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班主任

?闲暇时,班主任会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边慢悠悠地抽着一支香烟,一边看着桌面上玻璃底下压着的那张照片。照片是他大学毕业那一年照的,那时候的他风华正茂,满脸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坚毅而灵动的目光似乎在向全世界诉说,他将大刀阔斧地开辟属于自己的时代。

接着,一切如他所愿,他昂首挺胸地步入了学校,走上了教师这个岗位,开始了自己的授课生涯。在他心目中,学校是一片圣地,是知识和情操的象征,而他的任务就是让所有的学生成为合格的年轻人。那时候,他每天精神饱满地投入工作,朝气蓬勃地和同事们相处,每一天都过得相当充实。

然而,这样过了一些年后,不知是自己从前没怎么注意还是社会的风气正在慢慢变坏,他慢慢感觉到自己的信仰受到了许多冲击——学校里有些东西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比方说,在他看来,教师都应该是道德的代表、学生的榜样,而身边某些同事的言行举止实在让他颇感诧异。特别是当他某一次参加学校教员宴会的时候,席间的杯觥交错、长吆短喝、嬉笑怒骂更是让他无法把这一切和教育这两个字眼联系起来。而他本人工作中的一些遭遇也让人颇感蹊跷——上学期高三年级主任位置有了空缺,本来论资历论成绩论能力都应该是由他来担任才对,结果不但没能晋升,反而让人给莫名其妙地调到了谁也不愿去的七班当班主任。

而当他发现曾经无话不谈的朋友,新任年级主任的另一位老师在和他说话时也改头换面,满口什么掌控啦、报备啦、流程啦、执行力啦等等官腔的时候,他更是气得目瞪口呆。在教师这个岗位上呆了这么多年,他才发现即便是在学校,官僚主义现象也是那么严重,就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不例外。不管这些小事简单到多么的不值一提,最终还是因为程序复杂、环节众多而变得繁琐不堪。像有一次他向学校申请了几盒粉笔,开学时打的报告,期末考试那天才将粉笔拿到了手。因为即便是像这样的教学必需品,也需要层层的审批,而每一位官员都会将申请书在桌面上压上几天,其目的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拥有某种权力。

工作上的事令他心烦意乱,回到家里也得不到片刻的轻松。他妻子每天总是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唠叨什么菜又涨价了啊、收电费的人又来过了啊、她的某某同学又发了笔大财了啊之类的话,听得他神经都快接近崩溃。有时候他忍不住想问她究竟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钱多一些,但想想又觉得这两者似乎没什么联系可言。况且问她这样的问题其结果必然是一通尖锐的反击,最终令他哑口无言——他是老师,就他自己也知道钱对于生活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妻子的抱怨也不是毫无根据。这一切都只能怪自己能力有限,实在挣不来更多的钱。

在他的书房里有一只箱子,里面锁着的是一大堆曾经的学生寄给他的信。这些信中,有品学兼优的学生向他表示感谢的,也有劣迹斑斑的学生向他认错的;有出人头地者向他报喜的,也有颓废潦倒者向他诉苦的。不管是哪一封,班主任总是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缅怀一番,作为对自己的一种安慰。这些信,在他看来比金钱还重要,只是他妻子一向对此嗤之以鼻:

“这还能当饭吃不成?”

“是不能吃,”班主任乐呵呵地回答她说,“不过这也很有价值。”

“我不管你那些到底有什么价值,我只知道家里没米了,你自己看着办。”

“没米就去买罗!”

“钱呢?”

他妻子每天的思维总是过于现实,丝毫不理解他的那些闲情雅致。不是在钱上面和他纠缠,就是扯出家里的那一堆堆乱麻,不是质问他为什么不去像别人那样开个补习班,就是逼着他回答一些类似于她和他母亲同时落水他会先救哪一个之类的无聊问题。

“我当然是先救你,宝贝儿。”班主任趴在书桌上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你在撒谎!”他妻子很有把握地下结论道。

“那我先救我妈。”班主任实在没时间和她瞎扯。

“你说什么?”他妻子立马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起来。

有时候班主任实在是气得火冒三丈:“够了!”他冲她吼道,“你干吗问我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游泳。”

“我不管!你这个没良心的,呜呜呜……”

因为妻子多疑且易怒的缘故,班主任不得不放弃了和学校另一位物理老师进行教学研讨的任务。那位年轻的女老师是个新手,性格活泼、机智幽默,时常有许多问题向他请教。在班主任心里,他是即把她当同事也把她当学生看待的,和她在一起工作,的确也为班主任那枯燥无味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然而,错就错在班主任有一次在家里无意间向妻子提起了她,他妻子立马就好奇起来:

“你们关系肯定挺好罗?”

“是啊!和她在一起工作我觉得挺开心的。”班主任感慨道。

“她长的肯定很漂亮吧?”

“当然,”班主任毫无防备,“非常漂亮,人也很好。”

“你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呢?”

“在一起交流些意见啦、一起做做实验啊什么的。”

“做实验?在哪里?”

“在实验室里罗!”

“就你们两个人?”

“是啊,没别的人。”

他妻子的表情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瞬间勃然大怒:“说!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什么?”班主任惶惑地看着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这个没良心的,背着我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我不想活了,呜呜呜……”他妻子又开始大哭大闹起来。

班主任气得瞠目结舌:“你在发什么疯?”

“我不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长得漂亮……人又很好……呜呜呜……”他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个没完,“你这个没良心的……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呜呜呜……”

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令班主任心力交瘁,班上的学生又到处给他捣乱。胡特被捉住的那天晚上,他正好不在学校,等第二天他去向校长求情时,处理胡特的方案已经被训导主任迫不及待地定下来。校长也以此为由丝毫不给情面,还借机将班主任训斥了一通。

平心而论,班主任觉得自己班上那些学生尽管个个思想叛逆、桀骜不驯,但也并不是什么坏得不得了的学生。他们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却个个都能明辨是非,且不乏同情心和正义感。就这样将其中一个逐出学校,不仅有失公允,而且令他十分不舍。可是,在校长的强权笼罩之下,他又能怎么样呢?在一幢由官僚主义构成的大厦面前,他一个普通的物理老师,又能有多少话语权可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