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死去的安子

安子死的那天晚上,陆乘风正在后院里向宝山学着做水烟,忽然,猴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色惨白地说道:“师长…安子他…他死了!”

陆乘风猛吸一口刚做好的水烟,浓烈的烟味儿夹带着几丝水的潮润,感觉很是奇妙,他笑着说道:“你小子,没事做就爱乱开玩笑,又拿师长寻开心了是不?哈哈,这回我可不上当了!”

“不是啊,这回是真的!”猴子急得满头大汗,双腿都快站不稳了,“我刚去他房间准备给他端药来着,就看到,就看到他躺在地上……样子好恐怖……”

这时龚媚儿也深一脚浅一脚的跑了过来,双眼中充满恐惧,“山哥,不好了,出…出事了……”

宝山忙起身抱着她,安慰道:“媚儿别怕,有我在呢,慢慢说,怎么回事?”

龚媚儿好像还没回过神来,颤抖着声音说道:“家里死…死人了……”

陆乘风这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手中的水烟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也顾不上拣,三两步便朝着安子房间跑过去。

川子这时正站在安子房间门外,面色沮丧,惶恐不已,见到陆乘风来了,哭丧着脸说道:“师长,咱这是招谁惹谁了啊,要这样狠心。”

陆乘风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给狠狠地揪了一下似的,要是让他选择,他宁可永远也不进这房间,这样或许可以逃避安子死亡的事实,自己也不会再有那种兄弟生离死别的痛苦。

然而,当陆乘风进到安子的房间后,却看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幕景象。

只见安子横躺在房中央,两只手臂弯曲着向前伸展着,像是要去抱什么东西一般,双腿蹬得笔直,像是先前经过一番痛苦的抽搐,而他脸上的表情则更为可怖,双目圆睁着,瞳孔几乎扩张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充满着恐惧与怒火,一张泛着青紫色的嘴唇也张得老大,面部的肌肤上青筋凸现,扭曲得不成人样,显然是死前曾经受过某种极大的恐惧。

这时宝山和龚青儿也赶来了,看到眼前骇人的一幕,龚青儿吓得尖叫了一声,扑倒在宝山怀里,宝山也是冷汗涔涔,直咽口水。

陆乘风解开了安子的衣扣,并未发现任何伤口,房间内也没见打斗的痕迹,看来安子是被活生生地给吓死的。

房间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酸臭味,龚媚儿胃中直翻滚,干呕了几下,忙捂着嘴跑了出去。‘哇…唔…’不远处传来媚儿激烈的呕吐声。

轰隆隆!忽然阴霾遍布的天空中响起一声惊雷,随后一道冒着寒光的闪电划过夜幕,将安子诡异的脸部衬得光怪陆离。

猴子忽然双手抱着头,呜咽着蹲在了地上,嘴中说道:“我早说过这里不干净,让你们早点离开,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呜呜呜……”

一旁的老柯看似一脸的不相信,拿着卷烟的右手却已是微微有些颤抖。

宝山望着安子的尸体,双目呆滞,苦笑了一声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真的回来了……”

老柯这时再也忍不住了,跑过去提起宝山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道:“你知道是不是?你知道是谁杀害了安子是不是?到底是谁,快给老子说清楚!”

宝山并不反抗,只是颓废地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古疯子说得没错,青儿真的回来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那可怕的诅咒看来就要应验了。”

“诅咒?!什么诅咒,什么诅咒?你说啊,你说啊!”猴子忽然像失控了似地,朝着宝山咆哮道。

“让整个淡水村的人陪她殉葬。”宝山有气无力地吐出了一句话,随后扫视着惊恐万状的众人,“包括你们几个外乡人,你们本不应该来的。”

“不行,不行,我可不想死,家里还有美好的生活等着我呢,我可不想就这么死了!”猴子自言自语道,“我明天就离开,不,不,现在就收拾东西了走,离开这鬼地方,再也不要回来了!”猴子说完便疯了似地冲了出去。

“猴子,回来!”陆乘风大喊了一声,然而猴子却像没听到似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宝山摇了摇头,说道:“没用的,没用的,被青儿诅咒的人是逃不掉的,无论在哪里,她都会找到你,何况林子里现在到处是野兽和机关,没人带路,他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去。”

陆乘风一听急了,忙冲着川子说道:“川子,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

川子仿佛还没从安子死亡的恐惧中回过神来,陆乘风又吼了一句,“快去啊!”

“哦……”川子唯唯地应了一声,朝着夜幕中追去。

“乱了,乱了,全他妈的乱了!”老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我看还是早点把他给埋了吧,‘那件事’刚刚被村里人给忘记,要是让他们看见可就会炸开了锅了。”宝山提议道。

陆乘风拾起老柯扔在地上的半截卷烟,啪嗒啪嗒抽了两口,说道:“等把猴子给找回来了再说吧。”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川子带着神情恍惚的猴子回来了。这时安子的尸体已经用被子给遮盖住,猴子的神色才稍稍有些放缓。

见所有人都到齐了,老柯忽然冷哼一声,说道:“什么鬼不鬼的,全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老子才不信那套!说不定凶手就是咱们之中的一个!”

其他几人一听都是大惊失色,纷纷面面相觑,不知道老柯缘何会说出这番话来。

老柯见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分析道:“今天中午我还见过安子,那时候他还笑着和我打招呼呢,晚上猴子去叫他吃饭时就发现他躺在屋里了。所以,他死亡的时间一定是在下午的时候,那时候我、师长、猴子都在田里拾玉米棒子,媚儿和宝山则在村东头跑场子,家里面就只有安子,勇子,没错吧?”

剩余几人面面相觑,纷纷点了点头。

“但是,中途却有一个人离开了!”老柯忽然话锋一转,瞥了一眼依在门口的川子,“川子,那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川子还没反应过来,循规蹈矩地回答道:“那时候我肚子疼,回来上茅厕啊,咦,走时不是和你们打过招呼了吗?”

老柯冷冷地说道:“还真巧啊,刚好就你一人肚子疼回来了,刚好晚上又发现安子暴死在家中……”

川子这才听出老柯一直话里带话,恼羞成怒道:“老柯,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安子的死,是我干的?”

老柯轻蔑地回道:“我知道,你一直对三年前的那件事耿耿于怀,怕等安子病完全好了就没机会下手了,所以这次才精心安排好一切,不惜杀人灭口!”

陆乘风心头微微一触,说起三年前的那件事,陆乘风也算是有些责任的。

三年前,川子刚调任陆乘风师旅旗下的第四团的团长,本来是前途大好一片光明,然而在行军途中,却做了一件错事,白白葬送了前程。

那时军队恰巧路过川子家乡所在的那个小县城,那县城里有个老员外,曾是清末的地方官员,横征暴敛了不少财富,清亡后就稳稳当当地做起了土地主,川子少时的家境十分清贫,父亲不得已只得去老员外那做长工,然而不出一年便意外死亡了,员外称是突发恶疾而亡,只给了些安葬费便草草打发了。然而在看到父亲的尸体后,川子才发现他全身上下遍体鳞伤,知情人士透露是被老员外家的管家折磨致死的,川子于是暗暗发誓要替父亲报仇,但那时年少体弱的他根本没那个能力,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当整个小县城都在沉睡之时,老员外家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川子杀害了老员外一家十几口,包括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掩埋好尸体,收拾好现场之后,已经是凌晨了,川子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军营之中,本以为都做得天衣无缝了,没想到这一切却都被当时任副团长的安子看在了眼里。安子一直觊觎着川子的团长之位,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第二天天便向上级举报了,陆乘风的师旅与其他腐朽不堪的国军部队有所不同,曾宣布了三条禁令,一不扰民清净,二不**妇女,三不烧杀掳掠,川子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按军法早该枪毙一百次了,但陆乘风碍于正是战事吃紧,人才紧缺的时局,加之和川子也有些私交,便把这事给压了下来,仅仅免去了川子的团长之职,而安子则因举报有功取而代之,顺理成章地成了第四团的团长。

川子听他旧事重提,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我是和安子有些过节没错,但总不至于会杀了他吧,我和你这王八蛋也有过节,难不成我下一个杀的就是你?”

陆乘风也出来打圆场,“老柯,凡事都要讲证据的,别瞎猜。”

老柯颇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这屋子里就他和安子结过梁子,除了他还能有谁啊!”

川子质问道:“为什么就偏偏怀疑我?猴子连老婆都被人给强奸了,那梁子才结得大呢,你怎么不怀疑他去?”

猴子心头一震,拳头捏得格格响。

“川子,闭嘴!”陆乘风忙喝止道。

每每一想起那件事,猴子心头便一阵钻心的痛,伙伴们本来约定好再也不在他面前提起,然而今天川子却又将这事给说了出来,大家都感觉有些意外。

猴子的老婆是部队里公认的贤妻,常会千里迢迢地赶来军中看猴子,顺带给捎些家用物事。那天猴子媳妇又来探望猴子了,因为刚和小日本打了胜仗,整个师团都在举行庆功宴,几个后勤便先安排了她在猴子帐篷里等他。那时和猴子睡同一个帐篷里的安子因为不胜酒力便早早地准备回来歇息了,当看到风姿卓越的猴子媳妇独自一人在帐篷里后,色心顿起,加之酒力的作用,更是欲火焚身,竟把猴子老婆给奸污了。虽然安子曾跪下来再三道歉,但猴子心里头总有个疙瘩,两人的兄弟关系也名存实亡了。

川子继续挖苦道:“不过说来我也挺佩服你的,猴子,自己老婆被强奸了居然能忍这么久,要是换作我当时就该宰了他了!”

猴子冷冷地看着安子,寒光毕露,沉声说道:“你再说一遍!”

川子见猴子个儿小,平日里也老欺负他,这次见他竟然敢当众唬自己,自然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依旧蛮横地回到:“就说你了,怎么着?大丈夫敢作敢当,杀了人就承认,别他妈害老子也受牵连!”说完狠狠地瞪了先前冤枉自己的老柯一眼。

此情此景,就连一向性格随和的猴子也无法忍气吞声了,只见他大吼一声,一下子跳起来骑在川子身上,张开嘴发狠地朝着川子的耳朵咬去。

一阵剧痛传来,川子像杀猪一样地惨嚎着,拼命想甩开疯了似的猴子。

陆乘风和宝山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猴子从川子身上给扯了下来,此时川子的耳朵已被撕开了一道长长地口子,血霍霍地流个不住。

川子捂着耳朵,哭丧着脸骂道:“真他妈是条疯狗啊,乱咬人……啊哟!”

陆乘风见场面混乱不堪,再吵下去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弄得一团糟,便打着圆场道:“好了好了,都别再吵了,这件事我自有分寸,安子的死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川子,你跟着媚儿先去包扎下,猴子和老柯,你们都跟我回房间里去!”

猴子擦拭着嘴角的血渍,不停地喘着粗气,双手颤抖,显然刚才太过于激动所致。

“疯子,都他妈是群疯子,真不想呆在这鸟地方了……”老柯在媚儿的搀扶下边走边骂。

自从安子死后,几个伙伴们之间便开始变得渐渐疏离了起来,他们不再像从前那般大大咧咧无话不谈,而是彼此猜忌,明争暗斗,每个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小秘密,他们经常会神神秘秘的出入,却又彼此都不了解对方去的是哪里,陆乘风也曾多次试图劝解,让他们重归于好,可都以失败告终。

见他们成天吵得不可开交,天天嚷嚷着要分家,陆乘风也无可奈何,只得托宝山向村长借了几间没人住的茅草房,让他们分开居住一段时间。这些茅草房已经空置很久了,有些是屋主人死后留下来的,有些则是主人家搬了新居弃置下来的,虽然是破旧了点,但总算可以让他们消停一段时间,陆乘风耳根子也清净了。

最后,连和陆乘风最为交心的猴子也搬了出去,宝山的家中,只剩下陆乘风一人了。伙伴们再也没有谁提出要离开这座村庄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人,这里的事,以及这里的一切。他们脱下了军装,换上了普通的农民衣服,他们开始自己造房子,自己种地,完全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起初,陆乘风还隔三岔五地去看他们,虽然见了面不免要寒暄几句,但他们的眼神却总是闪烁不定,似乎有什么事瞒着陆乘风一般,被人一直戒备着总会感到不太自在,渐渐陆乘风去的次数也少了起来,他终于悲哀地意识到,那些以前在篝火前一起大口大口喝酒,大口大口吃肉,一起在战场上驰骋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