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时 生

悲观也没用。谁都想生在好人家,可无法选择父母。发给你什么样的牌,你就只能尽量打好它。

——东野圭吾《时生》

‘咯吱’一声,打开家的外门。

暂且称之为家吧,家的概念究竟是什么?我想对于眼前的景象难以确定结论:涂过油漆的水泥地面落满了灰;左右的卧室门随意敞开着,门轴欠油咿咿呀呀的乱叫;桌子上的早餐由于没有及时收拾,透过窗外飞来苍蝇和蚊子;屋里散布着腐败的气息,除了人气。

父亲显然没有这么早回来,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即便老婆已经逃走,孩子饿了一天是死是活。

放下书包跑向厨房,头一次回来时里面没有传来切菜的声音,空气中消失的油烟味,才是童年记忆中家应有的味道吧。

真以为母亲昨晚只是赌气罢了,现在正穿好围裙,贤惠的做着早已经吃腻的饭菜。

空****的狭小屋子里,失望之余不见任何人的影子,石骏叹了一口气,拿起储物架上尚未完全风干的面包,捧在手里,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啪。’的一声,从门口传来。

石骏急急忙忙跑出去,一份期待等待妈妈的归来。

幻想破灭,摔门的巨大响动,预示着年近四十男人固有的特点,只不过今天的他仿佛怒意更甚,关门声震得楼道里回响了许久。

石骏愣在原地,怯生生地看着这位原本就陌生的男人。今晚的下班算是最近一段时间来最早的一次,两鬓间的白发总感觉突然长出了不少。

父亲看到他‘嗯’了一声,算作是回答,鞋子几乎是甩下来的,平时都是细心的母亲饭后一起摆好,失去了人照顾,男人如同流浪汉一般迷茫。

左手拎着塑料袋,几只爬满铁锈的辐条露在外面,右手握着一瓶没有贴牌的白酒,母亲在时总是悄悄的揣在怀里,趁客厅里没人才敢拿出来喝几口。倒不是害怕,而是觉得完全没有那个必要,解释起来麻烦,仅仅为了躲避更年期女人的唠叨,图个清净罢了。

“喏,接着,一起吃,你可以去楼下买个汽水。”

父亲阴沉沉的说道,把袋子递给了走上来的儿子,没管石骏是否答应,只是个象征性的谦让而已。

简单的洗洗手,悠哉的拽过一把椅子,石骏怯生生地陪在一边,看着男人对嘴吹着劣质白酒,津津有味吃着烧烤,看着电视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爸爸,妈妈去了哪里了?”

石骏冷不防的一问,密切注视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尽管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比较嘈杂,在意男人的回答,周围还是安静的可怕。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

父亲明显听到了问题,一张一合的嘴抽搐着停了一下,目光涣散望向了孩子一眼,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吃了起来。

“中午吃什么了,不饿么,问些没用的做什么?”

父亲试图叉开话题,破天荒的关心了儿子一次午餐的问题。

“恩,还好,不太饿。”石骏一边往嘴里送着吃的,一边继续问,“妈妈真的走了吗,不会回来了?”

“大概是吧,我白天找了很多地方,朋友家不在,单位也在找她,没在你姥姥家,你姥爷恶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呵呵,老不死的。”

父亲咒骂着过去尚且一直维护亲属关系的岳父大人,这次索性不再隐藏内心的不满了,颇出意料今晚的话比较多,没有苛刻的要求儿子回屋写作业,别东问西问的等等。

其实男人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岁数逼近中年,没在国企混上一官半职,工资有减无增,整日酗酒,现在好了,媳妇抛弃了家庭不辞而别,这在当年的保守年代厂区附近传播的很快,出门被指指点点,后背戳脊梁。

“看,这就是石铁山,家庭暴力把媳妇打跑了。”

“一个老爷们没本事,还自己带孩子。”

“听说他外边养了个小的,长得不怎地,花花心肠子不少。”

小石骏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才体会到当日的艰难,父亲被人瞧不起,邻居家的小孩有意疏远着自己,变得更加孤僻内向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就像一副抓在手里的扑克牌,没办法更换,只有尽量打好它罢了。

连续几晚失眠,母亲确实没在回来过,音信全无。娘家人倒也不着急找,以致父子两人都开始怀疑是有意的藏起来吧。

感情破裂拖到最后也没正式办理离婚手续。

厌倦到不希望再见一面把话说清楚的地步,不想再见孩子一面,母亲这些年间真的隐忍太久了吧。

石骏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自理能力有了质的飞跃。

父亲的话又恢复到过去少之极少,基本在家没有与儿子的情感沟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几天挤出一些零花钱出来,其它的积蓄成天的买酒买小吃,时间长了还养成了抽烟的坏习惯。

胡子许久不刮,穿过的脏衣服在洗衣桶内外到处乱丢堆满,石骏实在看不下去,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渐渐地,家里恢复些生机的样子来。

窗台上一盆不知名的小花开了,白粉相间,娇娇欲滴,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扩散开来。

那是石骏精心培育的结果,妈妈走之前一直很喜欢,荒废了一段时间即将枯萎,爸爸一直冷眼旁观。

小孩子的眼里世界是美好的,比大人的世界里同样的东西更加纯洁。

希望当下次它开放的时候,母亲就会回到身边。

等来的不是母亲,而是每月匿名邮局汇款来的一笔钱。

就是传说中的抚养费吧,留给儿子的,金额一、两百不等,可父亲每次都是从邮局取回钱,揣进自己的兜里,分给儿子还是原来的数额,除了用于学校吃饭,没什么多余的出来。

父亲曾试图按照汇款方地址去寻找,结果只是陌生地方的一家陌生的邮局,对面只是说有见到穿的严实的女人来过这里汇款,是哪里人去过哪里一概不知。

时间久了也就选择放弃了,寻找一位有意躲你而又变了心的女人困难重重,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只当多出来生活上的一笔开销,他从来没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想过未来,顺其自然走到哪算哪吧。

2001年,一款火车侠类的玩具火遍了大街小巷,当然也包括处在经济开放前沿阵地的希捷市。

玩具来自日本的一部铁胆火车侠动画片,里面的新干线列车,通过画师笔下的奇思妙想,转眼间变成一个个厉害的小机器人,在校园的男孩子间疯传。

石骏每天放学早的时候,趁父亲不在家,通常偷偷看上几集,10多分钟的一个小故事,令充满正义感的小男生热血澎湃。

食杂店和报摊书店,果断做起了孩子的生意,显眼的位置,摆满了各种各样动画片同款的山寨小玩具,几元钱一个。

上下学的时候,经常围拢一堆好奇的小孩,喜欢的不得了,使用各种苦肉计逼着一旁的父母买下来。或者几顿不吃饭,用零花钱甚至是骗家长交学费多出来的钱消费此处,以搜集一套为自豪,成为班级里瞩目的焦点。

石骏也想拥有这么一套心爱的玩具,没太多贪心,哪怕其中的一两款也好,只是兜里的钱少的可怜,午饭都不敢点太贵的,更别说攒下些钱。

骗交学费的事情更是枉然,父亲对日常开销把控的很紧,偶尔一次学校收的多了都引来他的怀疑,不停地抱怨斤斤计较,嘴里说着明天先去问问单位的同事家孩子再说,活出了一副中国版葛朗台的姿态。

作为儿子当然看脸色不敢多要,生怕被发现,等待的可能是一顿打骂,玩具也会被没收扔掉。

心里总惦记着事情,整天浑浑噩噩的度过,直到一天从班级一个小胖子口中听说校外的摊位新的一批火车侠即将断货,他控制不住想拥有的贪心,勾画着一件看似极其大胆的计划。

家里是万万不敢偷了,父亲每笔钱都算的仔细。而且总结了上次妻子离开的教训,柜子锁的紧紧的,只有打别人的注意了,想着想着,脑中蹦出了一件事。

还记得每天放学路过的那家油漆分销铺子,二楼小女孩探出来的位置,窗子印象中从没有关上过,可能厂子里味道比较大,或者女孩看热闹临走时忘记了。厂子的旁边是一家废品收货站,几天路过的时候,留意到里面破破烂烂,好像收了一架木质的破梯子,一半露在外边,平时没人偷那个,故而没过于严格管理。

废品收购站每天放学后已经关门,隔壁的油漆出售在六点天黑前没有了顾客,估计差不多也关了。

销售油漆一定会有很多现金吧。14岁的石骏脑中模糊有一个概念,倒不是萌生了偷窃的想法,仅仅为了心爱的玩具绝版前,如果能从那里顺来一些,就足够了。

夏老板印象中是一位大大咧咧的人,不是那么在乎东西的,几天的流水进账那么多,即使丢了十元八元,未必像父亲那样及时的发现。

而我仅要五十元,就能买到一套好玩的绝版玩具了,想到这里,石骏还是动了心。

想得到的东西,越想越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小孩子的眼中看来,冒险花点手段是值得的。

一生的分水岭,一念之间。

心不在焉的做好晚饭,石骏洗洗手走出厨房,把菜盘一样样端出来。

两碗米饭,一盘木须柿子,一盘刀工不整齐的炒土豆片,都是他最近慢慢练好的几道菜。石铁山前段时间看到儿子开始学习做菜,一些传统价值观属于女人做的事情,略表惊讶之余,没有说什么,慢慢习惯跟着一起吃,有时下班后,主动买一些原材料回来。

今晚的石骏有些心不在焉,想起明天地摊上的玩具可能断货,悲伤的内心几乎哭了出来,常有同学嘲笑他穷逼,没钱买玩具,令他十分自卑,所以今晚,说什么也要努力拼一下,按照勾画好的小计划试一试才死心。

父亲昨晚剩下的白酒倒入新刷好的杯子里,一切准备就绪,但愿他喝的酊酩大醉,自己等于成功了第一步。

开门声准时想起。

石铁山一脸倦容走进屋子,拖鞋时望见儿子坐在桌子边上等自己,桌子上好酒好菜,不经意的嘴角上扬,算是微笑了。

手里拎着路上买的油炸花生米口袋,放在桌子上打开,转身脱下衬衫光着膀子,走去了厨房洗手。

“你快吃吧,我得喝酒慢慢来,吃完去写作业,最近动画片看太多,注意学习成绩。”

破天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正中下怀,石骏‘嗯’了一声,拿起了碗筷。

吃的饱饱的,怕晚上蹬梯子耗费体力,快速的用过晚饭,端着自己的空碗去刷时,石铁山才刚刚眯着眼睛小酌了半杯。

回到小卧室,紧紧关上了门,石骏躺在**一声不吭,密切注意着客厅里的动静。

晚上九点刚过,隐约传来了父亲哼着小曲的声音,电视机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传来大卧室木门的开关声,听上像是去父亲吃过晚饭,准备早点休息。

石骏起身,用被子盖好书包,伪装成**有人的样子。将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屋里漆黑一片。

小心翼翼,打开房门来到客厅。借着月色,桌子上的碗筷随意的摆放着,大卧室的门紧锁。

麻利的收拾好碗筷,不制造一点声音,石骏蹑手蹑脚的返回客厅,隔壁沉重的鼾声想起,观察瓶子里的刻度,父亲今晚喝掉了不少,几乎到了失去意识的时刻吧,正好方便自己的外出行动计划。

踏上去年新买的球鞋,系紧了鞋带,换上一身方便的运动服,离远看上去像是一位小小的锻炼者,轻轻拧开了家门锁,转身慢慢的关严,避免一丝的响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