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母亲

对于当时还不存在的陈博宇来说,1967年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年份。这年的12月4日,南非医生克里斯琴?巴纳德进行了世界上首例心脏移植手术,但不够成功,病人十八天之后死于肺炎;不久,南非开普敦的格罗特?舒尔医院进行了世界上第二例心脏移植手术,58岁的牙科医生菲力浦?希莱贝尔格也因此成为第一位因心脏移植手术而存活的人。

十个月之后,1968年10月9日,陈博宇“哇哇”哭叫着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哭声不是那么响亮。

医生提醒陈博宇的父母:“这个孩子,你们要特别当心,他的心脏先天有缺陷。具体什么情况,我们现在的医疗技术查不出来,反正你们要好好照顾他。”

陈家已经几代单传,陈博宇一出生,就被大家捧在手心里小心护着。尽管如此,他和他的父辈、祖父辈一样,十四岁那年头顶就出现了白头发。家底儿厚实的陈家请遍名医,但孩子的少白头还是没有治愈。

韩一梅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见到陈博宇时的情景。

那是1993年的一天,24岁的韩一梅第一次以助手身份参与一台重要手术,为一位先天性心脏病患者进行心脏移植。

陈博宇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神色疲倦,奄奄一息。韩一梅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五官非常精致,气质也是一流,如果不是因为生病,说他是电影明星一定有人相信。而此刻他的眼神如此无助,突然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韩一梅的手,低声说:“医生,我把自己交给你了,求求你救救我。”话音刚落,整个人就晕了过去。本来韩一梅的任务之一是给病人打麻药,见此情形,她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两个思路,一种是把麻药的分量减去一半,即使病人已经晕倒,但如果完全不打麻醉,手术过程中如果病人痛醒,恐惧之下挣扎导致大出血会非常危险;而如果剂量不减,又会增加病人机体的负担,因而可以考虑减量;另一个思路就是再增加另一种药剂,可以帮助病人增强机体的活力。最终韩一梅跟科室负责人商量,采用了后一种方案。

心脏移植在当时还是非常尖端的高难度手术,不能有半点儿疏忽。

韩一梅事先阅读了病人的档案,知道他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本该身强体壮的年华,却被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

手术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手术之后,美术专业研究生毕业的陈博宇也表现得很坚强。

韩一梅每天都会跟主治医生一起来查房,轮到她值班的时候,她会一天到病房里来好几次。一次韩一梅刚进门,就发现陈博宇慌乱地把什么东西藏起来。韩一梅一言不发,走到病床边,眼神威严地朝陈博宇伸出手,她以为这个没那么听话的病人又在偷偷抽烟。

陈博宇望着她安静地笑一笑,终于把一张揉成一团的纸交了出来,谁都可以看出来,纸上画着的女人是韩一梅。“我本来想等画得更好的时候主动交给你。”陈博宇的脸有点儿红,他低着头,不敢看韩一梅。韩一梅望着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半年之后,陈博宇出院,亲手把一大捧玫瑰花送到韩一梅的办公室。韩一梅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

然而很奇怪,陈博宇一出院,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仿佛从这地球上消失了。倒是韩一梅,代表医院对他进行回访,这才找到他。

韩一梅开玩笑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假惺惺又这么没良心啊?”

陈博宇苦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韩一梅道:“在医院的时候,还送那么一大把玫瑰花给我,怎么一离开就把我给彻底忘了?”

陈博宇道:“我怎么可能忘了我的救命恩人呢?恰恰相反,我是怕自己上瘾,一不小心再也离不开你。”

韩一梅笑道:“我还在等着你给我画一张漂亮的画像呢!”

陈博宇说了一声“你等等”,然后扭头进了房间。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幅油画,画上一位白衣天使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笑得安静又甜美。

韩一梅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但她不依不饶地说:“如果我不来找你,估计也就没有机会看到这幅画了吧?”

陈博宇道:“我感谢我的病,是它让我遇到你。可是,正因为我是病人,我不敢轻易有什么念头,怕拖累你。”

韩一梅笑道:“你看,这幅画是你的作品,而你,是我的作品。”

此时白色的棉麻布窗帘在微风的吹动下摇曳起来,仿佛在为这一段甜蜜的缘分庆贺。

两年之后,两人结婚。韩一梅三十岁才当妈妈,孩子取名叫陈寒。

取名陈寒是陈博宇的意思,“寒”是“韩”的同音,为了表示陈博宇和韩一梅永结同好。

陈博宇非常爱孩子。陈寒七岁的时候,无意中问:“爸爸,我们的城市为什么一定要冬天才下雪?我现在好想看到雪。”结果陈博宇挖空心思画了一幅雪景,然后买回一些制冷设备,竟然自己捣鼓出一幅“会下雪的画”,只要一按电钮,图片里真的能够纷纷扬扬飘出一场雪。陈寒高兴得拍手叫好,父子俩用飘出来的雪花堆了一个小雪人,韩一梅和父子俩一起玩雪,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光太短暂了。

意外来得非常突然。

本来在韩一梅的督促下,陈博宇每天坚持适度的体育锻炼,又有非常合理的药物和营养滋养身体,即使换了心脏,他的健康状况表面上看起来跟常人无异。

陈寒呱呱坠地之后,韩一梅的重心转移到了孩子身上,疏于照顾陈博宇。而陈博宇作为画家,生活确实比较随性,也有些懒散,他不再坚持运动,也不肯主动吃药。韩一梅开始还总是提醒他,后来见他身体没什么异常,加上自己工作也辛苦,到家又被孩子缠着,慢慢也就不再管他了。

小陈寒跟父亲、爷爷一样,被打上了家族遗传的烙印,心脏先天发育不好,容易生病。尽管家里请了保姆,但是韩一梅要操心的事太多,真是心力交瘁。

一转眼陈寒满十岁了,这孩子学习很自觉,生活上也可以自理,韩一梅总算可以稍微松口气了。

这一家子看起来似乎好运连连。通过时光的沉淀,陈博宇的画已经非常抢手了,需要预约才能买到他的作品,而且价格不菲——通常一幅一平方米的画就要两万元人民币。唯一的遗憾就是陈博宇精力不济,常常需要休息。

这天,陈博宇状态不错,一个人在画室作画,韩一梅在医院上班,她要亲自操刀,做一台手术。

进手术室的时候,韩一梅把自己的手机交给办公室值班人员。她本来想交代一句,除了她标记为“老公”的陈博宇的电话,其他人的电话都不用管,又想反正才个把小时,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也就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机递给那位工作人员。

手术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等韩一梅满头大汗地从手术室里出来时,那位年轻的医护人员神色紧张地对她说:“韩医生,您的爱人打过好几个电话,刚开始我没接,后来看到他第三次打过来,我就替您接了。您爱人说胸口特别痛,我让他赶紧到我们医院来,这会儿可能快到医院门口了。”

韩一梅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赶紧朝医院门口跑过去。

当她跑到医院大门口,果然发现陈博宇捂着胸口,表情痛苦地朝她这边走过来。她赶紧迎上去,然而,陈博宇根本没有看到她,就突然倒在了地上。

韩一梅大叫一声:“博宇!”她跑过去扶起他,周围的护士也来帮忙,大家把陈博宇送往急救室。然而,陈博宇再也没有醒过来,这位已经小有名气的画家,他的人生在四十岁这一年终结了,死因在医学上叫作“心源性猝死”。

一年后的清明节,韩一梅带着陈寒去了墓园。

天空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细雨降落在墓碑上。在这样凄冷的环境中,没有人相信这些安眠于此的灵魂能够真正安逸宁静,只觉得隐约能听到这些逝去的人们在叫嚣着自己的孤独和寂寞。

韩一梅和陈寒一人撑着一把黑伞,她把一束花放在陈博宇的墓碑前,喃喃道:“都怪我,没能照顾好你。可是,你真的应该学会照顾自己才对呀!”

陈寒怯怯地依偎在韩一梅身边,不敢出声。

韩一梅露出坚定的目光:“我带着我们的儿子来看你了。请你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儿子照顾好!你留下的所有财产,我都会用在儿子身上。”

墓碑上,陈博宇生前的照片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听见了韩一梅的话语。

陈寒紧紧揪住妈妈的衣袖,突然哭出声来,说:“妈妈,我怕,我们回家吧!”

韩一梅赶紧把陈寒搂在怀里,说道:“不怕不怕,宝贝乖,妈妈在这里,你什么也不用怕。”

从此韩一梅对陈寒百般呵护,亲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告诉他不能过度疲劳。

陈寒健康地长大了。母子间最常见的对话是:“好吃吗?”“好吃。”“吃饱了吗?”“吃饱了。”“只要身体健康学习好,就一切都好。”“知道了。”

然而那一天却突然来临,在韩一梅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丁晓彤拉着陈寒参加了马拉松,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陈寒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