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地平线

文/小者

“红、绿、蓝是光的三原色,”老师指着PPT中那个斑斓的三角形说道,“是电脑显示器上展示各种颜色的基础,这三种色彩的搭配就能组成各种颜色。”

疯子盯着那个三角形,眼睛半眯缝着,这是他就快要入睡的标志。

“但是,显示器所能表现的颜色与大自然中丰富多彩的颜色比起来,范围是很小的。”老师的手臂一挥,“自然界中的颜色可以在各个方向上无限地延展……”

“张枫桑,你来说说,红色,比电脑能显示的红更红的颜色会怎么表现?”

疯子双目无神地站了起来:“都表现成显示器上红色的最大值。”

“正确,这才下午第一节课,精神点,没睡午觉吗?”

疯子当然没有睡午觉,他的思维多动症使他很难入睡,除了困到了极点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醒着的。

他的脑子一直在不停地转动着。

在他的脑海中,刚刚那个比红色更红的颜色就变成了一根导火索,他的思维很快就烧到别处去了。

神游将他从入睡的边缘拉了回来。

“地平线。”他对自己说,“无处不在的地平线。”

当景物足够远的时候,它们便化作了一条细细的线,虽然那里的景色可能比眼前的还要丰富一万倍,但它们都化作了一条细线。地平线无处不在,就像刚才的红颜色,超出显示器表现能力一万倍的红色都变成了“最红”。

显示器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人类的双眼。

这自然界中接近无限的色彩,人的双眼能看见多少?

频率低于红光的,被称为“红外线”;频率高于紫光的,被称为“紫外线”,它们统统都成了“看不见”的地平线。

“张枫桑,有什么问题吗?”讲台上的老师停下来问道,全班同学诧异地朝疯子望过来。他正将双手笔直地伸向房顶,保持着“紫外线高出可见光”的高昂造型。

“哦,没问题。”疯子并没有放下双手,而是仔细地盯着上方的房顶,“房顶,这也是地平线吗?房顶和房顶之上所有的东西都成了‘房顶’这根地平线。”

“你要么安静听我上课,要继续看房顶发神经的话现在就出去!”老师推了推眼镜,在备课本上掐出一道痕迹当做书签,准备朝台下走来。

疯子放下双手坐好,“好好,我好了,你可以继续讲了。”

“你!”老师看疯子又规规矩矩地坐好了,正要发作的火气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一眼瞟到幻灯右下角的上课时间不多了,上课的内容还有不少没有讲,于是又重新翻开备课本,赶着进度把上课的东西讲完了。

去年进大学的时候,疯子的艺术分是最高的,他高中的时候就拿过全国比赛的大奖。疯子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拿奖,就是因为他的思维多动症。

在他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有另外五件事情在他的脑海里冒出来,把第一件事情踩在脚下。这就是他的画作中蕴涵了无数丰富元素的原因,评委们对他作品的意见分歧很大,有的认为他是在鬼画桃符,有的却认为他的作品信息密度大得惊人,似乎藏有无数精妙的思想。

他“疯子”的绰号也是这样来的,有些认同他才华的女同学私底下叫他“疯桑”,就是疯先生的意思。

疯子其实对这位教PS的老师并不反感,他以前从不用PS,画画用过的材料很多,就是没用过电脑。不过他挺喜欢电脑,电脑游戏是少数能让他的思维多动症消停一下的东西。疯子游戏打得很臭,所以每次都手忙脚乱,思维也自然无暇多动了。

因为喜欢电脑游戏,所以顺带对电脑画图的课也不反感了。

但这并不影响疯子上课的时候思维多动,他的地平线理论已经延伸到了女同学领域。他在女生们心目中的形象就像是飘在空中的彩色气球,有趣、无害,而且最好继续在天上飘着。于是这二十年,疯子就一直飘在女同学之外。

他的地平线理论不是单针对班上的女同学的,在他眼里,除了老娘为首的一干女性亲戚,全世界的女性都是女同学。不过她们大多数都站在了地平线上。

班上的女同学虽然不少,但没有什么出众的,既没有特别漂亮的,也没有特别丑的,极品们都成了一条叫“极品”的地平线。

这时,疯子隐藏在E盘的一个装满美女照片的文件夹出现在他脑海中,让他忽略了下课的铃声。在全班同学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带动下,疯子也拎着包走出教室,右手食指还机械地**着,一看就是疯狂点击鼠标的姿势。

“美女如此遥远,她们的照片为何如此低廉?”疯子思考着,“照片是叫做‘美女’的地平线上曲率惊人的一个弯?”

他的双手像打太极一般在面前画出曲线。

“嗯,有道理。”他对自己说道,“而这根曲线上最无情的一段就是触感!所有美女的触感都被压缩成了一条叫做‘没有相关资料’的地平线!”

正想着,他的手上突然来了触感,那是布料、钢丝和软肉的感觉。

他定睛一看,果然是在自己神游的状态下,右手自主导航抓了女同学的胸。

女同学叫李莉,是疯子班上的同学,本来就在慌张地躲闪,他这一愣神,自然是退开了。

疯子看着自己的手,倒也不脸红,嘴里还说着:“哦,看这地平线就解开了一点。”

李莉红着脸,肾上腺素高度激发,已经全部转化为挽回尊严的强大力量。

“你去死吧!”随着一声增加威力的怒吼,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疯子脸上。

啪!

脸上的声音非常响亮,但对疯子来说,比起他脑海里那五六个排着队的想法被一击敲碎的声音来说,耳光微不足道。

他脑海中的N根地平线被敲断了。

“看吧,我就说其实地平线里头压缩了无限的内容嘛。”说完,他朝后一仰,倒在了教学楼大门外的阶梯上。

“我要感谢我的女朋友李莉,是她把创作的灵感带给了我。”疯子在大赛的领奖台上对着摄像机深情地说出这句话。

这种八卦新闻自然引起了记者们浓厚的兴趣,在会后的采访中自然少不了打听的人。

“请问你和李莉的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个带戴框眼镜的女记者问道。

“还没有开始,她最近还害羞不愿意见我,但我一定要追到她。”疯子如是回答。

在疯子那颗错乱的脑子里,他坚定地认为他们两个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就因为那天的一记耳光。在他嘴里念叨着“展开的地平线”什么的时候,他掉进了另一个世界。没有见过的颜色在他眼前爆炸开来,朝无限远处延展开去,原来的世界仿佛是一张苍白的纸片飘落在地上;不单是视觉,听觉、触觉、嗅觉,都感受到那一击把他送入的那个奇妙的世界。

那是一个全方位的新世界,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但同时又带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和谐气氛,让见到这一切的疯子如同一个每次粗茶淡饭的贫农一下子尝遍了满汉全席,自惭形秽的同时又狠狠地鄙视了他以前所处的世界、所过的生活。

当他眼前斑斓的色彩散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地上爬起来冲向绘画室的时候,他的心情就像一些拼命想记住梦境中诡异情节的作家,他想用画笔记下刚刚所感受到的一切。

然后他就得了全国大奖,他用画笔记下的那个世界的浮光掠影仿佛有一种魔力,赢得了所有人的好评。

但是他根本不在乎,他想要的就是再去那个世界看一看。

他回想着当时的情况,他跑到当时事发的地点,努力回想着当时的大脑活动,然后一记耳光把自己抽翻在地,没有用,除了红肿的脸什么都没有;他又拉了路人来帮他执行那一耳光,同学们困惑地看着他,女生们捂着嘴站在远处偷偷笑。

愿意帮助他的同学还是不少,但是他得到的除了红肿的面颊以外,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认定,只有李莉才是他的真命天女,才是能够把他送到那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的人。

但是,那次事件对李莉的打击很大,很长时间不敢单独去上课,同寝室的女生还说听见她晚上在**小声上哭。李莉会尽量躲着疯子,即使疯子强行往李莉这边凑,同行的人也会很主动地护住李莉,不让疯子靠近。

疯子始终没有放弃,他不断地寻找着机会。

终于在一个昏暗的傍晚,疯子在水房里截住了李莉,李莉身旁只有一个矮个子的室友。

“听我说两句话行不行?”疯子走向李莉,她的室友一边上前阻止疯子,一面仓皇望向水房门口,希望有救兵出现。

“我不想听。”李莉关掉开水龙头,提起只接了半瓶的开水就想走。

疯子推开那个矮个子的女生,一把抓住李莉的暖壶,“我没有恶意,听我说一下好吗?你的胸可能是我灵感的源泉。”

李莉本来就已经不知所措了,听到“胸”字,更是脑袋里开了锅,双手使劲一扯暖瓶。只听见“啪”的一声,暖壶的把儿断了,李莉“腾腾腾”倒退三步才稳住脚步。

疯子算是抢到了这半个暖壶,不过暖瓶在他的膝盖上砸碎了,大半壶开水从他的腿上淋下去,裤腿连着鞋子全部腾腾地冒着热气。

疯子却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嘴里说着:“原来跟胸没有关系。”

李莉一听到“胸”字,连疯子被烫伤都不顾了,跟室友相互搀扶着就逃开了。

而疯子根本感受不到从小腿和脚上传来的疼痛,他仰面倒在了地上。

那个绚烂的世界再一次在他面前展开来。

“噢。”他勉强挤出一个字。

这一次,这个世界展现得更清晰、更真实。疯子那个小小的大脑几乎无法同时处理这么多信息,他仿佛正在承受十次**叠加起来的冲击,外加一针纯度极高的冰毒。他喘着粗气,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仅仅是因为周围的景色太过绚丽复杂。

他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向上伸去。

“我不愿意再回去啊,咳咳。”他艰难地向这个美好的世界说道。

他是被校医院来人抬走的,虽然他左脚的皮几乎全部被烫熟了,但校医院认为那不是主要问题,他在校医院表现出来的精神病症状才是大问题。

校医院通知了校方,校方又通知了家长。第二天,疯子的父母赶到学校的时候,疯子正在极其痛苦地从异界慢慢地退回来。

“不!让我留下!”疯子是被捆住了,他拼命地挣扎着,似乎进一步破坏伤口,似乎那样能让他在那边多停留一会儿。

又过了三天,疯子才完全放弃了赖在那个世界的挣扎,泄气地瘫在病床里。

这三天,疯子的父母把校方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学校把好好一个孩子逼疯了。学校挺纳闷儿的,这个学生不是前段时间才得了什么大奖嘛,难道说以前压力太大,这次得了奖一下子失心疯了?查查以前的简历,得过的奖也不少,不应该这么没见过世面啊。又找了同班的同学一问,有人就提到了他纠缠李莉这回事,于是找来李莉一问,发现李莉也是受害者。

大家还是不知道疯子到底是为什么疯了。

然后,疯子醒了,但是看起来像是梦游。当一个平面人,到三维世界游历了之后再回到平面国之后,在自己原来那个扁扁的世界很难提起任何兴趣。

疯子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慢慢地开始正常地吃饭,正常地与人说话,正常地渐渐恢复。

家长、学校、医生提心吊胆地观察了很久,认定他已经康复了,就放他自由活动了。

第二天,疯子拿着刀堵住了李莉,看到亮晃晃的西瓜刀,所有人都退开一步,纷纷掏出手机拨打110。

疯子追着李莉跑了几步,李莉脚一软摔倒在地上,她抱住头拼命地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疯子西瓜刀一收,淡淡地一笑,“我不会杀你,我是求你杀我的。”

说着他把一条绳子递到李莉面前,看李莉不接,又蹲下,放下刀拿起李莉的手,把绳头塞进李莉手里。

余光瞥见轻轻靠近,试图夺刀的人,疯子一把提起西瓜刀,站得笔直,把刀在空中挥了一个圆,大喝一声:“使劲拉!”

吓傻了的李莉条件反射地一扯,鲜血从疯子的脖子喷涌而出,霎时间疯子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全身颤抖着欣喜地扑倒在地,血泊在他身下越变越宽。

这是他苦苦思索了很久才设计出来的死法,他用缝衣针穿了鱼线刺进自己的脖子,从颈动脉后面绕出来,再用粗绳子把这些鱼线都集中起来。为了保证医生没有办法救活他,他在自己的两根颈动脉旁边扎了十二根鱼线,李莉这一扯,就是十二根伤口。

疯子很快就断气了,脖子乱成一片,医生说颈动脉已经缩进去好多找都找不到了。

第二天,在疯子的父母第二次赶到的时候,从疯子的脖子上开出来一朵花,那是谁都没有见过的颜色,花茎上别着一张小纸条,上写着:李莉,抱歉给你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