而来,他们杀掉父亲的亲信、大臣、护卫军队,然后冲向宫殿,要杀掉哥哥。我记得很清楚,哥哥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握着我的手画完最后一笔,然后站起身搂着我上马。

“黎穆,你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外面是杀戮的海洋,叛军层层叠叠冲杀过来。侍卫要求哥哥丢掉我,那样逃生的机会要大得多。但哥哥没有那么做,他一手搂着我,一手举着长刀仇杀出去。我躲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看到鲜血飞溅,看到尸体倒下,看到天崩地裂。等我醒来时,哥哥一个人,一匹马,立在山口,全身是伤。那一刻,他不再是尊贵的王子,只是一个漏网之鱼,一个亡命之徒。我问他,我会死吗?他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只要他活着,定然不会让我死。

“他搂着我,逃了十五天,忍饥挨饿,几次差点儿丧命,最危险、最绝望的时候,也没有抛弃我。他聚拢了父亲的散兵,寻找援军用远远超乎他年龄的手段平定了叛军,重新登上了王汗宝座。那一年他正好十八岁!

“他成为王者的那天,依然抱着我面对群臣的叩拜。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是他唯一的欢乐和依靠。自那以后在阴谋、陷阱、尔虞我诈中,他始终张开翅膀守护着我。他说,他成为王,他所做的事,多是为了我。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把我嫁到出云,嫁给他的仇敌呢?”

赛玛噶的故事,深深刺痛了我。

昭日天汗是出云的死敌。我敬佩他,同时也将他视为最强大的对手,我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说,但我从未想到他居然拥有这样的内心。有某一刻,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黎弥加的影子,或者说我在赛玛噶和昭日天汗的身上,看到了我和黎弥加的过去。

赛玛噶点了点头:“我也以为我会死在逻萨。我以为我会在哥哥的爱里带着这胎记幸福地死在那庞大宫殿的某一个角落,然后归于尘土。”说到这里,她突然扭头看着外面,用颤抖的声音跟我说:“直到,我看到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