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0下一站,绝望(下)

以为从铜牌变成银牌,原来是彻底告别奖牌。

她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王钊霖与她拥抱,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很好!”

那句话却让她更难过。

她尽量平静地点头,然后安静跟大家一起在观众台看颁奖,看升旗韩国的国旗,看旗帜下笑得自信张扬的申恩秀和徐莹。

然后到了男子接力赛决赛,一度低落的中国队才振奋起来。

这是中国队此次最期待,也是最有实力夺金的项目。

万众瞩目,不容闪失!

“中国队!”

“加油!”

“加油,中国队!”

代表中国队出赛的,按照出场顺序,分别是路今白,段洪波,黄迪,丁丁。

决战的对手是韩国队,加拿大队,荷兰队。

都是强大的队伍,要么是一向在短道速滑上独领**的队伍,要么是在速度滑冰上厉害近两年迅速在短道速滑也进步飞速的荷兰队。

气氛从选手们在场上热身的时候开始发酵,等到枪响运动员们在场上运转起来,观众终于开始尖叫,摇旗呐喊声此起彼伏。

一开始的速度并不算快,保持着中速,可是也得保持着路线和位置。中国队路今白的风格自然是领跑在第一的位置。等到换棒给段洪波和黄迪也始终能保持前三,虽然一度有对手超过,但是很快又追赶上。

方娉婷本来正在低头画画,忽然觉得眼皮一阵乱跳,心里莫名有些慌。

她干脆扔下画板,站起身来活动自己的颈椎,踱步去了外间。助理设计师笑笑正在电脑前工作,看见她笑得一如她的名字:“方姐!”

方娉婷点点头,眼睛眯起来。

“啊……这会儿工作告一段落,我看大家都在刷上海站世界杯,我就……”笑笑有些尴尬地解释,“不过方姐,现在小白他们正在接力赛哟,你看!”

方娉婷本来就已经看见了,这时候也只是稍一犹豫,并没有走得更近坐下去看的意思。

荧幕前,解说员的声音很清晰:“中国队据说现在对付韩国队的最大力度是一直在部署,会在最后两圈全力加速超越。”

女声:“没错,所以我们看见在前三分钟大家还很淡定的时候,中国队只要保持不要落后,不出差池就好。”

随着场上观众新一波的浪潮的响起,男解说员说:“现在场上各队开始加速度了!一般到了比赛的三分钟之后,各队都会开始加速,全力打好后半程了。”

“是的,是的!”

接力赛的场上是最让人眼花缭乱的,加上后面比赛到了白热化的地步,速度的加快,场上人影散乱,每次到了交接的时候,则最是激动人心、紧张的时刻。

下一棒运动员随着在内道跟随,要在既定的位置,先一步到达前一棒的前边,好被一把推在后背,借力接棒滑行。

而没到那时候,如果力度和节点把握不准,都有可能失误,或者出现犯规的情况。

前面滑得速度还能控制的时候还好说,现在速度如此之快,就很危险了。

“丁丁这个弯道滑得还是很漂亮的,很好地防守住了!”

“没错,没有在气氛紧张的开始紧张,很有大将风范了!他这一棒其实很重要,一定要稳住位置。”

这次丁丁是要交接给路今白。内道的路今白已经随滑了,在既定位置看准方向滑到他面前,两个人在滑行中,丁丁出手如电,准确推了他后背一把,他急速滑了出去,蹲身过弯道。

“漂亮!交接很好,不过大家看到韩国队这一棒也非同小可,靠着这一点的时机,居然就超了出去。现在中国队排在第三位了,那么现在路今白就需要拿出之前的强势,努力滑到第一位,然后交给段洪波!”

“事实上,路今白现在打得确实很主动,他在竭力超越。但是其他队也都在全力以赴,大家看到加拿大已经追了上来,荷兰也紧跟其后。可以说是为次不多的激烈的现场——哎呀!”解说员忽然紧张叫了声,“不好——”

笑笑也同时惊呼:“小白!是小白吧?”

路今白忽然与旁边的选手冰鞋发生触碰,他失去平衡一个趔趄,眼看着就狠狠摔出去,可是他明显在挽回局面,腿一瞬间折了个怪异的形状,硬是半俯身冲向护栏,伸手扶了把护栏,而后就被那股力重新撞了回去。

“嘶——”方娉婷抽了口气,这个疯子在干什么,明明爬到护栏上就好啊,这是要干什么?难道已经摔倒了还是逞强重新往前冲不成?

那也得看什么情况,眼下的情况,明显不能再那样做,因为他冲出去,一定重新摔倒,不可能安好继续滑!

女解说员也是尖着嗓子说:“天啊他难道是——”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路今白果然是向着本已向前滑去等着接棒但是发现出了事急得往回奔来的段洪波,他远远地,在摔倒之前,伸出手,段洪波同样伸臂——那是一个看起来根本不可能触碰到的距离,可是,硬生生的,路今白以诡异的姿势努力向前倾身子,居然真的与段洪波碰到!而段洪波几乎是同时就转身继续加速往前冲去那时前面三队已经飞驰出去几米,即将过弯道了。

“没错,他是要传接给段洪波!”男解说员要镇定一些,但是语速也很快,“如果他抱住护栏,等段洪波冲回来接住,那这场比赛,中国队就彻底结束了。所以他在争取时间,这是最重要的最后一棒,全力冲刺名次的时候了!”

“小白——”而女解说员在他的声音中是担忧的一声惊呼,因为就在段洪波飞驰去追击的时候,身后的路今白再次摔出赛道,“希望他平安无事!”

路今白这次是面朝下平贴着地面摔出去的,只是冰鞋前面长长的冰刀尖反过来在冰上滑出一道不浅的印痕。

之后被护板挡住后,他就此停住。

镜头已经追着前面的比赛了。

镜头里,段洪波在加速、加速,再过一个弯道,已经赶上了大部队,而那时候镜头里也有了路今白。他仍然在地上躺着,但是半侧着身子,露出睁着眼睛的脸来,仿佛是曾挣扎着想起来过,他身边已经围了两个医生,在检查他的腿。

“吓死我了……”笑笑松了口气,地上没有明显的血迹,小白真是太强了!

镜头一闪而过,因为比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每队都在做最后的冲刺,都可称之为飞驰,而段洪波在试图超越第三名。

“稳住,稳住!”解说员提高了声音,也不知道是要段洪波稳住步法不要再试图在弯道超越,还是要在超越的时候稳住别出岔子。

“啊段洪波!超过去!”而女声则激动得近乎声嘶力竭,“没错就是这样!争二保三!”

镜头里,漂移的人影迅速冲向终点,正面镜头对准段洪波,对准他的冰鞋,第三名。

屏幕里,又是一阵沸腾。

“太不容易了!”解说员女声哽咽了,“段洪波这最后的冲刺太热血了!在有队员摔出去的情况下,还能拿下一枚铜牌,这就是中国队!”

“没错,这是整个中国队的荣耀,属于每一个运动员。更属于路今白,啊看起来路今白还是受伤不轻。”

镜头里是被担架抬出去的路今白,还有一闪而过的王钊霖、郦籽等人惊恐担忧的脸。

“天啊小白不会有事吧?”笑笑惊恐地回头看方娉婷,却被后者的苍白的脸吓了一跳,“方姐……”

方娉婷脚下一软,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如果能站起来,他绝不会任人抬着出去。

郦籽觉得手脚都是冰凉的,她知道应该立即追出去看小白的伤势,可是一时却忘记怎么抬步。

所有人都有点发愣,也许在大家的心目中,路今白就是所向披靡的金刚不坏之身,他像是只存活于励志中,永远热血永远奋进永远不知疲惫,永远,不会躺着被抬出去。就像是一个热血英雄的忽然崩塌,那是没人愿意相信的。

大家心中的惶恐,甚至超过了等待裁判的煎熬。路今白那一摔,很多人当时就看见是和韩国队有碰撞,现在大屏幕上正在放慢动作,因此极有可能被判犯规,取消成绩。

现在,没有人去担忧成绩,大家的目光从慢镜头的巨屏幕上移开,聚在一起,准备出去看路今白。

然后听见场上一阵欢呼声,有观众的大喊:“中国队!中国队!”

是判决出来了。

没有判罚,因为韩国队是想超路今白,所以不是路今白绊人,但是韩国队的伸脚也很难判定是主动绊人,因此两下都没有判罚,保持着原成绩。

中国队拿下一枚铜牌。

“不可以,孩子们你们听着!”王钊霖安抚着大家,“比赛期间你们不能出去。如果不想失去后面比赛的资格的话!”

“小白的事情交给我们!”卢卡斯着急起来,手势语言又加重了,“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你们也知道,小白最讨厌的是什么,他不会想要你们为此无心比赛的!”

道理大家都懂。

可是就是心里难过。

那边在颁奖了,黄迪等三个人脚步沉重地上了台。他们笑不起来,只是用手握成拳拍在胸口,眼神有些壮烈。

下台去的时候,被记者堵截住,问起获奖感受。主要针对的是段洪波。

段洪波眼睛有些湿润,第一次,神色肃穆:“首先,小白没有做错任何事,第二,这个奖牌不是我一个人争取来的,是整个团队,特别是小白。其余的没什么要说的了。”

那话无疑是所有人的心声。

丁丁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再大的风浪不是没见过,小白也不会有事。”

路今白确信在那一瞬间听见了风打在他脸上的声音,当他破风冲向前,准备交棒给段洪波的时候。

可是他的脚被绊了一下,所以所有风向改变,格局打破。虽然也许只是千分之一秒,他却清楚明白了眼前的局势。

最坏的可能是因为他摔出去,中国队失去这次最重要的奥运前的决赛,奥运会上未必能得到满员的参赛选手名额。

这是整个团队的荣辱,他绝不允许。

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做了选择,那就是不能立即摔倒,等着段洪波返回到他身边。他要化被动为主动,至于能不能做到——那不是纠结点,因为在他的字典里,只有三个字:当然能!

所以他做到了。

也如预期地再次倒下了,他试着侧过身子起来,却发现全身都是麻木的,或者说使不上力气。隐隐的遥远的痛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切都像是,梦魇。

一个人冲破一个梦魇,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

路今白一个寒噤猛地坐起身——

他没能真的坐起来,因为发现整条腿像是被大山压住,又痛又沉。而他仅仅是颤动了一下,上半身欠了欠而已。除了无能无力,还因为身边有人按住了他。

“居然醒了?不要动,你现在不能动!”

“提前二十分钟就醒来了吗?”医生探头过来,说,“运动员果然还是能量大,好在手术已经完成。小伙子你不要动,还差最后的缝合。”

巨大的惊恐席卷过来,路今白瞪大的眼瞳里映出上方刺目的手术灯,灯里影像下像是待宰羔羊的自己。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手术室里格外的冷静:“中国队拿奖牌了吗?”

“我们家小白,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求求医生,能不能帮忙先保密,等孩子养好伤再说?”路今白的妈妈董令萍眼睛红肿着跟医生在病房外商量。

“我们理解,”医生看了眼静悄悄的病房,“可是,刚刚做手术时,他追问,我们没有瞒他。”

“啊?”董令萍脸色变了,看了眼旁边神色忧虑的丈夫路正君,都觉得不好,“从手术室回来他就一直一言不发,什么反应也没有……”

原来,竟然早知道?

夫妻俩推门都有点紧张。

病房里,路今白静静看着头顶匀速往血管里侵入的点滴,没有侧头看他们。神色是平静的。

可是这平静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危险的破坏力,只等着爆发。

张了张口,夫妻俩居然没能立即说出话。

“不就是脚趾吗,又不是腿。你们不用这么哭丧着脸。”路今白声音一贯地冷静又笃定,“医生危言耸听,说什么永久性损伤,也只是推测,尽量往坏处讲而已。你们要是忙,就回去吧。”

“是的,你明白就好!”路正君很是欣慰,“现在先好好养伤,等好了,再说滑冰的事。”

“儿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好,你跟我说……”

“我说了让你们走!”路今白忽然发作,高声叫。

吓得董令萍一个瑟缩,抓住老公的手臂,眼泪唰一下就流下来了。

“今白你看你把你妈吓得!行,你要休息,我们不打扰你。我们就在外面,你有需要,叫一声,啊!”路正君拉着妻子,使了个眼色,轻轻关上了门。

人在面对厄运的时候,第一时间总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内心深处是明白真相的。

当深夜,方娉婷赶回上海,踏进相对安静了的医院,推开路今白的病房。

刺目的灯光下,路今白漆黑冰冷的眼睛一下子在看见背着包的她时,愣住了。

四目相对,仿佛是个幻影一般不真实。

良久,当她安静走过去,离得近了,她看见他的目光重新恢复了冷冰,像是一把冰剑,一瞬间能刺穿心底。他说:“方娉婷,你知道我最讨厌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同情,现在正写在你眼睛里。还有一样,是圣母心,你现在做的就是。”

他仍然记得之前她是如何地高冷,对他淡漠,如今深夜从北京赶回上海,是因为他受伤了。

不,是因为他受的伤,足以压垮一个运动员。

“虽然腿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右脚脚趾碎裂严重,我们刚做了手术,夹出了碎片……”

“长好是能长好的,不过不确定会不会影响走路,我的意思是美观。正常慢走应该没有问题。”

“速度滑冰?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最简单的常识是,滑冰是全靠腿和脚的力量吧,还有平衡更重要,显然这两样都做不到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是没错,但是并不意味着一百天就能长得完好如初。你这个,是永久性损伤,负责地告诉你,确实没法如初。”

医生有时候可能会发出你人生中类似天使的声音,也会发出来自地狱的声音。

而两者,有时候只需要几秒钟,就完美完成了改变。

如果在此之前他还能倔强地不肯相信不肯认同医生的话,可是看到方娉婷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low爆了,也更加清晰地明白,他完了。

他的人生,可能完了。

但是,不存在的!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听天由命,他是个运动员,是个短道速滑运动员,一个不能再滑冰的运动员,算什么?

所以,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施舍,不需要面对,也不需要鸡汤。

尤其是来自方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