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洛阳古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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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老义认识天津卫城门口摆摊儿算卦的一位道人,那老道姓崔,人们以崔老道呼之。他解放前挑个幌子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而当地人大多知道“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他那套全是江湖上蒙人的手段,通常只能骗外地人。很多时候算卦赚不着钱,他就靠说评书糊口,尤以《精忠岳飞传》说得最好,可也没到茶馆里说书艺人的水平,纯是顺口胡编,讲到哪儿算哪儿。

有些上岁数的人提起崔老道,却说此人深不可测,有真本事。崔老道自身的离奇经历,比评书里的包袱还勾人腮帮子,就是从年初一说到年三十,也说不尽那许多。

民国初年,崔老道在南门口算卦说书,赶上年景不好,赚的钱根本不够养家糊口,吃了上顿愁下顿。他要用真本事,也能赚着钱,可不敢用。因为福浅命薄担不住,不用还好,一用准倒霉。

这天来了个赚钱的活儿。怎么回事呢?原来有姓杜的兄弟三人,念书人,家境中等。老大、老二和老三全是瘸子,并且都是右腿瘸。老大走路时右腿画圈,老二跛得厉害,要拿右脚尖点地才能走,老三右腿拖地,整天拖着腿走。三个人二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在旧社会二十来岁不结婚可算晚了。要说哥儿仨条件还不错,但是因为腿脚不好给耽误了。哥儿仨心气特别高,立下誓愿,长得不好的姑娘不行,姑娘长得好,不是大家闺秀,家里没钱没势的也不行。

凭三位这样的条件,非要娶三个家财万贯的西施回来,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着。三兄弟最近瞧上了城里高财主家。家里三个闺女,刚到该出阁的年纪,模样长得也俊秀,知书达理。关键是高财主是大户人家,家里有的是钱。哥儿仨怎么寻思怎么觉得合适,听说高家也正物色女婿,赶紧来求崔老道去帮忙上门游说。按说提亲这种事得找媒婆才对,可兄弟三人腿瘸得厉害,哪个媒婆见了都摇头,劝他们趁早别痴心妄想了。仨瘸子一合计:“咱们得上南门口找崔老道。道长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崔老道号称铁嘴霸王,算卦算得准,其实说好事向来不准,说坏事一说一个准,称作“黑嘴霸王”还差不多。他还有个绰号是“活子牙”,子牙是谁?助武王伐纣,斩将封神开周八百年的太公姜尚姜子牙。您想,他有姜子牙这么大的本事,去高财主家说媒提亲算得了什么?

一看这仨瘸子给了不少钱,崔老道见钱眼开,打包票说:“三位尽管放心,贫道就等着喝三位的喜酒了。”

崔老道平日里专靠蒙人吃饭,惯会说话,做这行当面嫩口薄,压不住人也不行。他穿着道袍留着胡须,言谈举止有模有样,江湖上那些迷信的勾当全都懂,谈起婚姻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他摇头晃脑地掐指推算,嘴里念念有词:“鸡猴不到头,白马犯青牛,天龙冲地兔,虎蛇如刀锉,羊鼠一旦休……”

反正崔老道这些话,大多是说给贩夫走卒听的,说深了那些人也不明白。高财主为人十分迷信,当时让崔老道拿话唬住了,以为这兄弟三人真是青年才俊,生辰八字跟自家三个闺女配得也好,今后必定富贵无限。

稳妥起见,高财主还是提出来自己要先见见这三个人,毕竟是口说无凭。崔老道早有安排,双方约好见面在一块儿喝茶。他跟那哥儿仨一大早提前到了,等高财主来到一同起身行礼,然后坐下叙话,各自说说家里的情况,整个过程一步没走。高财主见这兄弟三个谈吐有度,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稳稳当当的一点儿都不轻浮,心里挺高兴,还备份厚礼谢了崔老道。

旧社会谈婚论嫁说麻烦真麻烦,说简单也简单,经过崔老道花言巧语从中穿针引线,很快定好了亲事,择良辰吉日成婚。新娘子过门之前根本见不着新郎官,等过了门,生米也就煮成熟饭了,再后悔可来不及。但是恰好拜堂之后没两天是高财主的寿诞,新姑爷要去拜见岳父岳母。这可怎么办?崔老道眼珠子一转,又给哥儿仨出了个损招儿。

贺寿那天,兄弟三人骑马到了高家,高财主带着众亲朋到门前迎接三个贵婿。哥儿仨见老丈人亲自迎出来了,赶紧甩瘸腿下马,可谁也不敢迈步,一迈步就露馅儿了。按崔老道的吩咐,大哥先冲高财主一拱手:“岳父老泰山在上,先受小婿一拜,今天是您老的寿诞吉日,小婿不才,斗胆给您在地上画几轮圆月祝寿,这叫满窗月。”说着话抡右腿画圈,一路从大门进了厅堂,在地上留下一圈一圈的印痕。

二哥说:“岳父老泰山,小婿这厢有礼了,我大哥画满窗月祝寿画得不错,小婿也给您露两手贺寿,我自小练过轻功,这叫燕抄水。”说完右脚点着地,快步窜进了前厅,地上又多了好几个点。

轮到三哥了,三哥说:“岳父大人,今天您过寿,您瞧我这俩哥哥都乐糊涂了,雕虫小技也敢在您面前逞能,待小婿把他们俩画的都涂了,我这叫一扫光……”说话间,拖着瘸腿把地上的痕迹全抹了。

哥儿仨瞒天过海,又混过去一次,直到新媳妇儿回门儿,把事情跟爹娘一说,可瞒不住了,气得高财主大骂崔老道八辈儿祖宗。那个年头儿,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没有往回收的,可人家这口气咽不下去,好好的三个闺女便宜三个瘸子了,非找人打断崔老道一条腿不可。崔老道没想到这高财主这么小心眼儿,但人家财大气粗他也惹不起,听得风声不对,连夜逃出城去,一时半会儿不敢回家了。

一天,他眼看身上盘缠快用尽了,不免生出了盗挖古墓的念头。正好他在外地有几个结拜的兄弟,寻思渡过黄河,找那几个磕过头的兄弟,合起伙来盗掘古墓取宝,发上一笔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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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头一个先想到了他的结拜兄弟“打神鞭杨方”,只因此人身法敏捷如灵猫,能探山中十八孔,所以还得了个“赛狸猫”的绰号。杨方倒斗的手艺正经是关中老师傅所授,那些上天入地的勾当,百般都会。江湖上老辈儿人提起他,没有不知道的。

有段无从证实的传说,相传杨方出生前,其父夜得一梦,梦中恍惚走进一座飞檐斗拱有金龙抱柱的大殿,殿中端坐一位身穿蟒袍玉带的老者,墙脚还蜷着只猫。那只猫哪儿都好,只可惜没有眼,是只无眼的瞎猫。老者指着狐狸对杨父说:“这就是你的孩子。”杨父摇头道:“这样的孩子不如不要。”老头儿闻言,从大殿抱柱的盘龙上,抠下两枚龙眼金睛,按进了那只猫的眼窝里。杨父一惊而醒。次日其妻产下一子,两眼炯然有光。

其实杨方是他师傅捡来的孤儿,自己都不知道爹娘在哪儿。这种传说本身又无凭无据,不能太过当真。不过既然有这种说法流传,也说明杨方这双眼确实了得,天越黑越亮,目力不凡。他师傅人称金算盘,常在黄河两岸出没,后来下落不明了,估计是土了点儿了,这是行话,意思是死了。师傅之前留给杨方一条四棱七节打尸鞭,却不是江湖人用于防身的软鞭,而是精钢打造的七节硬鞭,如同马上战将所使的兵器,沉重无刃,以力伤人。据传当年伍子胥掘楚王墓鞭尸三百,故此僵尸都怕鞭打。倒斗用的四棱鎏金鞭唤作“打尸鞭”,鞭有节,锏带棱。这条打尸鞭两者兼备,像锏又像鞭,颜色像黄铜,极沉极重,长两尺五寸六分,共分七节,四棱凹面,阴刻伏魔镇尸咒,鞭柄裹以龙鳞,除了镇尸辟邪,还可以量地寻穴。因为平常提死尸犯忌讳,所以对外就叫“打神鞭”。

打神鞭杨方尽得传授,凭着通晓诸路风物,背上铜鞭到各地盗墓取宝,遇上为富不仁的大户财主,也会翻墙进去窃取财物,专做劫富济贫的勾当,出道以来从没失过手。民国初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这天底下一乱,就是遍地出土匪的年头儿。豫西管土匪叫趟将,当时有个趟将出身的军阀头子屠黑虎,手握重兵,割据一方。那些年军阀通过盗墓发财扩充部队的事情非常普遍,屠黑虎也经常做这种勾当。发死人财倒不算什么,活人的命他要得更多。前不久在河南开封附近跟另一路军阀打仗,战局相持不下,他为求速胜,掘开黄河引发大水,淹死的无辜百姓数以万计。

当时打神鞭杨方到外地踩盘子,听闻河南开封是六朝古都,北宋遗风犹存,想顺路过去看看。他远远就听得水声隆隆,走了多半天才到黄河渡口,只见黄河水翻滚如沸,浩浩东流,顿生壮阔苍茫之感。然而渡河之后一路行去,他却在沿途看到无数逃难的灾民,路上随处可见卖儿卖女之事,全是黄河泛滥后留下的凄凉景象,哀鸿遍野。大灾之后必有大丧,死的人太多,那些没主家收殓暴尸于野的遇难者,全被野狗、乌鸦啃成了白骨。找人一问才知道,是军阀屠黑虎掘开河口所致。

打神鞭杨方多次听说过屠黑虎的恶名,知道这个军阀头子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土匪,趁着乱世发迹,为祸不小。按面相上说此人两眼多白,乃是奸雄之相,久后必乱天下。

这天晌午,杨方信步进了开封城。老言古语说得好,“黄河水无风三尺浪,开封城无风三尺沙”。洪水过后又刮起了大风,声如鬼哭,城里城外沙尘漫天。杨方心生感慨:“都说口外的风大,这黄河边上刮起大风,也是兜着人走,简直要把人刮到王母娘娘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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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想一边走,走到了开封城的城门附近。当地人对风沙习以为常,街上照常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时,涌出许多全副武装的军卒,如狼似虎般将百姓们赶到两旁,闪出当中一条街道。杨方耳听马蹄声响,挤在人群中抬眼观瞧,原来是军阀的马队进城。

这支马队装备精良,人如龙马如虎,往来如风。当中拥着一个铁塔般的粗壮大汉,约有四十岁上下,黑煞神般的一张国字脸,黑中透亮,亮中透明,神情凶悍,脸色阴沉,浓须短髯,满面的杀气,身着戎装,腰悬指挥刀,斜挎手枪,脚蹬马靴,骑在高头骏马上一路飞驰到了城门。

杨方在人群中看得真切,不用问也知道,马上这个黑脸将军,必定是军阀头子屠黑虎。冲此人骑在马上这份稳如山岳的架势,身上功夫也不一般。

杨方同样身怀绝技,但本事大的人往往自视也高,多少有点儿狂傲。他瞅见屠黑虎从面前经过,正是送上门来的良机,忍不住伸手去摸背上的打神鞭,寻思:这厮好生了得,若是正面对上,我也未必讨得到便宜,但我此时以有备攻无备,纵身跃出人群奋力一击,足有把握一鞭打在屠黑虎的天灵盖上,量此人外家功夫再如何了得,也当场打他个脑浆迸裂,保管送他去见了阎罗。今日就替天行道,除掉这个军阀头子,然后再趁乱逃出城去,谁又能拿得住我?

杨方逞一时血勇,想趁着开封城内风沙大作,拽出铜鞭干掉屠黑虎,可还没等他拽出那条打神鞭,就觉得手让人给按住了。他转头一看,身后是个身穿旧袍、腰挂葫芦的老道,不是别人,正是他结拜的义兄崔老道。杨方颇感意外:“道长,怎么是你?”

崔老道凑在杨方耳边:“兄弟,你一进城,为兄就看见你了。大街上不是讲话的所在,有什么话咱们换个地方再说。”

这么一错神的工夫,屠黑虎已在军卒簇拥下,骑在马上去得远了。杨方只好先跟崔老道离开城门,在街角找了个僻静的小饭馆,二人坐定,谈起刚才的情形。

崔老道同样是江湖中人,前清时就在南门口摆摊儿,看面相测字为生,也会说书,自称铁嘴霸王,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但是满肚子坏主意,结交甚广,属于智多星吴用那类人物。他到此正是要寻屠黑虎的晦气,也想趁机捞点儿钱,刚好在人群中看到杨方要动手,赶紧上前拦住,到小饭馆里说道:“兄弟,屠黑虎是一省的督军,你看他身边有多少卫士前呼后拥,人家枪快、马快,你孤掌难鸣,又怎近得了他?且听为兄一言,这屠黑虎是恶贯满盈,惹得天怒人怨,今天不用你动手,早晚会有老天爷收他。”

杨方说道:“兄长言之有理,奈何这军阀头子作恶多端,我要不在他脑袋上打一鞭,他还真以为天下无人了。”

崔老道说:“兄弟,你是羊、他是虎,犯克啊。正面交手难有胜算。况且老道我看屠黑虎堂堂一躯,十全之相,若非命硬之辈,怎做得了军阀首领将中魁元?此人气色又是极高,正走着一步奇运,咱们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眼下为兄倒有一条计策,我二人何不到洛阳邙山走一趟,掘了这屠黑虎的祖坟,断掉他发迹的风水。”

杨方闻听此言,挑起大拇指称赞道:“哥哥你这脑袋瓜子真没白长,这番话正合小弟心意。”

崔老道“嘿嘿”一笑,说道:“兄弟,你哥哥我一肚子锦绣,满腹安邦定国平天下的韬略,比西周的姜子牙也不遑多让。我在南门口摆摊儿算卦,只是不遇时而已,对付屠黑虎一介匹夫还不是绰绰有余。”

杨方说:“小弟明白了,道长必是谋划已久,否则怎么会知道屠黑虎的祖坟在邙山。”

崔老道听闻军阀头子屠黑虎多行不义,但其麾下的虎狼之师,有枪有炮,凭他一个摆摊儿算卦的老道,也奈何不了手握重兵的军阀头子。他在暗地里细细寻访,得知屠黑虎祖上是清朝的一位将军,祖坟在洛阳邙山。那年头儿的人们迷信甚深,认为此处墓穴风水好,山势如同盘龙卧虎,必保后人出将入相。崔老道合计把这座将军墓挖开,也算替天行道了,还能趁机发点儿邪财。哪怕风水之说不可尽信,那屠黑虎得知祖坟被刨,一定勃然大怒,寝食难安,其势必减。

崔老道对杨方说:“盗挖屠黑虎祖坟这个活儿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咱们还得再找几个帮手。”

杨方说:“我知道近处有两个人,都是咱的拜把子兄弟,一个是草头太岁孟奔,另一个是神盗快手冯殿臣。”

那位草头太岁孟奔,学过横练儿的硬气功,能拿脑袋撞碎磨盘,如今在军阀部队充个排长混饭吃。快手冯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土贼,江湖话说挖洞叫“开桃园”,快手冯这种活儿干得最漂亮,掏土抠砖不留痕迹,手艺十分出色,而且快得出奇。他为人精明干练,更通晓机关布置,也懂得使用火药。

崔老道听罢杨方所言,眯起双眼,捋着胡须说道:“再找来这两人相助,这趟活儿是十拿九稳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吃完饭就奔洛阳城。”

二人一路前往洛阳。离了黄泛区,人烟逐渐稠密,道路也好走了。古时洛阳南系洛水,位于洛水之阳,故名洛阳,九朝古都,十省通衢,好大一个去处,但正值战乱,城里也不免百业萧条。

铁嘴霸王崔老道、打神鞭杨方、快手神盗冯殿臣、草头太岁孟奔,这四个人都是当年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拜把子兄弟,此番又凑到一处。晚上几个人在洛阳城内盛元饭庄要了个靠里的雅间。打神鞭杨方摸出几块大洋,要请几个兄弟饮酒吃饭,让伙计掂量着办,什么好吃上什么。

民国初年物价很低,几块钱足能要上一桌上等酒席,不多时跑堂的便送上菜来。盛元饭庄的洛阳水席远近闻名,先是四冷荤四冷素,杜康醉鸡、酱香牛肉、虎皮鸡蛋、五香熏蹄、姜香翠莲、碧绿菠菜、雪花海蜇、翡翠青豆;紧接着四大件八中件,牡丹燕菜、料子全鸡、西辣鱼块、炒八宝饭、红烧两样、洛阳肉片、酸辣鱿鱼、鲜炖大肠、五彩鸡丝、生汆丸子、蜜汁红薯、山楂甜露;压桌的四个菜,是条子扣肉、香菇菜胆、洛阳水丸子、鸡蛋鲜汤,盘盏皆汤汤水水,上菜撤菜如行云流水连续不断,这二十四道菜,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有酸有辣。

如今水席的菜单,就拿洛阳老字号“真不同”的来讲,跟当年的可不一样,说话这还是前清到民国时的旧皇历,也没什么龙虾鲍鱼、鸡鸭鱼肉而已,但在那个年头儿,吃这些东西就算吃到头了。

兄弟几个先不提正事,只叙交情,酒过三轮,菜过五味,崔老道放下筷子,端起酒来摇头晃脑地感叹道:“欲知天下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唉……这洛阳城乃是十三代王朝的都城,八代王朝的陪都,有九十五个帝王在此君临天下,乃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老道我屈指一数,东汉末年董卓之乱毁过一次,西晋八王之乱毁过一次,唐朝安史之乱,洛阳又成了一片废墟……”

草头太岁孟奔说道:“哥哥你别念叨了,我一看你来找我们,又摆这桌,我就知道有活儿了,你直接说吧,咱们这儿没外人,磕过头的兄弟们在一起,还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咱也不绕圈子,到底是什么活儿?开桃园还是翻高岭?”

崔老道笑道:“得嘞,还是我这傻兄弟最懂哥哥的心思。这座洛阳城,北有邙山,南有龙门,可谓是虎踞龙盘,形势非凡。邙山有古墓,龙门有石窟,咱们到这地方来能干什么?”

快手冯喜动颜色:“道长哥哥,是开桃园倒斗的活儿啊?”

崔老道故弄玄虚,手指杨方说:“让杨老六给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杨方起身看看单间外头没人,这才回来,关严了门窗,把整个事情怎么来怎么去,都给草头太岁和快手冯说了一遍:“军阀头子屠黑虎作恶多端,掘开黄河淹死无数百姓,但这家伙势力太大,身边兵多将广,想直接摘他脑袋也不容易。我和道长哥哥就琢磨着要掏了屠黑虎的祖坟,坟里如有宝货,咱哥儿几个雨露均沾,各分一份,另一份拿去分给灾民。要是没有宝货,咱们给屠黑虎添点儿恶心,也算是替天行道,捎带给绿林扬名了。”

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齐声称好:“洛阳也是屠黑虎的地盘。这厮杀人如踩蝼蚁,百姓恨之入骨,既然是替天行道的举动,我辈分所当为。那么办他娘的,咱们就刨了屠黑虎的祖坟,坟里有没有宝货都不打紧。反正我们早在这地方混腻了。今后咱兄弟几个就绑在一块儿干吧!过几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的快意日子,死也不枉了。”

崔老道说:“等的就是兄弟们这句话,哥儿几个放心,老道我探得真儿真儿的,屠黑虎的祖坟里准有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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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闻言,喜得抓耳挠腮:“哥哥快给我们说说,那座坟里到底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崔老道说屠家祖上,是跟随僧格林沁剿灭捻军的武官,此人有个绰号,唤作“四宝将军”:宝盔、宝甲、宝剑、宝马。据说墓主当年是在家中暴毙,先在家中停尸半年,才到洛阳城北的邙山找了块上好的坟地下葬。这四宝大将的宝马有没有陪葬不得而知,反正死马也不值钱,不过听闻死尸是全副披挂入棺,那一顶宝盔、一身宝甲、一口宝剑,加之朝廷赏赐的珍宝,全都在那口棺材里头。

四个人合计到半夜,择日不如撞日,那是说动手就动手,当天回去各自准备,转天天一亮,出城直奔邙山。

邙山地处洛阳城正北,洛阳城南是龙门山阙,伊水从中穿过。洛阳古都南望龙门、北倚邙山,前有望、后有靠,说什么叫风水好,这地方就是样板中的样板。自古以来埋在邙山帝王将相数也数不清,山上到处都是墓冢,不过盗墓贼来得也多,以前的古墓都被盗过无数遍了,早已没东西可挖,撞大运撞上一座盗洞少的古墓,也许还能捡着点儿什么。

众人要挖的那座四宝将军坟,位于邙山西侧,也属秦岭余脉,尽是黄土坡子,丘陇起伏,深处就是军阀头子屠黑虎的祖坟。屠黑虎得势之后,重修了这片坟地,前头盖了祖庙。他勾结外国列强,盗挖古墓,拿国宝换取枪炮烟土,用来武装部队扩充地盘。但他自己也怕祖坟让人倒了斗。虽然这座将军坟不算什么大墓,知道的人都不多,可为了防备土匪蟊贼,他还是在附近驻扎了部队,每天白天有当兵的来巡逻。祖庙后面的老坟,坟土周围砌上厚重的石砖,墓砖缝隙灌铁水加固,用钢钎凿都凿不开。如果有人想在深夜炸开墓砖,也会惊动山脚守军。

这些事崔老道早都打探清楚了,哥儿四个绕开守军,躲在一条山沟里等着太阳下山,天黑透了才好动手。当天赶上个云阴月暗的夜晚,旧时迷信的说法,忌讳让死尸被月光照到,月黑风高,正是盗墓者出没的好时机。四个人吃了带来的干粮,换上夜行衣,黑纱蒙面,寻路来到屠家祖庙。此处格局和一般的土地庙相差无几,当中是三间民房大小的正殿,两旁是配殿。

快手冯点起一盏马灯,推开祖庙的大门;四人进了正殿,借着灯光抬眼观瞧,迎面悬挂着几张发黄的画像,当中是顶盔掼甲、跨马弯弓的武将。前边供桌上有几个牌位,摆放着点心瓜果、猪头烧鸡之类的供品。军阀屠黑虎正是得势的时候,祖庙刚盖不久,时常有人打扫,供品也刚换过。

草头太岁孟奔抓起供桌上的烧鸡啃了几口,拿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油,指着那幅画像上的武将骂道:“办你娘的,画得倒也威风,等会儿爷爷要看你在棺材里的模样。”

崔老道等人站在一旁冷笑,均想:军阀首领屠黑虎也曾带兵盗墓发过横财,他要看见此情此景,不知会是什么脸色?

杨方身法玲珑,在殿中看罢多时,纵身跳上供桌,动如灵猫,声息皆无。

崔老道等人暗中叫好,却见杨方摘了祖庙中的四宝大将画像,卷起来背在身后,奇道:“兄弟,你拿这画像做什么?”

杨方道:“有朝一日,我把画像挂到屠黑虎的帅府中,让那厮领教我的手段。”

草头太岁和快手冯都说:“杨六哥艺高人胆大,屠黑虎非让你给活活气死不可。”

崔老道劝道:“兄弟们休要意气用事,眼下先掏坟包子要紧,免得夜长梦多。老道我刚才掐指一算,今天晚上犯太岁,煞星当头。”

崔老道算卦,十卦九不准,偶尔准上一回也是蒙的,那是人尽皆知,因此杨方等人并不当真,问道:“煞星当头又能怎样?”

崔老道说:“为兄刚才算出三更犯煞,不是什么好兆头。咱这活儿不能耽搁,耽搁久了准出事儿,兄弟们先过来看看……”当即用手指蘸唾沫,在供桌上一边比画一边说:“祖庙后头有几座坟,正殿墙后就是四宝将军的坟,在当年只是个很不起眼儿的坟头,要不然早被盗墓贼掏掉了。军阀头子屠黑虎早先是个土匪,根本顾不上祖坟。这几年得了势,才开始重修祖坟。从这座祖庙来看,此人极是迷信,对祖坟看得很重,只怕挖坏了风水,不敢把棺椁挖出来重造墓穴,而是用巨石把坟土裹住。要挖他这坟包子不容易。屠黑虎虽然也带队伍盗墓,却是一个棒槌,他这法子也只能防棒槌,防不住倒斗的行家。咱们可以在祖庙正殿里开桃园,掏个盗洞斜通进去,把坟里的棺材瓤子拽出来,以快手冯的手艺,都不用出祖庙正殿,夜半更深之前准能完活儿。”

此言一出,杨方等人齐声称好。前清时文臣武将的棺材摆法有讲究,文官头朝西脚朝东,武将头朝北脚朝南,从坟包子的高度,推算坟坑的深度,瞅准了方位,四个人一同动手,撬开了正殿地面的砖石。快手冯掏土的本事无人可及,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已经把盗洞挖进了坟中,另外三人则将土洞子拓宽加固。

无意间,快手冯摸到了棺材的如意祥云底,也就是棺中尸身脚心所向的位置。此时换了草头太岁孟奔钻进去凿棺材底。清朝到民国时期的棺底,皆是如意、祥云、莲花之类。通常把棺材的祥云如意底凿穿了,即可以爬进棺材摸东西,也可以把尸骨整个拽至盗洞外边。这是倒斗行家才会的手法。外行人挖盗洞挖不了这么准,只能挖开坟土,看到哪部分棺板就凿哪部分。开桃园这门手艺的高低之分,就在这上头了。

草头太岁孟奔凿掉了棺底,并没有闻到尸臭,只有不曾流通的晦气。盗洞内外的四个人,心里不免有几分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

从铁帽子王僧格林沁率部剿灭捻军到这时候怎么也有五六十年了。在盗墓的这些老手看来,几十年的坟根本不算久,说短可也不短,这么些年,几茬儿人都过去了,一口大棺材埋到坟里,不可能没有尸气。

草头太岁孟奔心急,说:“别管那么多了,咱看看那将军身上究竟带了哪几件宝物。”他趴在盗洞中,从棺底凿开的窟窿里伸进手去,要用绳子将尸身拽出来,可伸手一摸不太对劲儿,不觉“咦”了一声。

那三人一听就知道有事,忙问盗洞里的草头太岁孟奔:“你摸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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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太岁孟奔退出来,脸色诧异道:“奇了,我摸那里头冷冰冰、硬邦邦,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快手冯见草头太岁孟奔没带灯烛,盗洞里黑咕隆咚,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说不上棺中是什么东西,索性提了马灯钻进去,仔细看个究竟。没一会儿他出来了,也是一脸古怪神色,摇头道:“这辈子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别说见过了,听都没听过。”

杨方和崔老道越听越奇,问道:“棺材里面到底有什么?不是那将军的尸骨吗?”

快手冯说:“邪门儿了,这坟里的棺材当中不是尸身,而是套着一口铜棺。”

崔老道故作镇定:“内棺外椁,不足为奇。”

快手冯说:“哥哥,我自出道以来,也不知掏过多少土,钻过多少洞了,虽然看不清楚,但拿鼻子一闻我就知道,那是千年以上的古物。”

草头太岁孟奔掰手指头算:“屠黑虎曾祖这位四宝将军,是同治二年还是同治四年死的,这……这……这个怎么数也不够上千年啊!”

崔老道说:“以古棺安放今人之事也是有的,咱也别胡猜了,干脆把铜棺从盗洞里拽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眼看快到三更天了,事不宜迟,赶紧动手。”

四个人又将盗洞加宽,草头太岁孟奔有举鼎的力气,下去握住铜棺底下的兽环,其余三人用绳子扯,缓缓将铜棺从盗洞中拖出,直累得气喘如牛。

哥儿四个喘着粗气,提着灯到近前,仔细端详这口铜棺,其上古纹遍布,但锈迹斑驳,很难辨认。

杨方见这口铜棺形状诡异、锈蚀厚重、苍苔斑驳,就像是在河底下捞出来的,心里更觉古怪,问崔老道有何高见。

崔老道说:“为兄也想不透了,这千年铜棺……怎么会埋在屠黑虎的祖坟里?”

草头太岁孟奔看铜棺上还有链条锁着,以为是怕盗墓贼掏里面的东西,他惦记着棺中宝物,便上去用力撬动。

崔老道忽然神色大变,低声叫道:“且慢,这口棺材开不得,咱们上当了……”

杨方脑瓜子转得也快,三转两转,猛然醒悟过来,但为时已晚。

这铜棺材年深岁久,常年受水土侵蚀,铜盖一撬就松动了,从中冒出一股积郁了千年的阴气,马灯的光亮顿时暗淡下来。

四个人吃了一惊,急忙抽身后退,避开那阵阴风。杨方目力过人,黑暗中瞧见棺材里伸出一只生有白毛的怪手,指爪蜷曲,挠在铜棺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深夜听来,足以使人头发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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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太岁孟奔同样眼疾手快,一看僵尸从棺材里伸出了爪子,立刻抡板斧剁了过去,却如中铜铁,震得他虎口发麻。骇异之余,他失声叫道:“邙山僵尸!”

杨方、崔老道、快手冯三个人,在刚才那转瞬之间,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件事。据说人有三魂七魄,魂善而魄恶,闹鬼那是阴魄不散。人死魂散如灯灭,有时候魂散了魄还留着。魄是人身粗粝重浊的阴气,如若魂散魄存,遇到阳气就会变成走尸。宋时有盗墓贼在洛阳邙山挖开一座古坟,遇到一具皮肉如铁的僵尸,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死人所化,当场扑死数人。僵尸唯独怕天亮,天一亮就不能动了。因为是阴魄不散,所以昼伏夜出,此外还惧怕驴叫。不过这种说法并无根据。当时那具僵尸追着最后一个盗墓贼,正好扑到树上,指甲插进树干拔不出来,鸡鸣天亮后,被人发现报了官。官府差人察看,见这僵尸衣服已如纸灰,毛发指甲兀自生长,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点上火也无法烧化。官家只好把它锁在一口铜棺里,放到洛阳城南的龙门山阙,铜棺铁尸沉入伊水河底。吃倒斗这碗饭的人,尸变的事经常遇到,水土原因使尸身出现各种变化,其中怪异之处不可胜数,但能扑人的行尸或走尸,还真没几个人遇上过,这种事情凤毛麟角,少之又少。所以提到“邙山僵尸”,很少有人不知道。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具沉在龙门之下的古僵,会出现在军阀屠黑虎的祖坟里。

其实杨方等人隐隐猜到了真相,只是变故突然,这念头才刚转过来。他们这伙人想得挺好,却被屠黑虎给算计了。军阀屠黑虎一介土匪,能够盗发多处古代大墓,其身边必有异人指点。他早把祖坟迁走了,而且料定会有高手来盗屠黑虎的祖坟,便从龙门山阙下捞出这口千年铜棺,埋到原来的坟中,又造祖庙殿堂,每天派兵巡逻,一般的蟊贼不敢接近。真有本事盗墓取宝不隔夜的巨贼,天底下屈指可数,谁来谁就得遇上“邙山僵尸”。死上几个贼子,也就没人敢再打屠黑虎祖坟的主意了。

纵然在坟里埋设炸药,有快手冯殿臣这种盗墓贼入伙,也能应付得来,可没人想得到屠黑虎会在祖坟里放一具千年僵尸。单凭这点,杨方这伙人已先输了一大截。崔老道暗骂自己大意,这地方要真是屠黑虎的祖坟,怎么可能大修祖庙,夜里又不驻兵看守,这不是有意招贼吗?

这些念头,在脑中电闪而过。四个人招呼一声,一同压住棺盖。不料邙山僵尸怪力无穷,早裹着一阵阴风从棺中撞了出来。

崔老道和快手冯发觉按不住了,急忙往两旁闪躲。孟奔那么大的力气,也被掀了一个跟头,金钟罩铁布衫那口气没运过来,连同棺盖重重摔落在地,张口喷出鲜血,半天挣扎不起。

杨方见势不好,纵身跳起来,抱住了横架在殿顶的木梁,躲得快,侥幸没让棺盖压住。再看棺中那僵尸长发披散,指甲如爪,赤身无衣,遍体的白毛。祖庙殿堂中尸气弥漫,阴风大作,扔在地上两盏马灯摇晃欲灭。那僵尸起身时已然抓住了快手冯殿臣,爪子插进胸膛,掏出血淋淋一颗跳动着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