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1断翅惊鸿(下)

训练开始了。

郦一冰和宗华沟通了郦籽的心理障碍,挂断了电话,忽然觉得世界一片寂静。

她喝了一杯开水,站在窗口往外看去。

窗外是一个广阔的操场,有一些运动员在训练体能。恰好有几个人跑得近了,面很熟,是速滑队的几个男生,打头的她依稀记得叫路今白。他跑起步来也充满了不罢休的气势,长腿迈得很开,充满了力量,追风的力量。

手机提示有消息进入。

她低头,看见那串陌生的号码发来一行字——

“一冰,对于我们,我是遗憾的。”

来得急,忘记带偏头疼的药。

她把头靠在窗户玻璃上,揉着太阳穴,腿和腰一阵疼,疼得她忽然有些恍惚。

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她也如窗外的年轻人,驰骋追风,快意奔跑。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以爆发力闻名。

“翩若惊鸿”是她在一次国际滑联的比赛中拿下500米冠军时,当地报纸给她的评语。从此她就有了一个外号——郦惊鸿。

她春风得意,满满的元气。

就是那次比赛归来,下飞机的时候,有个“超级粉丝”堵住了她的去路,用满地的玫瑰,将路变成了花海,她从花上走过去,尽头是站在车子旁边的关成志。

她记得他穿着质地考究的白衬衫、黑色裤子,英俊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标准的翩翩公子:“欢迎凯旋,我们的惊鸿小姐!”

她虽然深受震撼,可是并不吃那一套,歪着头扬眉:“我认识你吗?”

“我姓关,关关雎鸠的关,叫成志。现在认识了。”他并不以为杵,把怀中的花送给她,“没有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你值得这样对待。”

她自然没有接,笑了笑:“明明长得还能入眼,偏偏土得掉渣。啧啧!”

然后从他身边,踏着满地的花,离开了。

那只是个开始。此后他如影随形,就差满世界宣扬他对她的迷恋。

她最开始的确是只把他当做一个无聊而疯狂的粉丝的。

不记得后来是因为哪一件事,他们由熟人变成了恋人?

是那天下雨他真的“不见不散”等了她一晚,生病了却还是在她训练完后想起来,召唤他,他一张脸烧得发红,仍然准时赴约,一句怨言也没有?

或者是那次她训练时受了伤,伤势很重,三个月不能再上冰。于是错过她一直在准备的四大洲赛,正赶上过年,她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万念俱灰。她去抓水杯,结果弄撒了水,自己也摔倒在地上。只觉得丧到了底,她也不叫护士,就那样趴在地上。

直到他蹲在她面前,板着脸说:“你是小孩子吗?知道地上有多凉吗?”

她抬头,从他眼睛里看见的却是关心和暖意。

她嚎啕大哭,只觉得在那冷寂孤单中,他就是世界。

“如果我再也站不起来,再也没法滑冰,你还会爱我吗?”她哭够了,哑着嗓子在他怀里问。

“当然!你要是站不起来,我就是你的腿。一个人的双腿怎么能离开自己呢?”

太过久远的事,每一页都泛了黄。

总之他们在一起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每一次她驰骋赛场,拿下奖牌,他抱她入怀,总是如此说。

“不。还不到时候!”她说。

“那到底要等什么时候?”

“等我拿下奥运冠军!”她雄心勃勃,“就用奖牌向你求婚!所以再等半年好吗?我要在我最好的时候嫁给你!”

“你傻不傻?怎么会让你求婚?”他好笑,但是十分动容,“好,都听你的!”

她紧急集训了半年,他就准备了半年。

他们聚少离多,可是感情愈加升温。记得冬奥会赛季开始后,终于有一次她有一天休假的时间,就兴致勃勃要给他惊喜。打开门的时候,没想到却撞见了他在设计求婚戒指。

“不错嘛,这是羽毛啊还是惊鸿?你确定这样复杂的设计人家能做得出来?”那时候离冬奥会只剩下不到三十天了。

他很沮丧:“一冰,不带这样的!”

“还有这个尾巴真的有点画蛇添足!”

他干脆泄气地趴到桌子上,不理她了。

“好了,难道这个比见到我还重要?”她又去哄他,揉着他的头发,“是不是真的?那我走了……”

她真的要走,当然只走出三步,就被禁锢在他怀里。

最好的年华,最高的赛场,最爱的人。她以为都已经近在眼前。

“我太幸福了,感觉到好不真实啊!”比赛的前一晚,她失眠,打的是乔振的电话,“我怕明天他求婚的时候我会哭,我不想在镜头面前哭……”

“你现在需要的是睡觉。”乔振毫不留情地泼她冷水,“不然教练知道了想想后果!”

“可是睡不着啊……”她气结,“不然干嘛打给你!还可能被发现的危险!”

“一冰你听着,你在害怕什么?什么都不用怕。一切都会如你所愿。但是现在你得去睡了。”

他居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的症结所在,她是在害怕。

“好吧!”

然而一夕之间,什么都碎了。

她记得躺在冰镜般的冰面上,她全身没有了知觉,可是心里明白,她的身体一定和冰一样凉。流出的血一定也是凉的。

关键是,关成志他,该拿那枚戒指怎么办呢?

她终于没能见到那图纸上的戒指变成真实钻戒的样子。

记得她醒过来,第一句话问的是:“冬奥会是不是结束了?”

关成志点头。目光里是满满的悲悯。

那时候她还看不懂,只以为那是心疼。

一阵风从窗口灌进来,脸上凉凉的,郦一冰睁开眼,窗外那群年轻健壮的运动员的身影却是模糊的。

她从窗玻璃模糊清浅的影像中看见自己脸上明晃晃一片。

她怔怔抬手摸了一把,那些眼泪也是没有温度的。

居然清晰的听见自己一声哽咽,她吃了一惊。

手机铃声在响,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熟悉的两个字——乔振。

她没有接,等铃声停了,她抹干眼泪,回复刚刚那则表示遗憾的短信。

“我也很遗憾,”她一个字一个字打,“为曾经认识过你。”

不知道是不是关成志的叮嘱,关凯琪暂时没有把郦籽的事情说出来。事实上,关凯琪那一下午都有些异常,唯一的正常,是她仍然喜欢盯着郦籽,探究地看,不过又不像是在看,似乎是在发呆。

但是绝对不是善意的就对了。

郦籽因为关成志是郦一冰前男友的事,再看到她也是很复杂,索性尽量不去在意她。

没想到却被薛慕雨一句话炸掉了魂。

薛慕雨最近跑速滑馆比较勤,每次先跟丁丁叽叽咕咕,之后就会变魔术一般拿出路今白需要的东西,有时是一瓶水,有时一个创可贴。

路今白仍然是毫不在意,偶尔才会注意到是她,顺口说:“你不训练?”

薛慕雨立马兴奋起来:“训练啊,这会儿休息!怎么样?”

然而路今白不是思索动作去了,就是已经投入训练。

即使那样,她也很高兴,因为路今白注意到她了!

丁丁每次都默默翻白眼。

这一次,她是习惯成自然,顺便就跑来了,还没找到路今白在哪里,倒是看见郦籽在那里做拉伸动作。她正想走过去,却觉得哪里不太对,一转头,发现关凯琪拿着一张照片。诡异的是,她看一眼照片看一眼郦籽,眉头深深皱着。有猫腻!薛慕雨探头看过去,却发现是关凯琪的全家照。

关凯琪的父母,她围观的时候,亲眼看过,还颇是惊讶父母的气度,所以一眼认出来。

关键是,关凯琪干嘛对着照片看郦籽?

她完全忘记自己来的初衷是什么,也随着关凯琪的动作,目光在照片和郦籽之间流连。诡异的是她越看越觉得确实有哪里不太对劲——然后就是那时候关凯琪发现了她,忙收了照片,瞪她:“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薛慕雨耸耸肩。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下训的时候,几个人一起走向餐厅。

半路上,看见关凯琪向着一对中年男女跑过去,薛慕雨不由停下脚步:“关凯琪的爸妈。”

郦籽也不由自主望过去,恰逢关成志望过来,她又忙移开视线,匆匆迈开脚步。

薛慕雨却频频回头,恰好关成志回身望过来,她把他正脸看了个仔细,忽然叫了声:“卧槽!”

郦籽正心不在焉,也没在意她的大惊小怪。

“栗子,为什么我觉得你跟关凯琪的爸爸长得好像!”

郦籽脚步一个踉跄。

“成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丁丁无语了。

郦籽却是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了,她停了下来,回头望去,关凯琪一家三口已经走远了。

“你有没有觉得?”薛慕雨依然坚持己见,问郦籽。

“呵呵!”郦籽给她两声冷笑,很突兀。

薛慕雨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薛慕阳默默回头看向关成志的背影,眉头锁了起来。

晚饭后,郦籽和路今白赶去找方娉婷继续学习瑜伽。她是看见方娉婷发来的提示才想起来的,因为这个事故她已经两天没去了。

郦籽想起薛慕阳好像还因为去学瑜伽的事生气了,就把这个事当做掩饰尴尬的话题。

“那个……今天要去学瑜伽,会回来比较晚。”郦籽放慢脚步,直到与他并肩,说。

他闻言侧眸看她,眼睛里有笑意说:“知道了。”

好好的,他为什么那么高兴的样子?郦籽腹诽,不过她向来对他那样笑的样子没有免疫力,也不觉想笑。

“今天回来,你告诉方娉婷下次可能是路今白一个人去。你一周只能去两次。”他又说。

“咦?为什么……”

他声音一如往常的轻柔,但是坚定:“因为你有三晚上需要协调的训练。我已经安排好你的夜训。”

“哦……”

诚然比起柔韧性,她的危机是协调性。

晚上回来,郦一冰正在写着什么。

“你之前曾经碰见的,能让你飞速进步或者印象深刻的训练方法,都说给我听!”她头也没抬,对郦籽说。

“啊……”郦籽回忆了半天。无怪乎是路今白的激将法,方娉婷的美想法,薛慕阳的音乐节奏法。

从卫生间洗漱出来,郦一冰放下了笔。

“加在一起,共有五种法子,我们都试试吧。”

“嗯。”

“免于别人注意,你每晚就按我写的自己试。”

她递过来第一张纸,密密麻麻写得很详细。

“你先看,不明白问我。”

郦籽正在看,收到乔振微信。

“事情不是解决了?是还有什么难解决的事吗?”

郦籽心里一跳,回:“怎么这么问啊?”

“因为你妈妈居然不顾工作,把一年的假都快请光了。这很反常。”

“哈哈。”

郦籽有一瞬间特别想告诉他,可是又怕担心。还是忍住了。

五天过去了,郦一冰的招数用尽,郦籽站到赛场上,还是无法面对疾风,还是心跳急速冒冷汗。

不见任何效果。

郦籽情绪有些失控。她既不想回去告诉郦一冰,也不想留在速滑馆看关凯琪的脸。她的脸不时在提醒她,自己随时会被炸飞,只看她乐不乐意。

而更让郦籽焦虑的是,关凯琪为什么暗中不动,不说出来。

是不是要等着给她致命一击。比如七天后的最后测验?

晚上,在仪器馆练协调的时候,郦籽频频走神。

“你在想什么?”薛慕阳停下动作。

“我今天不想练。”郦籽抬头,汗水顺着额头滑到下颌。

他一怔:“怎么了?”

“没有用的。”郦籽看着他,“练这些没有用。”

“怎么会呢?”他拧眉,“你眼看着进步很多,如果这两天你不坚持练仪器,而是上冰的话,应该已经差不多见成效了。”

“可是我不想练。”郦籽硬邦邦说。

“你说什么?”

“我很烦。”郦籽甩开哑铃,“我需要出去透透气!”

她拿了大衣,快步走了。

薛慕阳呆住了。

他很久没有动。

“你知道,为什么她说没用吗?”

关凯琪不知何时,站在一旁,整个人缩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