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终归云烟

谁在唱歌?一句连着一句。歌声缥缈,若有若无,如同迷途。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那么自由,那么轻松,没有了肉体的沉重,如同一只飞鸟翱翔于蓝天,跻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歌声从前方传来,断断续续,吸引着我,向前,向前……

当我走近的时候,它忽然又消失,一道道天雷在我身边炸裂,将我从云端抛下,坠于高山大川之侧。

那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河水呈现浓黑之色,周围传来一阵阵的诡异吼声,不绝于耳。我忽然看见赛玛噶。她站在对岸,站在树林之中面无表情。

我们之间隔这么一条不可跨越的河渊,河面黑暗,水雾蒸腾,河流平缓且深。星光黯淡,然后她转身消失在暗里。

我大急,匆忙追进水里,水里极其寒冷,是我从未遇见到的寒冷。水流湍急,我不受控制,随波逐流。然后我看到一艘大船从我面前驶过。黑色的船舷,黑色的帆,上面站着黑衣的人。在那人群里,我发现了赤危,发现了热桑杰,发现黎弥加,发现了婷夏。

他们站在船头对着我满脸笑容,毫无声息。

我在河里跋涉,追赶,不断跌倒,不断爬起,但那船飞快驶进水雾中,再也寻找不着……

有兽低低地吼。这吼声好似无边无际的晨曦,照亮万千苍生。

是拉杰!我睁开眼,它守在我身旁,目光闪烁。

周围漆黑一片,雨还在下,四野空寂,再无别人,再无声响。身体各处传来剧烈的疼痛,让我几欲昏厥。我挣扎着爬起来,冰凉的雨水拍打着我的脸,让我逐渐清醒过来。

我没有死。但周围没有死去的尸体,没有战马,没有旗帜,没有刀枪,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空空****。这世界,仿佛一刹那成了渺茫而遥远的陌生之地,只有我一人。

我踉跄上马,寻找归途,辗转,游**。我知道自己彻底迷路。

拉杰在前方低头嗅着,忽而跳跃而去。顺着它奔跑的方向,我发现远处有个红衣身影。那身影在一棵落花的树下,面容模糊。她静默,仿佛等待已久。白花簌簌落下,落在那红色长裙上,如同翩翩的蝴蝶。

我的内心剧烈颤抖,生出巨大的亲近渴望。

赛玛噶?

那身影并未停留,转身而去,迅疾而笃定。

我骑马追赶。我只希望这一刻能够看一眼那副容颜。哪怕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哪怕去世界的另一端。

穿过树丛,越过河流,飞过草甸,那身影总是在前方,我追她走,我停她停。

我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一段距离,这距离就像轮回,以血肉做试探,没有尽头。这样的追赶不知道经历了多久。在这浓雾之中在这大雨之下,我的视野中只有那抹红色,那抹唯一光亮的颜色。

她消失在一个谷口的时候,雨终于停下。微光出来,空气闪闪发亮,渐渐可以看清蜿蜒起伏的群山。山口汇聚无数花树,落英缤纷。地上白色的花朵密密麻麻铺展,清风下,鸟群飞起回旋,从容而安静。

马停在谷口。狭窄的山谷,两侧是高耸的山岩,抬头只能望见一线天空,前方,迷雾慢慢,不知去路何方。

这样的一个地方让我恍惚。因为如此的山谷我从未来过。拉杰在谷口嗅了嗅,转身看了我一眼,一晃而入,仿佛石入深湖。我扯动缰绳,跟随着它进谷。

天似乎刚刚亮,山谷之中水汽氤氲。两旁是突起的、平整的山石,荆棘丛生,中间开满了无数洁白的小花。那些花,尽管不是山茶,却同样纯粹芬芳。

万籁俱静中我缓缓地走,心情逐渐变得轻松甚至愉悦起来。然后,我看见柔和的日光映射在两旁的山崖之上,现出绘于其上的壁画。那壁画自高处延伸而下,五彩斑斓,沿着崖壁向前方伸展,好像无穷无尽。

壮美的壁画呀!矿石碾磨而成的颜料,鲜艳而灵动,游动的线条,勾勒出山,云烟、神灵和一张张芸芸众生的脸。

我下马,昂头慢走,欣赏那壁画。我逐渐被吸引,觉得仿佛闯入了一个隐匿神殿,足以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这世界。在这山岩之上,在这壁画之中,我看见世界被创造时的景象——天地昏暗,只有苍茫云烟,神在一座大山上放下一枚白色巨蛋,巨蛋裂开,大鹏飞出,落于雪域之上,幻化成最初的人祖。

我看见人繁衍生息壮大,经历无数代的劫难和生死,在那山峰下修建起第一座城堡。他们管那大山叫俄摩隆仁,管那城堡叫穹隆银。

我看见他们放牧,生养,取陨铁铸造兵器;竖起绣有大鹏圣鸟的猎猎军旗。我看见他们征战四方,攻下一个又一个部落城塞,战无不胜;我看见野狼被驯服,大鹏翱翔于九天;看见帝国第一位王君临穹隆银,看见反叛,看见征讨,看见血,看见死,也看见千年的不朽和辉煌……

我看见一位法师在岩洞上刻下一枚并蒂白莲,那白莲幻化成两个孩子在原野上奔跑,长发飘飘,无拘无束。我看见他们迎风长大,年长的即位为王,年少的一人独对圣山云烟。

我看见高举雪狮大旗的送亲队伍浩浩****进入穹隆银,队伍前方一个红衣女子隐没在人群中,只露出一个侧面,一张淡然的苍白的脸。

我看见战场之上黄牛部全军覆没,看见房舍起火,看见一群老弱妇孺离开家乡,随即又被捕捉,戴上沉重的镣铐被集体屠戮。

我看见两个大湖之间,白色、红色两方布阵,无数人厮杀。看见大鹏旗轰然倒下,看见出云兵败如山倒,看见一个举着黑色狼头旗的白甲青年与一位赤甲老者并肩冲向逻萨王军,他们的前方飞箭如雨,天地黑暗。

我看见逻萨军队杀至穹隆银之下,城池倾塌,烈火蔓延,无数出云人或死战或集体殉国。我看见穹隆银城的最高处,即将城破的出云人愤怒涌动,一个个红衣女子被他们从绝壁高岩上扔下,这些女人长裙飘飘从高处落下,那么像一只只飞鸟……

很快我就明白,这看似古老的壁画,画的是出云的故事!

那上面有出云人的祖先,有我和黎弥加,有赛玛噶,有昆蕃和出云最后的决战……

就在我震惊之时,壁画在另一侧山谷的出口处突然消失。

山谷从我面前退去,我的马前是一片日光明媚的天地。暗绿色的群山之下,河流蜿蜒,万里戈壁上分布着点点草甸,有帐篷升起袅袅炊烟,牛羊低头吃草,游**,祥和,纯粹。这里没有战火,没有死亡,男女老少怡然自得,如此安宁,如此美好。

一个孩童毫无预兆地出现,站在我的马下。他十几岁的年纪,背着一捆新鲜的柴火,黝黑的脸上有一双雪水滋养的纯净的眸子。

他看着我的马,看着白色的巨狼拉杰,看着白色盔甲上满是血迹的我,显然受到了惊吓。

“你是谁?”他后退着,举起手中的柴刀,大声问。

“一个出云人。我叫黎穆。”那声音有些僵硬,在山谷里回**,如同光束中的尘埃。然后,我昏倒……

醒来,听见铃音。挂在檐角的小巧铃铛,用黄灿灿的铜铸成,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被风吹着摇曳,作响。

我睡在红色的厚实毛毡上,周围摆满了明晃晃的灯盏,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和酥油味。窗外天灰一片,走到窗口我发现这是一个耸立在高处的建筑:红色的墙,巨大的建筑,贴满金箔的金顶闪闪发亮;远眺,能够看到一个个帐篷散落于广阔野地之中;有人诵经,低而沉,呢喃着,连绵不息;日光的斜照之下,尘影飞舞,映出窗边一个铜像的脸。

居高临下的铜像,头戴宝冠,身披璎珞,身材婀娜,低眉微笑。慈祥如同母亲,仿佛已在此久为等候。

菩萨。赛玛噶告诉过我,这是她的菩萨。

菩萨坐在高处,低眉望着我,目光温柔,檀香绕绕,如此美。

我看了看自己,原本身上的盔甲皆被脱去,换上的长衣赤红如火,麻布柔软,散发着浓浓的油脂味。撩开衣袖,我的右臂上,那自生下时便刺的文身,一棵半身隐匿在云烟中的白树已倏忽不见,彻底消失。

这世界如此之大,剩下我一人坐在陌生的角落里。

“你睡了三天,真是一通好睡。”就在我诧异时,一个老者赤脚而入,短短的白发,裹着红色法衣,装束诡异,身后跟着谷口遇见的那个孩子。

我微微弯腰,向他施礼:“你是法师?”

“法师?”老者笑笑,揉了揉圆圆的脑袋,走到那菩萨下,又笑,“这里没有法师,我只是个僧人,叫普巴。”

“僧人?”

“对,僧人,你要说法师,也勉强算是。”普巴捻动手中的珠子,“两者没什么不同,都是守着灵魂开花的人。”

尽管我不太明白他的话,但觉得依然可以相信他。一个守着灵魂开花的人,定然是个纯粹的人。

“那么,普巴,这里是何地?”我坐下来。

“雪域高原。”

“普巴,你们这里,距离穹隆银城多远?”

“穹隆银城?”

“对,出云王都穹隆银!”

“出云,出云……”普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忽而笑起来,“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久远了。我在一部典籍里看过,好像曾经是有个穹隆银,也有个出云,不过那都是千年之前的事了。”

我笑:“普巴,不要开玩笑!事关重大,我必须尽快赶回王都,快点儿告诉我。”

“我们僧人不会说谎。”他奇怪地看着我,“你是什么人?”

“出云人。”

“出云人?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出云人。”

“怎么可能没有呢?雪域都是出云的,你们都是出云人!”

他似乎不想和我争辩,转身走进房间的深处,摸索着拿出一物。

一叠羊皮经卷摆在我面前,斑驳发黄,脆弱干硬,仿佛碰一下就要碎成粉末。

普巴拂去上面的灰尘:“既然你不相信我所说的,那你就亲自看。”他把羊皮经卷推给我,我翻开,发现上面的文字扭曲飘扬,如同天书。

“这文字我看不懂。这是什么书?”

“史书,记载历史的书。”普巴拿起羊皮经卷,缓缓地念,“噶尔金赞返回天汗驾前回报:‘公主未有任何文书回复,只如此唱了歌赞,盖印封交所献礼物,即此物也。’说毕将礼品献上。天汗当即拆封启视,见有大粒古旧松耳石三十颗,别无他物。天汗心中思忖:其意谓,若敢于攻打黎弥加则佩戴此松耳石,若不敢进击则懦怯与妇人相似,着女帽可也。乃下令,君臣火急发兵,灭黎弥加,统其国政,出云王黎弥加失国,出云一切部众咸归于辖下收为编氓。”

“出云亡国了?”我听见自己灵魂崩裂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中震动放大,汇聚成轰然的巨大雪崩。

“昭日天汗的传记上说得很清楚。神山圣湖一战,出云王黎弥加死,王弟哑巴将军黎穆杳无音信,王汗大军攻入穹隆银,灭出云,任噶尔金赞为总管,千年帝国不复存在。”

“昭日天汗的妹妹,赛玛噶如何?”我急急问道。

“据说,穹隆银城破之日,出云残兵进入天牢,公主与两百名陪嫁奴仆悉数押于高崖之上,被一一抛下。每抛一个,红裙招展,出云人高呼:‘好美的飞鸟呀,好一条毒蛇呀!’两百人,飞蛾一般去了。

“公主自己跳了下去,着红衣,宛若大蝶一枚。事后,王汗命人搜寻,翻遍山谷唯独不见公主尸体,痛不欲生。直至王汗崩,仍念念不忘。有人说公主被菩萨接入花国,亦有人言公主化为一只大鸟翩翩而去,自此成迷。”

我瞬间呆掉。

人会在一瞬间变老,赛玛噶,我不知道这会是整整千年。

“这不过是一件旧事,一切发生,一切完尽。千年了,已经了无痕迹。”普巴看着那菩萨,神情恍惚。

“普巴,你说谎哩!”多吉跳起来,对着普巴吐口水,“所有人都知道那废墟大殿里有个女人!父王说那女人就是公主,公主从没有离开,就在那废墟里等着她的情郎归来,成了魂灵也没离开,只不过她不记得了情郎的名字和模样!父王说这事祖祖辈辈流传下来,错不了,我还见过那女人的黑猫哩!”

“传说而已,谁也没见着。”普巴上香,微微一叹。

难道赛玛噶还在?!我欣喜若狂,一把抓住多吉。

多吉被我吓了一跳,张大嘴:“你,你要干吗?!”

“多吉,此地距离穹隆银多远?”我道。

多吉噘起嘴:“你这么凶,我才不告诉你!”

我从未和孩子接触、玩耍过,实在对他束手无策,好在此时拉杰出现在门口。

指了指拉杰,我笑道:“你若告诉我,我让它给你骑。”

“这么一条大狗,倒是好玩。”孩子玩耍的心性,看来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多吉顿时眉开眼笑,“好,那我跟你说,那地方我没去过,不过父王去俄摩隆仁转过山,说骑马也要十天。”

“明日,带我去。”

“去那里干什么?”

“见个故人。”

我昂头看着那木像。

菩萨只是微笑。默默无言。

我渐渐相信有些地方,有些人,永远无法靠近,他们在宿命中擦肩而过,接着灰飞烟灭。

更多的时候,它们只是记忆里的一个伤疤。它有它的果,却没有归宿。

赛玛噶,千年了,你还等着那个早已被遗忘了的黎弥加吗?

第二日,我早早起身。

穿上古怪的红袍,拉起睡眼惺忪的多吉,牵过战马。僧人普巴站在廊下,看来他早就在等我。

“你真要去?”他昂着头看着我,脑袋上的短头发整齐干净。

“是的,必须去。”

“为那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我相信。”我勉强一笑。

他转过身,看着远处,“你叫黎穆,是吧?”

“是。”

“好像出云王黎弥加的弟弟就叫黎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你不会觉得我和他是同一人吧?”

“不是吗?”他盯着我,目光深邃如同大海。这样的目光,我曾经在穹布脸上也看到过。那是看透世间沧桑的人才会拥有的目光。

“你觉得呢?”

他哈哈大笑:“我觉得不是。那位将军是个哑巴。”

我也笑,抱着多吉跨上战马。

“黎穆,有些事情不应该去深究。云起了就让它起,花落了就让它落。”在我出门的时候,他在后面大声道。

“即便是花落我也想看看。”我道。

行三日,我看到大湖。一面大湖,我闻到它的气味,寥落,繁复,没有生死,没有成毁。它包含了一个世界的轮回。这样的湖不应靠近,而更适远远观望。一面沉静的大湖,折射云霞和日光,氤氲月色和雨水,日日经年,使人洁净。

玛垂大湖,时过千年,它依然是那副模样,没有任何的变化。它看惯了千万年的众生悲喜,最终变成天空一样的无言寂寞。

湖水清澈,浩大,岸边开满野花,一朵朵,一簇簇,绵延开去,灿若云霞。这地方,我曾经和赛玛噶同住一处,看日升日落,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

我在岸边寻一块石头坐下,听着波涛。我微微闭上眼睛,感受那涟涟波光。

不远处,多吉和拉杰已熟悉,他们玩闹,嬉戏,奔跑。然后,我看到多吉在一片野花中间停下,他弯腰,跪在地上,捡拾起一件东西,朝我跑来。

“黎穆,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伸手接过,发现那是一枚箭头。

一枚锈迹斑斑的箭头,箭竿早已腐朽,拂去铜锈,锐利依然,上面刻着一只大鹏鸟,双翅伸展。这是出云白甲禁卫的白羽箭,精铁铸造,可轻松射穿坚甲,如今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我站起来,环顾着眼前的这片天地,这大湖之畔的广阔空间。

看来,已经没人知道千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旷世大战,没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三十万大军厮杀,没有人知道一个千年帝国的辉煌在此终结。

眼前天高云低,风烟渺**,残阳如血,隐隐听见牧人的牛角声传来,凝重如噎。曾经的金戈铁马,杀伐呼喊,马蹄如鼓都隐匿在这云烟之中。只有这山川依旧,天地依旧,默默注视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多吉,这是一枚箭头。”

“杀人的箭头吗?”

“是的。杀人的箭头。这玛垂大湖旁边,曾经是一处战场。”

多吉咯咯笑起来:“什么玛垂大湖,这里是玛拉错!”

玛拉错?是的,看来连大湖的名字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走吧。我们还要赶路。”我无意和多吉争辩,带他离开。

过玛垂,一路向西,昔日的森林**然全无,繁花茂树不在,只有莽莽戈壁铺展,风沙四起,没有人烟,没有走兽,沟壑深邃,砾岩突兀。唯独泥色中一簇簇低矮的毛刺,昭示还有生命存活。千年的时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我不曾想这世界会变幻出另一副模样。

世界都如此,赛玛噶,若你还在,你还会是那个我记忆中的赛玛噶吗?

日落,过土林。最后的一抹光线照见旷野中的一道道长墙。泥石筑起的土墙颓塌、风化,映衬着无数倾倒、覆灭、散落于高坡之上的巨大泥塔,格外清冷。

缓马而过,见那些泥塔的残基之上,无数庄严的神像零落分布,手脚折断,面容模糊。多吉告诉我这些是佛塔,供奉着诸佛菩萨,但对于我来说它们是那么的陌生。

然后,我看到了穹隆银城!

来的路上,我无数次想象过千年之后的穹窿银,想象着它的前世今生。我的记忆里那座辉煌巨大的城池,那座直入云天的城池,那座大旗飞扬的城池,那座大鹏鸟盘旋于其上的城池,如今呈现于眼前的只是一片废墟。

巍峨高耸的山崖上,层层的大殿、楼舍不见,无数的大鹏旗不见,人烟不见,欢声笑语不见,只剩下一堵堵残垣断壁与泥土融为一体。风起荒草飞舞,沙尘飞扬,生命隔绝。

它被毁灭了。它所拥有的那群人,它所拥有的千年的记忆一起被毁灭了。只剩下一个空壳,残破的空壳,面目全非,在昏暗中幽幽地表达着它的忧伤。

踏着碎石而上,一处处的墙基,形形色色的洞窟,烈火灼烧过的碉堡的残墙,眼前的布局让我很快迷失其中。这不是我生活过的穹窿银,它就已彻底改变。

夜色渐深,我点起火把,缓慢前行。

火光之下,一尊尊神像、壁画显露。这些神像或盘坐低首,或凌空飞舞,男性平和高尊,女性腰肢纤细、**丰满。

多吉兴奋地向我解释这些佛、菩萨、度母、供养天女,语气崇敬。那神像之后,五彩斑斓的颜料勾勒出庆典乐舞、杂技表演、商旅运输、法师诵经、贵族参拜的种种场面,于我而言同样陌生。

我找来尖锐的石块,在壁画的一角一层层地铲去,终于在最后的一层,看到了我曾经熟悉的景象。上面画着一幅王室法事图。上面记载着黎弥加登基为王时,穹布带领帝国大臣、军民为他庆贺的场景。尽管上面的颜色依然鲜艳夺目,但它被覆盖,一层层被覆盖于时间之下。显然,千年的岁月中,出云之后这里曾经有另外的王国,它萌发,兴盛,最终同样归于尘土。

这里已经不是那个穹隆银,这里是个死寂的、寂寞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废墟。赛玛噶,你便是在如此的黑暗和寂寞中守候千年吗?只为自己心中的那个爱人?

一路向上,走到废墟的高处,那里有一处残迹,一个几乎彻底倾塌的巨石殿堂。

头顶,满天的星星硕大,灼灼闪烁,明明灭灭,星云流动旋转。

“那个女人就在里面,很怕人。你自己进去,我在外面等你。”多吉害怕,止步不愿再向前。

我笑笑,留他于外,独自进入。

这里是出云王室祖先灵魂的居所,我和赛玛噶初见的地方,它让我的记忆蓦地复活,尽管彻底坍塌,但我依然认出这里是曾经的出云黑宫。所有的殿堂中,唯独它改变最小。

站在院子里,我看见月亮高高升起,墙壁之下一簇植物倔强地生长,开出碎小的微白的花来。

这一刻,我终于内心温暖起来,一下子回到了已经不存在的故乡。我的记忆全部复活,曾经的黑宫在头脑中展现。

穿过长廊,黑宫大殿显现在面前。巍峨的大殿,梁柱已经断倒,殿顶塌下,碎石满地。原本的大门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入口,仿佛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等待吞噬。

迈入大殿,空旷无声。推开断木、巨石艰难前行,我看到居中是尊巨大的木制神像,神像之后的壁画上展现出种种极端之苦:生前贪婪者、杀戮者、**者、作恶者,各因其罪各受其苦,刀丛、油锅、火海,各式刑具,惨不忍睹,神的目光就落在那壁画之上,空洞,渺茫。

看完这图画,我离开。在壁画的一侧,黑暗中浮现出一双眼睛,缓缓逼近,目光诡异。拉杰低低嘶吼了一声,猛扑过去,一团黑影从眼前穿过,竟是一只黑猫。拉杰追逐而去,寂静中传来它们打闹的欢快声响。

窗外突而落雨,毫无预兆。雨点打在瓦石之上,洗尽铅华后露出的洁净荧光,还未等我观看便又隐去。忽有檀香充溢,那香味异常沉厚如同潮水,此起彼伏。突然感觉背后有气息,蓦地转身,我和赛玛噶便如此邂逅。

她站在石壁之下,面目清瘦,仿佛满月一样光芒皎洁,一张淡漠的脸没有欢悦亦没有悲伤,如同一枚布满裂纹的古陶,有着沧桑寂寞的冷。

她看着我不怒,不喜,流露出空**的茫然。

“赛玛噶……”这名字我终于可以呼出。音节婉转,这样的美。

“赛玛噶,赛玛噶。”她呢喃着,似乎对这名字极为陌生,继而额首,惨淡一笑,“是的,许久之前,它属于我。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爱人?”

“你说的是黎弥加?”我缓缓走过去。

“黎弥加,我记得这个名字,他是我的丈夫,99万出云大军的王,却不是我要等的人。”赛玛噶摇了摇头。

然后,她走近,端详着我的脸:“年轻人,你知道我的名字,黎弥加的名字,你又是谁?”

我愕然,她竟已认不出我。

“赛玛噶,你仔细看看,仔细看看我。”我撩开头发,露出自己的整张脸。

她走过来,仔细地看着,良久缩回去,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我?!我们在这里相识,我们一起在玛垂大湖度过最快乐的时光,我们在俄摩隆仁看云烟……”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你有没有见过我的爱人?”她打断我的话,声音冰冷。

“你不认识我?你的爱人?”我的脑海突然一道闪电接踵而至,雷霆阵阵,仿佛有万个雪崩爆发,将一切撕成碎片。穹布的话在我耳边回**,还有他那悠长的叹息。

我记得他在暮色中对我说:“将赛玛噶的爱从她记忆里抹去极为简单,法术可以做到。不过一旦施法,赛玛噶将再也不认出自己的爱人,两人即便咫尺,也形同陌路。由此产生的灵魂上的塌陷,会让人在暗里迷途,如同镜子落下,坠落破碎,无法成形。你想过吗?”

当真相呈现出来的同时,它便只留下一具残骸。这便是我和赛玛噶之间的爱吗?这爱她从未向我告知。我们这一对世间男女终究被那宿命扫**一空。

“我只记得他右臂上的白树文身,记得他的白甲和大手,记得他身上雪莲一样的气味,记得他卧于我身旁的温暖。但我忘记了他的名字,忘记了他的模样。”赛玛噶笑,目光涌动着花开时的烂漫。

“他在每一个夜晚都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站在云烟之中,站在白的花树之下,从不说话。我向前,赤脚飞跑,我哭喊着,只想走近,看清他的脸。但我永远追不上他。

“我就这么等着,日升日落,春来秋来。看见无数人来到世间,看见他们成长、衰老、死亡,看见这城池一次次的金碧辉煌,一次次的毁于战火。看见杀戮,看见血海,看见沧海成了桑田,看见山林成了尘土,只剩下茫茫的风沙和黑暗。但我等的那人从未到来。

“年轻人你说,如果这是爱,为什么它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让彼此渐行渐远?”

我潸然泪下:“赛玛噶,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前些日子,我把一只鹅放进了一个瓶子里,现在那只鹅已经长大了,瓶口很小它出不来。那个瓶子很珍贵,我不想打破它,但是如果不把鹅拿出来,它就会死在里面。所以你看怎么办?”

赛玛噶没有回答。她愣愣地看着我。

“赛玛噶,太多的人绞尽脑汁想那解救的办法,而实际上那鹅本来就置身于瓶外。我们在这世间行走,很多时候太过执着不愿放下,所以像那只鹅一样困顿其中。就像你爱的那人,或许他早已死掉,或许他在赶来的路上迷失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又或许他就出现在你的面前,而你却永远不认得他。你应该做的是重新做一朵花,一朵自由的花,沐浴阳光,沐浴雨露,灿然盛开。”

“年轻人,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不会那么做。我会继续留在这死城,继续等他。哪怕等到海枯石烂,哪怕等到天荒地老。”

“你这样做,又是何苦?”

“我只想等他来,然后告诉他我爱他。”

为什么我们有时会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可能是因为那时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原来独身一人。

我们的人生如同那雨水,云中孕育,承受不了宿命的重,便落下来。落在花上,落在泥土上,很快消失不见,注定无法长久。旧雨停歇,新雨生长,无尽循环。人永远无法走到世界的尽头,这是最为无可奈何的事情。

好在我们相遇,即便是终又擦肩而去,也是如此值得庆幸。

世界那么大,而我们来过就已足够。

我决定带赛玛噶走,带她离开这座废墟之城,离开这冰冷寂寞,离开这毫无生气之所,前往另一个地方。

她拒绝。

“在我未等到他之前,我不会离开。”她说。

“为什么偏偏在这里等呢?”

她甜蜜一笑:“这是我们初识的地方。我怕我离开了,他寻不到我。”

“他如果不来呢?”

“那我就一直等。”

“如果他永远都不来呢?”

“那我就永远等下去。”她说。

我笑:“赛玛噶,我带你去个地方,或许他就在那里。”

“哪里?”

“跟我去。”我站起。

星光下,我们动身。

我抱着多吉骑马狂奔,她则稳稳坐在拉杰背上。

多吉有些惧怕赛玛噶,躺在我的怀里,一直暗中在观察我们的表情,偷听我们的谈话。

“你好像认识她,她却不认识你,对不对?”多吉昂着小脸问我道。

我点头。

“为什么?”

我认真思考一下:“是因为爱。”

“爱?什么是爱?”

多吉的这个问题把我问倒了。这可能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了。是呀,什么是爱呢?

“多吉,我没法准确地回答你的问题。”我看了一眼赛玛噶,然后轻声道,“这东西很难用语言说清,它是最甜的蜜,同时又是最毒的箭,它是石头坚硬、固执、冰冷,它又是火焰温暖、火热,却又能灼伤人。它是大湖永不枯竭、恒久致远,它又是露珠晶莹剔透,却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是两个人之间最紧密的联系,是我们曾经存活于这世上的凭证。”

“你说得太复杂,我完全听不懂。”多吉摇着脑袋。

我笑:“是呀,依你现在的年纪,的确很难明白,等你长大了,碰到个好姑娘,就清楚了。”

“我不要好姑娘,我不要这爱,听你说的好像这东西很可怕。”他说。

我哭笑不得。

“我们去哪里?”多吉问。

“去俄摩隆仁。”

“转山吗?”

“不是。”

“去俄摩隆仁不转山,那去干吗?”

“去看那云烟。”

多吉纳闷儿:“云烟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能看到云烟。”

我摇头:“不,多吉,那里的云烟和别处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们出云人相信,每一个善良的人死后,灵魂都会前往神山峰顶的那片云烟之中。那是我们灵魂的安息之所,在那里我们会和自己的爱人、朋友会面,自此永远地待在一起。”

多吉不说话,他看着遥遥在望的俄摩隆仁,良久道:“如果是这样,那倒是一个好地方。”

凌晨的时候,我们抵达俄摩隆仁的山脚。

天还没亮,星光闪烁,神山幽深,其上云烟升腾。我带赛玛噶往上行走,攀爬。

她行走悄无声息,轻松异常,而我逐渐露出疲态,气喘吁吁。

黑暗中,两个人靠得如此近,默不说话,终于来到云烟的边缘。

“好了,到了。”我坐下来喘息。

她环顾四周,有些愤怒:“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骗我。”

“耐心等待一下。”我道。

“等什么?”

我看着东方,看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等待最初的那一抹光线。”

她将信将疑点点头,转身向东方。

第一缕阳光终于出现,照射在俄摩隆仁峰的顶端,光芒四射。日影流转,风雷**漾,云烟回旋,升腾,于我面前像帷幕一样拉开,露出白雪皑皑的圣洁峰顶,一如慈母之颜。在那高顶之上,雪光之上,一头硕大的白色牦牛安然行进,缓缓而来。它就如此和我越来越近,神情闲适,高贵而亲近。

“白牦牛!”赛玛噶惊叫起来。

是呀,白牦牛。

巨大的牦牛背上,我看到穹布,那个瘦削的糟老头,头戴高高的法帽,满脸笑容。

穹布,一如你的遗言,我们终又邂逅。你说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或者曲折,或者平坦。我的路和你们的任何人都不同。于我来说,我所能做的只不过是让这一场流光溢彩,风光入殓。

我看到那白牦牛缓缓来到我们面前,看到光线照射过来,看到云烟弥漫、延伸过来,看到赛玛噶消失在那云烟里。

“我之前说得没错吧,你或许会爱上她。”穹布对我哈哈大笑,然后掉转牛头,沿着光线,回归峰顶。

“穆,我们云上见!”他说。

“云上见!”我笑道。笑着笑着,泪水滚落。转身,下山。

找到多吉,他已等待良久,抱怨不已。

“多吉,我们去个地方吧。”我抱起他。

高崖之上的狭小山洞,终年奇寒幽暗,一条小道蜿蜒而上。当年它的周围熊狼潜伏,这是出云王室成员修行的场所,我和黎弥加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的童年。如今繁华辉煌烟消云散,它只是一个落光了牙齿的老人,储存着记忆,等我回家。

石壁上的古老壁画还在。开在雪中的并蒂雪莲,一朵盛放,一朵隐匿,靠得那么紧,无法分割。我少时,它们就已存在千年,又一千年后它们依然坚韧平和,隔绝而完整。

我在洞口,昂头就能看见俄摩隆仁。

无数人叩拜过的圣山,顶天接地,傲然独居。千万年里,它坐视着熙来攘往的生灵,接纳,包容,抚慰大地之上的芸芸众生,引领他们进入峰顶那苍茫云烟之中,点着亮光,照耀黑暗,带来莫大的恩惠和慈悲。在那最高处,在那耀眼的光芒里,我突然看到了密密麻麻无数的人。

我看着她冲我招手,对我笑容灿烂。

她终于认得我。

那云烟变幻、升腾、弥漫,铺展出另外一个世界。面对它,我一次次跪拜,一次次笑着落下泪来。

多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所做的一切。他并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多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面对那无尽云烟,我搂住了面前这个双眸澄澈的孩子。

“什么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有一个帝国,它的王都名叫穹窿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