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个很长很长的楔子(9)

十二月初十,寒巳,神诞。

两界山上,每寒巳,必风雪。玄冥神乃诞生于暴风雪中的北方之神,又被称为“风雪之神”。

日出时刻,万钟齐鸣。

阿嬷亲手为我描了蛾眉施了粉黛,一头墨中泛红的长发绾成流苏髻。我换上华丽的狐皮大氅,腰间系上一个香囊,站在镜前,一双眼睛如星如月,白皙肌肤胜似冰雪。阿嬷左右看了我好几遍,叹了一声:“乖乖,倒像是送你出嫁,我还真不舍得让你走出这个门了。”说着竟泛起泪花来。

我捂嘴一笑:“阿嬷,你放心,我就算嫁了,也必要你跟在我身边的。”

辰时二刻,我在众人簇拥下前往总坛大殿。之前我就已晓得,今年的神诞法会,除执行秘密任务的三王不回来之外,包括实力最强的五王和因秘密使命连续三年未曾归山的七王在内,六殿阎罗和十七层狱主俱皆到齐。

眼看要进了大殿,忽然迎上一队阎王仪仗。领头的旗手擎着一杆巨旗,红边金帛的旗面上赫然绣着一个“姬”字。

五王,姬离天。

“这不是我们的死灵公主么。一年未见,公主越发貌美了。”他看见我,开口说道,语气中有一丝戏谑。

我抬头,但见他穿着一身赤赭色棉袍,腰间缠着一块狐头铜符,一双变幻星目正上下打量着我。记得去年,他看我的眼神也是这般。只不过今年,他的眼神更加耐人寻味了。

“死灵见过五王。您远道归来,辛苦了。”

他与身后的狱主对望一眼,似笑非笑。只听那狱主说道:“王爷,看来公主不仅貌美,还很懂礼数呢,孺子可教也!”众人哈哈大笑,径自向大堂走去了。

我看着那浩**的人群,那一面“姬”字大旗,隐隐刺痛双目。

大殿之上,六殿阎王和十七层狱主分列两旁,教主带领众人进行了漫长的祝祷。祝祷之后,一年未见的兄弟姐妹们,各自欢谈畅饮。

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一个人,他站在狱主列队的最末,今日穿了一身素清色缎衣,上面是连绵的水墨青山图案。在众人的喧嚣中,他永远沉静。他的目光,也在盯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玄紫衣衫,高束长发。冷面如月,黑眸深寂。她没有任何妆容,没有任何佩饰,她的身上,就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但哪怕在这般杂乱的人群中,你也可以一眼看到她。她的气场如此锐利,如同一根吹毛断发的针。

眼下正是七殿阎王,也是离字辈唯一一位女阎王,段离芜。

她经过十七叔身边的时候,十七叔向她鞠躬致礼:

“七王,久别了。”

她默默地看着他,未发一语。

这一晚我谈的是《咏叹调》,是十七叔特意为应景而作。经过长年苦练,我的琴艺已炉火纯青,挑抹勾剔,随音律急流而上;柳暗花明,直至峰回路转,一咏三叹。

我听见席上五王问我爹:“灵儿今年有十六了吧?”

我爹还未答话,却听一王轻哼一声:“五弟真好记性——你还记得你大哥我多大年纪了?”

五王哈哈大笑:“自从去年忘记给大哥寄去寿礼,大哥便记恨起兄弟来了。待明年大哥过寿,五弟保管给你送上一份厚礼,可不要再揪着我说起没完了。”

一王又笑:“五弟独镇京师,堪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近年又是屡屡扩张,金山银库也不知攒了几座。今日这杆擎进玄冥大殿的‘姬’字旗更是气派,想也知五弟在京师有多么威风,怕是皇帝老子也得让你三分呢!”

此话一出,众人皆缄。玄冥教禁止制私旗,不论阎王狱主还是普通信众,发展教徒均要以“玄冥”的旗号。如今五王明目张胆地将姬字旗扛进总坛之内,用心可谓昭昭。

五王放下酒杯,皮笑肉不笑道:“大哥言重了,不管是谁的旗,那都是我们玄冥教的旗嘛。”话音未落,旁边的四王醉醺醺道:“是吗?若是这个说法,那赶明儿我也做个‘秦’字旗扛进来给大伙儿鉴赏鉴赏。是吧,教主?”

所有人都看向我爹,他坐在白虎座上,忽然勾起一抹微笑,站起身来,踱步走向那杆三丈高的巨旗,抚手上杆,点头赞道:“好旗。就是这木料选得不大好,外强中干。”

话音刚落,就见旗杆突然燃起大火,直烧上旗面,瞬间将“姬”字烧成了飞烟。转眼的工夫,铜镜般粗、三丈多高的木旗竟成了一堆冒烟的枯炭。

玄黄血脉,掌内生电,滴血燃火。

五王登时面如土色,四王也酒醒大半。我爹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你们久不归家也要留心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

众人默默,面面相觑。

一场法会,直闹到月上中天。我爹走后,众人亦纷纷离席。只有七殿阎王,仍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刚刚发生的一切,她像是全无在意。

十七叔终于起身,走到她面前:

“一别三年……还顺利吗?”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总不负教主所托。”

“……可考虑回来?”

她微微一笑,望向窗外:“江南的花儿,怕是适应不来西北的风土。”

十七叔也笑:“凡我肯用心养的,倒没见哪一朵是养不活的。”

她低头摩挲着酒盏,笑了。

此时此刻我才终于算明白,十七叔那一园子的兰花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神诞法会后的第三天,天气清朗,阳光很好,只是仍很寒冷。我穿戴着貂裘锦帽,再一次上了石磨崖。

十七叔的书房很冷,因他长年练功,已能体肤御寒。我呵着手进了他的书房,他仍在书桌旁,静静地看着那幅画。

那幅水墨兰花已然完稿,山崖之上,一丛兰花横斜而出,兰花之后,立着一个窈窕的倩影,正望着远方。整个人只有寥寥几笔,看不清轮廓,只是一抹孤寂扑面而来。

画旁边散落着很多皱起的纸张,上面都是一些咏兰的诗词,什么“晓来一雨忽初收,九畹分香绕碧流”,什么“春风欲擅秋风巧,催出幽兰继落梅”……想是他正在题词,却不知写什么好。

我脱口而出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但见他双眼一亮,倏然有光,道:“甚好!”

说罢,狼毫蘸墨,正欲提笔,忽见门外大鹏前来:“十七爷,教主有召,有要事商议。”

他只好搁笔,叫过我来:“你先帮我写上这句话。如果日落时分我还没回来,你替我将这幅画送上热恼峰,亲自交到七王手上。”

……

他交代完就匆匆离去。我坐到凳子上,看看这幅画,又看看他离去的背影。细细的狼毫之笔,捏在指尖竟有些发颤。

好不容易写好了一行字,窗外夕阳如血。我将画轴卷起,下了石磨崖,直奔热恼峰而去。

热恼峰离石磨崖有些脚程,我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出了一身热汗。

值岗的是十三狱主,一眼就认出了我:“灵公主大驾,有失远迎。用晚饭了不曾?”

“吃过了,多谢记挂。你家王爷呢?”

“在里面,我带您去。”

热恼峰上,只有一座屋宇和一个凉亭。三年未曾住人,这里却被打扫得很干净。我刚走到门外,就闻到一丝酒香。

房门自动打开,就听屋内传声:“灵公主,请。”

屋内没有什么陈设,就如它的主人一般没有多余的东西。七王独自坐在圆桌旁,上面摆着一只酒壶和两只酒盏。

四目相对的一刻,只觉她比往先更加绝俗。一头乌黑长发倾下,添了几分柔和,眉眼仍是藏着几许淡漠。她却忽然对我笑了笑,那一笑,只觉千树万树梨花盛开。

我对着她,双手捧上那一卷画轴,笑靥如花地唤了一声:

“七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