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惊鸿影 似是旧识郎

大暑热天,数十日不曾落雨,山南道境内一片干旱。干渴的大地露出一道道裂纹,路旁原本该生机勃勃的野草也都有枯黄的迹象。

附近人家光着屁股的孩童在浅浅的小河里玩耍,就见尘土飞扬的驿道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孩子只看出那马是极骏的宝马,车是上等的好车,一眼看去便知是从外地来的大户人家。

马车旁还有一个青年骑着一匹枣黑骏马随行,日头更烈了,他叫车夫停了下来。拿出水囊,掀开了马车的门帘。

车里面倚着一个娇弱的少女,这少女本应是美的,可惜身子太弱,脸上有着不健康的潮红。

“小晴,来喝点水。”

少女接过水囊,小心地喝了一口。青年看着她,不由得皱了眉头:自从入了山南道,就一路干旱,气候比庐州差了很多。小晴身子本来就弱,连日奔波,让她胃口全无,日渐消瘦。

“再坚持两天,等上了犟山见到余大夫,你的病就有希望了。”

她默默地点头,心里却一派萧索:连渡厄翁老前辈都对她的病束手无策,这个余大夫怕也无能为力。

两日之后,犟山。

余师父细细读完了手上的信,对眼前这对兄妹说:“既然是铁副门主的千金,又是师父亲笔信嘱我的病患,余某当然不会怠慢。你们二位暂且住下,容我禀明道长之后,为铁小姐细细诊看。”

铁云翰连忙回礼:“多谢余大夫为舍妹费心。”

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厢房之后,余师父漏夜上了真武居。

真武居就在真武堂的后面,是武当历代掌门的卧房。余师父敲了敲门:“道长,余方舟求见。”

“请进。”

进了房间,恍惚道人正在打坐。

“这么晚了,余师父有急事?”

“道长,游侠派铁千刃的女儿患了病,之前送上了百草门,师父诊出是心病,便嘱咐他们到此间来寻我。我想着还是要先跟您打声招呼。”

恍惚道人笑了:“治心病,素来是你余师父比较擅长。”

余方舟委婉地笑笑。

恍惚道人却正色道:“本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我自然不该阻拦。可却偏是铁家的人。单说那铁千刃是什么样的人品,相信余师父也有耳闻。”

余方舟说:“正是了。我也是有此等担忧,才来请示您的。”

恍惚大人大度地笑了:“罢,祸不及妻儿。既是小女孩生了病,也与那铁千刃无尤。你便好好给她治吧!只是辛苦你了。”

余方舟忙说:“多谢道长。”

药堂之上,余方舟细细地诊着脉,眉头微皱。

末了,他问那少女:“身体哪处不舒服?”

“胸闷,心痛,失眠,多梦。”

“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四年多了。”

“这么久了啊……”他抚须道。

“是的。我们请了好多大夫看过,也拜了不少名医。总是好好坏坏,没法根治。”身旁的铁云翰说。

余师父默默,对铁云翰道:“外面晒了不少药材。你帮我取一钱槐花、一钱连翘、二钱杜仲、二钱白芪、二钱当归、三钱龙胆草和三钱黄连。外面有秤,要称了正准再拿进来。”

“好的。”铁云翰应着,连忙出去了。

待房中只有他二人,余师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姑娘,心病还须心药医啊。”

她一惊:他把哥哥支走,只为跟她说这句话吗?

余师父笑道:“你悬在心头迟迟放不下,坠得你胸闷心痛,又失眠多梦的,是一个人吧。”

她默然无声:她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大病,左不过是思念成疾、郁结肺腑。可她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任谁来诊治,都没有透露半分。

“让老夫来想想,铁副门主的掌上明珠,自是锦衣玉食,应有尽有。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心心念念,相思成疾呢?”

她脸上一红:“余师父,请万勿与家兄提起。”

余师父轻叹一声,也不多问,只说:“少年情怀,情真意切,自是美事。但因缘有命,你要放开心胸,切莫强求。何时宽了心,何时病就愈了。”

铁惜晴谢过余师父,余师父喊了铁云翰进来,兄妹俩一道回去了。

月色朗朗,星辰初见。

一路上都是晚课归巢的武当弟子,看着这对服饰迥异的男女,都禁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尤其是那娇柔俏丽的铁惜晴,姣花照水,弱柳扶风。引得这群平日极少见过女子的少年们频频侧目。

铁惜晴被看得不自在:“哥哥,我们走小路吧。”

“好。”

兄妹俩便沿着**魔殿后面的小路走下去了。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自己的厢房前,铁云翰说:“你等一下,我进屋给你点灯。”

铁惜晴一个人站在那里。这里是犟山的高处,她远望过去,还能看到远方点点星光和山下绵延的灯火。

想起自己虽有万千宠爱,却仍是孤身一人,不禁深深落寞。

忽然间,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不远处走过,一下子击中了她。

她眼神一跳,本能地追了上去。

那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挺拔少年,除了个子更高了一些,那种感觉与四年前一模一样。她的心怦怦直跳:是他吗?

穿过宽阔的庭院,她来到宽广的修武坛。武当弟子在晚饭后会来到这练武修身,此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哪还能见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她呆呆地立在那里,脑中空白一片。这时有胆大的少年走过来:“师妹,找人吗?”

她低下了头:“没有……许是我认错。”转身便轻轻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只默默念着:“易哥哥,你究竟在哪里,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此时的易知难来到阿玖的房间前,敲响了门。

“请进。”

他开门进去,看到她正在收拾行装。她见他来,两个人同声说了一句:

“我要走了。”

易知难挑了眉:“你要下山?”

“嗯。”她轻轻点头,“连日叨扰,已万分过意不去。如今身体已无大碍,实在不该再给你们添麻烦。”

易知难微低了头:“那你,接下来去哪?”

她放空了视线:“带上小注子,先回老家吧。”

“你要回突厥?”

“不,”她否认,“家园已毁,我在那里已经无所依靠……可能会去江南吧。”

她言辞闪烁,似乎不太想透露自己的行踪。他理解她一个逃难寡母的难处,也不追问,只问:“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低头:“也许会吧。”

两相默默,易知难委婉开口:“玖姑娘,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请讲。”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精巧的竹哨,递给她:“如果你……有了灵公主的下落,可否将她的消息放入这个竹哨,设法送到我手上。我见到这个哨子,千山万水也会赶到她身边的。”

她素来淡漠的眼神,忽然多了一丝难得的柔和,伸手将那哨子收下了:“会的。”

“谢谢你。”

“你呢,刚刚说你也要走,去哪里?”她问。

“噢,少林。”他说,“少林做东调和武当与峨眉的仇怨,师父亲自出马,我会随行。”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他不主动离开,她也没说要休息,就那么互相望来望去,气氛有点微妙。

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我说,你俩差不多了吧。”

易知难低头一看,小雨注正炯炯地盯着他。

“小兄弟——”他俯下身来,“这些天在山上过得开心吗?”

他点点头:“开心。”

“那以后再来好不好?”

他却仰脸看向娘,说道:“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易知难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子:“以后的日子,要保护好娘,知道吗?”

他拍着胸脯说:“我会的。”

易知难站起来,终于说:“不早了,你收拾吧。明日如果我有时间,会来送你的。”

她偏过头:“不用送了……终须一别。”

他知道她的脾气是说一不二的执拗,此时也不再坚持:“那好吧……有缘再见。”

“再见。”

他走了。屋子里凭空多了一丝寂寥。

她一声不吭地收拾行装。她本来身无一物,只是张大娘给了她两件旧衣裳,还有给雨注缝的两身衫子,都被她裹进了包袱。小雨注忽然爬到**,看着她的眼睛:“娘~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哥哥?”

她停了停,低眉道:“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哦……”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我吗?”

“并不。”

“并?”他抬头,含起了一根手指,“并不喜欢我,那你喜欢我好不好啊?”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他一板一眼地说:“因为、因为我很乖啊,我很可爱啊,我还很谦虚啊。”

她系好了包袱,拂了拂手:“嗯,你这么厉害,你咋不上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