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第十七章 风云诡 遗珠芥子帮

一个布设简单的卧房,萦绕着淡淡的檀香的味道。床很柔软,自从下了两界山,她还从未睡过这样一个安稳又清甜的觉。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挂着一个粉色的帐篷,床边系着一对铃铛。有风吹来,唤起轻轻的铃音。床边的男子温和地看着她:“你醒了。”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你。”

男子笑了,嗓音还是那么好听:“没想到会是我吧。如果当日我没有碰巧去麻湖岭猎鹰,你怕是要被活捉回唐门吃尽苦头了。”

她轻蔑地笑了一声:“未必。”

她试着撑起身子,却不想浑身酸痛。他说:“别急着起来,我命人给你准备了莲子粥,吃点填填肚子。”

她四下瞧了瞧,问:“这是哪里?”

“是我在义城的行馆。”

义城。她默默回忆了地图,这义城郡在川蜀北界,离八台山甚远,已不在唐门的控制范围,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不过我很好奇。据说你进了唐门之后,颇受那唐无极宠爱。怎么今日却这般狼狈地出逃?这可不像当日那个一往无前的你。”

她知他有意讥讽,也无意与他饶舌,只说:“大公子与老爷内斗,二公子坐收渔利,趁势逼死了父兄。我在唐家无立足之地,只有逃出来才能保命。”

他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到底也没再问。

她转移了话题:“你堂堂芥子帮三把手,怎么还逍遥到了义城。就没人催着你处理公务么?”

他撇了撇嘴:“师父召我来帮他打打杂。”

“师父?”

“嗯。芥子帮何须长老,是带我入门的恩师。”

何须长老,这个名头她倒也听过。

这时,门外进来人:“三爷,何长老叫你。”

他起身对她说:“你在这,待会儿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说着就出去了。

房间里只留下她一个,她靠在床头,看着这间似是女子的卧房,不由得生出一股久违的寂寥。这回从唐门带走朱雀之卵,也算是有惊无险。她已将那卵藏在一个极密之地,发了信通知三伯去取。她当然知道没了这卵,唐无极必死无疑。可天道轮回,杀人偿命,何况他杀的还是十五叔。

敲门声又响,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娇俏的女子,她定睛一看,竟是那寄柔,不由得“呵”了一声。

“怎么,见着我很意外吗?”寄柔放下食盒,端了一碗粥给她。

“不意外。风流三少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姑娘我懂的,只是没想到是你。看来他还挺喜欢你的。”她接过粥来,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寄柔挽了手帕,忽然说了句:“他并不喜欢我的。”顿了顿,又说:“太喜欢的人带在身边,没办法长久。”

小云一听这口气,竟像是知心姐姐找她谈心来了。咽了一大口粥,默默地听她说。

“原本我以为他喜欢你的。”她注视着小云的眼睛。

“嗯?”

“其实也不是。”她自顾自地说起来,望向了房间的一个角落,“他真正喜欢的——是她。”

那里挂着一幅女子的肖像。女子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圆圆的脸还有些许稚嫩,唯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透着灵气。乍看之下,与小云的容貌有些神似。

“她叫采薇,是三爷第一个喜欢的人。”

小云这才恍悟,他为何听一曲《采薇颂》都会流泪。

“我第一次见这画像,也觉得与你有些像。他之所以对你另眼相待,大概也脱不了这采薇姑娘的干系。”

“这姑娘去哪了?”

“失踪了。大家都认为她死了。只有三爷还觉得,她不过是失踪了,躲起来不见他。”

“……也是可怜之人。”

两相默默。寄柔拿了小云吃剩的空碗,站起身来:“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小云忍不住问她:“看你也是有傲气的人,怎么还甘心为我端茶送饭?”

她侧过身子:“他喜欢你,我们就是敌人;他不喜欢你,我们就是朋友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小云轻轻一叹:为了一个男人,何至于此。

夜幕降临,这处小院远离市井,格外幽静。

小云连日来被寄柔照顾得格外妥帖,早已能行动自如。最近经常看不到庞三的影子,据说他在忙着即将于蜀北召开的大会。

用了晚饭,她信步在院内散心。走着走着来到一处僻静地儿,这里有个阁楼,里面灯火如豆。

她推门进去,庞三正坐在书桌旁。抬眼便看见她,但见她身着一身蜀绣旗袍,白色的缎子,更衬得脸晶莹玉润,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正炯炯地看着他。

他愣了下:这身衣服,是采薇的旧服。

“难得找个小楼偷偷闲,这会儿又被你发现了。”他微笑地对她说。

她默默转身欲走。

“来都来了,坐一会儿吧。”

她又默默地坐在他面前,见他的案头摞了一堆信件和请柬。“帮中大会要用的?”

“是啊。”他捏了捏眼睛,向后靠去,极累的样子。

“还真是辛苦啊。”

他笑了:“这个世道,没有谁是不辛苦的。你不也是吗?”他的眼神直直地射过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射出一个洞来。一刹那她开始惶恐,眼前这个号称无事不通、无事不晓的江湖第一帮的三把手,很可能早就将她看了个通透。

可他并没有杀气。

下山这么久,她已经能从一个人的气息嗅出危机。但眼前这个人没有,他的气息是安全的,温和的,甚至,爱怜的。

是因为画上那个女子吗?

“我在房间中……看到一幅画。”她终于提起,“听说,是你的初恋?”

“哦……”他的眼睛忽然空了,思绪像被拉出了好远。“这么一想,快七年了啊。”

十年之前,洛阳街头,她还是一个卖花女,上来就问:“公子,买花吗?”他本不想买,但她的眼神那样期待,只好买了两支。谁知从此之后结下缘分,越走越近,不知觉相伴三年。直到那年大会前夕,他们因琐事吵了一架,她负气而走,再也没了音信。

“她,一直都没有消息吗?”

“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他默默念着,眼中一片空旷,“我还带她见了师父,难得师父如此中意。如果我没有和她吵架,也许我们早都成了婚,有一个家庭。可是她就那么走了,我找遍了大江南北也没有找到她。她一定气死我了,再也不肯见我了。”他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泪,那模样像是一个孩子。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然而七年之久,凭借芥子帮对江湖消息的掌控,总不会一点消息也无。想到这里,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小云在庞三的行馆又住了些时日,直到外面的风声不似之前那么紧,她想应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这一日,她来到庞三的书房,想向他告辞。

“帮主亲临那日,会场的安保一定要格外注意。闲杂人等禁绝入内,此乃重中之重。”

屋内传出一个嗓音极细的男声,立时将她震在了那里。

她听过这个声音。

还是在一年前的孽镜台顶。

“莫慌,结鼠群阵!”的叫声犹在耳边,十七叔凄厉的哀嚎已在她的脑中炸开。这个声音,她永世不会忘记。

门开了,里面的人走了出来。庞三见她站在这里,忙对那细声男子介绍道:“师父,这是我的一位好友,云姑娘。”又对小云说:“小云,这是我的师父,何须长老。”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真实样貌:一张细窄枯槁的脸,双眼似空非空,嘴角似笑非笑。

她笑靥如花地唤了一声:“何须长老。”

那长老眯起眼睛看着她,就对庞三说:“风伢子,你的红粉知己会不会太多了些。”

庞三脸上一红:“师父您误会了,小云只是我的普通朋友。”

“哎,上回见的那个……阿柔吧,不也是你的普通朋友?”

庞三吃了一噎,说不出话来。

那何须长老笑眯眯地对她说:“小姑娘,交友要谨慎呐。”说罢笑着离开了。

庞三匆匆对她说了一句:“我师父喜欢玩笑,你别介意。”随后也跟随那何须去了。

二人都不曾觉察,这姑娘已经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