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津铁索索重税

舵楼雨隐隐低哭

清晨,红日隐现,微风吹拂,凉意盎然。

清冽卫河水,悠悠临清城,卫河清水如一道翠绿玉带绕临清古砖城而过,临清州的“临清”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临清州城外有一段狭窄的静水流深,乃属于卫河临清段的一“河岔口”,呈半圆形如弯月般镶嵌在卫河之畔。此地水质洁净无瑕清澈如碧,宁静平缓波澜不惊,不时可见鱼虾或怡然不动,或倏尔远逝,往来翕忽,自由自在追逐游弋穿梭来去,直若空游无所依。妩媚春光里,岸畔草木浓绿鲜花盛开,堤上杨柳如烟,一切都有着一种幽雅洁净透明的静美景象。

因其景甚幽溪深鱼肥,以致不时有闲暇之士临溪垂钓其乐悠悠,有人钓得鱼儿欢喜,钓不得亦乐欣,或许垂钓者大都在追寻那份闲情逸致大好心情,亦或是不求收获,乃是求心中一方澄澈净土。

放眼远处约莫三四里之外,河道渐宽水流渐急,不时有运送货物的船只来回过往。远处舟船号子声“哎嘿哎嘿”响彻云霄,拉纤的船夫们弯腰低头卖力吆喝,精赤着古铜色上半身在阳光暴晒下汗流如珠,钞关收税之地的官老爷们拦船落锁大声斥责声此起彼伏。

忽然“踏踏踏”脚步声骤起,便远远望见一浓眉大眼络腮胡须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左手拿一竹柳编筐,右手拿一钓竿,由远而近大步走来,临近水源不远之地,却脚步放缓蹑手蹑脚俯下身子屏神静气轻置钓竿于地上,双手扶岸边茂密水草,轻掀慢扒,可见到几只小虾就在水草间轻轻跳动。

大汉轻手入水,捉一只小虾,挤出虾肉,穿至吊钩,遂轻缓放入水中,轻抖几下,突往水下一没。既入水,便平声静气耐心等待,不消多时,钓竿竟向下一沉而没。汉子不禁心中一喜,稍提钓竿,颇感有一些沉重,臂膀稍稍用力手腕子一抖,“哗!”地水花一响,鱼竿骤然甩起,水花四溅里,划一道优美弧线,一条褐色大鲤鱼随鱼竿一甩之势破水窜出,扑棱棱狂甩尾巴,片片鳞甲在阳光下甚是炫目夺神。

大汉鱼竿一收,鱼儿便落在岸边草丛里,一眼望去足有三四斤重,正啪啪翻腾不止。大汉自岸边草丛里拽几根长长水草,大手按住犹自拍打挣扎的鱼身,将水草一头从鱼腮穿入鱼嘴引出,一手提溜着,放到柳条筐中。

换个地方,如法炮制,不多时又是一条锦鳞上钩。但是这次却不如方才那般幸运,此次钓起的鱼儿只有一斤多的份量。大汉却面露微笑很是满足,伙同方才那条,一并放入筐中。

此时晨风吹拂,带着季节的湿气,也透着晚春野花特有的浓郁美艳的芳香,日头正缓缓升起,如万道金线挥洒,带来温暖的光。

大汉年约四旬,肤色古铜,身材彪悍高大,两道剑眉一双虎目,额庭饱满眉宇宽阔,嘴角颌下略有虬髯短须,颇有沧桑之感,目光沉着炯然有神,令人一望便知是一个有担当的沉稳汉子。

“哈,大哥好厉害的手段!你今日钓的可比昨日那条大许多呢!”

忽然自大汉身后传来一清脆如黄莺悦耳如银铃的女声,人未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幽幽暗香已飘然而至。大汉适才转身抬头,见不远处已立有一双十年华女子,一张俏脸两颊白皙而丰颐,一双明澈慧眼流露着聪慧机智,面孔娟秀清丽,五官精致肤色如玉,穿绿色百褶裙,罩大红锦袍,梳坠马髻,插金步摇,神情气度温婉可人,落落大方,偏有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神韵,让人一望便知是出自名门教养极佳的大家闺秀。

大汉一望之下,连忙拱手施礼,神情极为恭敬:“原是大小姐驾到,小人王朝佐有礼了。这几日我看汪老爷神情郁闷食不下咽,就擅做主张打算弄一条糖醋鲤鱼给汪老爷,让他开心一下。”

“你若有心露一手厨艺,吩咐人去渔家买一条便可,何必自己亲自来钓?”

“大小姐有所不知,这自家钓出来的鱼儿,肉质鲜美吃起来口感特别地好。”

“哼!”

闻听此言,那名唤“冬了”的大小姐一张俏脸便是略显愠意,却并未真的生气,一转脸又一副娇憨欣喜之色,轻撅樱桃小嘴,长长的睫毛向上翘起,忽闪忽闪着,平添几许调皮,嗔道:“大哥,有件事情我还要再说一遍的,跟你说了多少次啦,平时唤我冬了便可,老是小姐小姐的,像是我们之间有多么生分似的,下次若还是这般客气,我便不搭理你了。”

王朝佐正色说道:“朝佐不敢,大小姐的芳名何等尊贵,尤其是我等下人随便呼来唤去的,折煞愧煞王某人了。”

冬了瞪眼道:“你……”转瞬说:“随你啦,”又道:“反正在我心里,拿你当亲人一样啦。”

王朝佐一挠头,心中苦笑,对于这位富贵绣庄的大小姐之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确是早有领教的,但在当今世风之下,所谓的身份等级尊卑贵贱他一个以编筐织篓的草民却是万万不敢忘却的。

王朝佐道:“昔日朝佐初到临清城,一度病困潦倒于晏公庙,幸亏遇上冬了颜惜两位恩人小姐,慷慨解囊仗义援手,耗费银两为王某请得名医治愈顽疴,此等鸿恩大义,天高地厚没齿不忘,王某虽出身乡间,但出门之际,母亲大人曾多次教诫,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所谓饮水思源,朝佐能活命,全在于大小姐和颜惜大小姐,有生之年不敢忘本。”

冬了嗔道:“哎呀王哥,与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和颜惜妹子绝非是施恩图报之人。再说,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不值一提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呢。没啥大不了的。”

王朝佐道:“朝佐做人遵母训有原则,受此恩情终身不敢忘怀。”

冬了深望他一眼,嗔笑:“好啦,都随你啦。”一回头,看到了一只尖嘴蓝羽的水鸟,正在不远处的水里一根浮木上扑棱着翅膀闪动光泽,冬了像一个孩子般站起,悄悄地移动,慢慢地伸手,看似想要捉住,但是那水鸟却似有所警觉一般,猛一振翅扑腾着飞走了。

冬了嫣笑一下,伸手摘下来路边的一朵紫色的牵牛花,那举止却甚温柔,仿佛还怕弄掉了那花朵上的晶莹露珠一般。

正欲戴上发梢,邀王朝佐赏评之际,猛听一声娇声怒斥:“都这个份儿上了,你们还有这份闲心,可知家里出大事了!”

“啊!”

王朝佐冬了齐齐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有一女正距他二人两丈余远的地方止步停身,面色苍白秀发凌乱香汗淋漓跺足捶胸气息未定,想是仓促之间情急之下连番奔跑疲累所致。此女亦如冬了般年纪相仿,生的眉清目秀英武非常,却是上身青色十字绣缀牡丹花缎衣,下穿石榴裙,头戴一块临清帕,足踏云锦绣鞋,衬托的身材窈窕体态丰满,正满脸怒容望着二人。一望之下他们自是认识,此女乃是冬了之表姊颜惜小姐,只是她一向是以稳重见长的,如今这样的匆忙急躁,莫非是真的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冬了道:“大表姐,何事至于如此之惊慌失措?可不是你平日里的风范哟。”

王朝佐道:“颜小姐不必惊慌,万事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颜惜咬着银牙,恨恨说道:“还是那一个该千刀万剐的阉狗马堂!如今又派人来敲诈勒索来了!姨丈在富贵绣庄与他手下交涉,反被说是‘抵捐抗税阻碍官家办公,殴打辱骂官差,属大不敬’,已经被他们强行戴上锒铛掳走,同时还抢去不少绸缎财物,临来之际,老太爷不顾年迈体弱正与他们理论。你们快去吧!”

王朝佐怒道:“此等狗官,自打上任以来,便巧立名目鱼肉百姓,在城区和水陆要道设立种种税卡,招募恶势力数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抢夺商家财产,拦截过路船只任意抽税,致使家破者大半,远近罢市,老百姓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此番又欺负到我们头上,我岂能与之善罢甘休!我去把他们宰了,给大家出气!”言罢,竟是凭借一腔豪情怒气,拔腿就走!

王朝佐脚步匆匆大步流星情急之下奔走如飞,任冬了颜惜两女如何地心急如焚大呼小叫一溜小跑,人仍被他撇下身后七八丈远。

脚步一踮,身影一晃,王朝佐人便已在丈余之外!

临清州,白布巷,汪宅。

但凡是久居临清城的老人儿,无人不晓得城中富贵绣庄,以及绣庄后面的东家汪家大宅。那庭院幽深绿树成荫花香四溢气势宏伟的大户宅院,素日里车如流水马如龙拜访仰慕之人络绎不绝于途,汪家之所以在临清做生意让人敬仰,也是和汪家家主汪信义平日多行善事分不开的。汪信义乃是徽州一位有名的绸缎商,恰如他的名字一样,经商四海,信义第一;来到临清州之后虽然依旧赚钱不少,但捐助善事更多,赈灾救荒、修庙铺路,始才赢得了“汪大善人”的美名。让多少商家大贾艳羡不已,齐赞叹说:做生意做到汪老爷这样的,才是吾辈之楷模,做人做事至此,足矣!但今日汪宅大门之外,人声鼎沸鸡飞狗跳叫嚣怒吼争执厮打之声源源不绝于耳,谁都看得出来,汪家大院今儿个出事了!

王朝佐脚未至汪宅,远远便已隐约听到一阵阵妇孺哭喊老人惨叫之声!疾走几步,目光触及,见汪宅门口有十数名皂帽役服的衙门官差,正手持棍棒痛殴死死抓住他们胳膊手脚不放的汪宅家人!而汪宅旧主,年约八旬须发皆银的汪老太爷不顾年迈力衰正浑身泥泞衣衫破败与一官差扭打一起,忽见那衙役颇不耐烦,竟甩手一棒直直砸在汪老太爷后脑海上,老太爷登时连哼也未哼就一头栽倒在地生死不明人事不醒!

一望之下,王朝佐目呲迸裂,怒吼一句:“真畜生也!”,晃身欺进,迎面一脚踹将过去,那人立时倒地不起,王朝佐急伸手探向汪太爷鼻息,感觉尚有生机,心中略是宽慰,但是那十几名官差见事起仓促点子扎手,不约而同放开与之纠缠的汪家家人,一起向王朝佐围抄过来。

但凡真正懂一些技击之术的人都会知晓,遇到此类状况,最好方法还是不要让他们完全聚拢围成,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饿虎也怕群狼!群攻之下,任你大罗神仙武功如何高超,施展不开手脚继而陷入险境死地!

此时,只见王朝佐暴喝一声:“来得好!”,不等他们近身,便发一声大喝,直冲上去!王朝佐身法快速飘忽,瞻之在前,倏忽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出拳彪悍迅猛,拳拳到肉,当真是动如脱兔迅如奔雷!汪宅诸人只看的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心为之夺几乎忘记了呼吸!感觉王朝佐就如同猛虎入羊群,横扫千军如卷席狂风扫落叶一般!那十几名方才殴打妇孺老人的衙门恶徒被这大汉好一顿拳脚给揍得七荤八素人仰马翻惨叫连连血肉模糊倒地一片,眼看得只有挨打挨揍的份儿,哪里有一丝一毫的招架之功!

王朝佐直如一只下山的猛虎入水的蛟龙,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

王朝佐骤然收手稳然立定威风凛凛气势压人,在倒地不起的衙役恶徒及汪宅诸人眼里,当真就如天神下凡一般!众恶徒唯唯诺诺相顾骇然向来都是他们欺负人惯了,如今被骤然反击打个落花流水哪里还敢说出一句话来!

斯时,冬了颜惜已急匆匆赶到,冬了一跺脚道:“大哥,你闯祸了!他们是官府的人啊!你打了他们,咱们只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颜惜却道:“大小姐,你糊涂啊!他们就根本没有打算让我们过好日子啊!”

王朝佐道:“这个无需担忧,万事有我!马堂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现在的临清城老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愤愤不平了!对付此等贪官污吏,就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越怕他,他越得意猖狂!”

言罢又朝倒地的那些官差道:”告诉马堂一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多行不义,天必灭之!冤有头债有主,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想妄开杀戒,尔等就此滚吧!”此语一出,倒地皂役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后爬将起来,竟不管不顾同伙,一时间直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一味自顾抱头鼠窜,刹那间走了一个干干净净。

当日,晨炊时分。

闻听到汪宅劝捐督税失利之消息,马堂马大人正闲情逸致优哉游哉在州府衙门一张做工考究精美的黄花梨桌子边太师椅上,由两个长得十分精致盛装华服的美婢小心翼翼地伺候下用膳。

桌上至少要有十七八个盘子,装满了山珍海馐美味佳肴,这是目前临清州最好的酒楼最好的厨师做的最好的席面,桌下摆放着五六坛盖着厚厚封泥据说足有三年窖藏散发浓郁醇香的临清州特酿和卫河老酒。

马大人喝的酒酣耳热豪情正盛吃的大快朵颐不亦乐乎。作为目前临清州级别最高的大明官员,他绝对有资格享受一些美好的东西。当然这些俗物单凭马大人一个人是享用不完的,但是作为一州之尊,马大人就是要有这个场面铺排的,有些东西就算吃不了用不上,也是要有的。否则就是丢了身份失了面子。

马大人的面子当然是临清州最大的面子。

马大人自奉圣谕督税临清州以来,速度力度所向披靡朝野无人可比,已经以最快速度向国库上缴税银八万余两,皇上龙颜大悦,特地下诏给予嘉奖,喻之国之栋梁倚为肱骨之臣。须知如今天子已颇多时日不曾临朝,多少朝中大臣殚思竭虑绞尽脑汁想尽千方百计求圣谕不得面龙颜不成!而最匪夷所思的是——但凡是马大人之奏折,却往往是辰时送到,午后即有圣谕回复,足见圣眷恩宠!马大人如今在大明王朝炙手可热红得发紫,多少大小官员正通过各种渠道争相巴结奉承。

但是现在有人居然敢折了马大人的面子,非但如此,还挥拳殴打了马大人的手下!马大人在吃惊之余,更感到了极大的愤怒!

在马大人今时今日之威风肆横下,何等贼子,敢捋虎须逆锋芒扫雅兴引不快,莫非真心活得不耐烦了?正在开怀畅饮的马堂一怒之下,以最快最猛的速度把桌子掀翻踹倒!各种菜肴碗筷跌落一地,室内登时一片狼藉不堪!俩美婢吓得浑身发抖体若筛糠,而那几个头缠白布鼻青脸肿的差官更是大气不敢出,胆小的则双腿发软直接跪地瘫倒在一边!

马堂冷冷说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哈哈哈,好大的胆子!这样大逆不道目无王法的话,居然也敢说出来,还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人心似铁费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有几个脑袋!此等场面话不过是糊弄那些迂腐文人,说说就算了的,若是真这样以为,就大错特错了!这天下终究是大明王朝朱姓皇帝一人一家的天下!”

“胆敢殴打朝廷法度之相关人员,我看这小子是嫌命长了!立刻传令给临清州第一捕快周正直,让他去缉拿这个狂妄之徒!”

“禀大人,周捕头正在外地缉拿一名江洋大盗,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回来。”一人低头弱弱回应道。

“那就八百里加急,飞鸽传书,催他回来!总之不论是明刀还是暗箭,给我一起招呼!我还不信这个邪,临清州这么多人,不能把他拿下!”

“大人这是否有些草率……?”

“无妨,你大胆去做就是,出事有我担当!今时今日皇恩浩**眷顾马堂!现在我马老爷就是大明的王法!我说的话就是圣旨!这等贱民贼子,捉到之后无需审判,直接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此等贱民,当真是不杀不足以平抚洒家心中之怨气!”

汪宅。朱红大门,青砖碧瓦。

汪家的朱红大门,并不显得陈旧,相反让人生出岁月流逝时光沉淀历经人事沧桑而屹立不倒之雄奇肃然不容小觑之感,高高的院墙将内里庭院掩遮得挺挺实实,只觉神秘莫测徒生无限想象。

汪家会客大厅。

威严的大厅,威严的人面。

正中紫檀木八仙桌子,雕花刻棱,两旁各一把太师椅,下首两厢各一排客座,亦是紫檀木质古色古香。桌后有一张书案,上有奇花异草,奇珍怪石,再后却是一张大大的屏风。屏风之后时有丫鬟模样的人端着浓浓草药味的黑水汤进出。

下首紫檀木太师椅端坐一华服妇人,虽看上去徐娘半老却仍风韵犹存,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雍容华贵自有一番气度,看来亦是见过一些场面而绝非一般俗世之姿的女子。

王朝佐冬了颜惜分坐在左边客座位置上。

另一厢则是坐了两个中年人。一个是羽扇纶巾儒生打扮,肤色稍白温文尔雅者乃是汪宅的账房西席洗浊生,另一人一身青色便装,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腰背挺直坐立端正颇有些官气,名为临清州府衙的捕快,却实是汪宅的多年故交,名唤周末。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样的凝重严肃,默不作声。

环顾四座,中年妇人忽然感到了一份莫名而来的悲凉!平日里汪宅仗义疏财造福乡里,今时今日遭遇变故能够及时赶到谋事应变的竟然只有这几个人!虽君子有言施恩不图报,但是人情冷暖将心比心此情此景还是让人寒心!看着这几人,心念电转她又释然暗幸,大浪淘沙留下的都是金子!也幸好有这些人在,足慰平生心怀!

不消多时,屏风后面有脚步走动声传来,里面走出一人,年约五旬颌下有须样貌慈祥和蔼可亲一派长者形象,乃临清州知名神医,素有妙手赛华佗美称的秦十三先生。

秦十三向太师椅下首端坐的中年妇人拱手为礼:“抢救及时,老太爷已无大碍,按照我开好的方子,一日三次,连服七日,可保平安无恙。只是暂时不要再刺激,需要安心静养才好。”

安心静养?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如何安得了心静养?中年妇人心中纠结苦闷仍点头寒暄,满是感谢,当下付足诊金,送秦十三出门,回到大厅。

中年妇人目视诸人开口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好了,都别如大茶壶般闷着了,畅所欲言开诚布公,俗语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群策群力,讨论如何扭转局面,把人营救出来,只是我不明白,此番的苛捐杂税,怎会如此之多?这不是教人破产的势头么?如此杀鸡取卵,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不择手段,一味敛财,简直丧心病狂!”

西席账房洗浊生言谈举止一派书生风骨,举止文雅从容,书卷气足。看模样该年近四十,隐约间自有一种难掩的倜傥风流。

当下他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大明王朝自打隆庆以后,贪欲大增!凡桥梁,道路,关津,私擅抽税,罔利病民,屡任之官员,贤否不齐,往往以增科为能事,以严划为风力,筹算至骨,不遗锱铢。而自马堂自三月初到任临清州以来,更是在常法之外,又巧立名色,肆意诛求。船、车、房屋、粮食、车马,甚至鸡狗也在征税范围之列。凡肩挑背负,贩卖米、豆等小本生意的尽兴收税;甚至连农夫村妇,以斗粟、尺布相交易,也被抢夺。所到之处,强取豪夺,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吓得商民关门闭户,到处躲避。在我临清码头,船只往返过期者,指为罪状,辄动科罚。商客资本稍多者,称为殷富,又行劝借,有本课该银十两,科罚劝借至二十两,稍有不从,轻则重加䈚责,重则坐以他事,连船拆毁,客商船只号哭水次。其科罚者,率皆入名入已,此等官既出部委,是以肆无忌惮。”

那一身皂衣官差打扮的周末接口道:“洗浊生所言极是。本朝二十四年冬日,皇帝佬儿的两宫三殿遭遇火灾天祸,营建不资,遂开始增设矿税,乃百税齐出,多如牛毛,征税中官遍布天下,所向披靡,临清不过是受害地之一。”

洗浊生道:“自会通河疏浚之后,临清为漕挽之喉,萃货之腹,舟车络绎商贾褔辏,天下商旅出乎其途,街道两旁酒肆林立,店铺罗列,青楼画阁,绣户朱帘,宝马香车竟道于行,实是热闹繁华好去处,此间非但冠于济西,全国亦是鼎鼎大名了!马堂大权在手,当真如豺狼虎豹,胡乱罚款摊派,征求资助,现在的临清城在他们眼中当真就如一块大好肥肉,均思啖之而后快。”

周末叹息一句:“凤阳巡抚李三才曾经进谏说:‘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陛下欲崇敛财贿,而不使小民享升斗之需;欲绵祚万年,而不使小民适朝夕之乐?’今时今日暴政之下,酷吏当道,一味敛财,肆意搜刮,现在的临清州已经是民不聊生!在临清钞关,往年伙商三十八人,皆为沿途税使盘验抽罚,资本尽折,独存两人。临清绸缎庄加上咱们汪家总共三十二家,今时闭门二十一家,仅余十一家。布店七十三座,闭门四十五家,仅余二十八座。杂货店六十五座,闭门四十一家,仅余二十四座了!”

洗浊生亦叹息:“当今税使四出,饶是临清州这平昔的富庶繁丽之乡,亦皆成凋敝了!”

“非但如此,”周末接着摇头道:“唉!近日还出来一桩事情,纸马巷有个叫做朱老三的,一直在北街驴马行做工,这都怪他生了个漂亮女儿,才惹下一个祸端。两日前,她的女儿朱妃雅想到驴马行找朱老三,途中正好遇到马堂大人的亲侄子马云昊,他见朱妃雅有几分姿色,便把她抢回府里去了。”

冬了颜惜听得柳眉倒坠,竟齐声问道:“你既然是捕头,这种强抢女子的恶行,为什么不把他们关进牢去?”

周末叹道:“姑娘有所不知了,这马云昊,恃着是马堂的亲侄儿,便在这临清州横行无忌,莫说是强抢妇女,便是弄出人命,咱们也没他办法。此人二十七八岁,却生有一副修岸身材。他生性狠毒,贪图财富,更喜近女色。随其叔父马堂到任临清州以来,不干正事,勒索官员,敲诈士农工商,只要是被他看上的女子,无不被他**辱,被他羞辱致死的少女难以数计。府里姬妾成群,却又终日花天酒地,却又奈何他不得。就在半月前前,他们手下的一个门神看上城南吕家的媳妇,便派打手去抢人,后来吕家反抗,他们竟把吕家三个儿子都杀了,还当场把那个媳妇侮辱,使她含辱上吊而死!”周末摇了摇头,再次叹道:“后来他们给吕家安了一个违禁之罪,不了了之。其实不是咱们不管,而是没能力去管。他们有人撑腰啊!其实就连知州陈一经,守备钟万禄大人也是不敢管的。这马家仗着马堂受皇上宠信,在临清州横行霸道一手遮天!”

众人皆知周末所说乃是实情,虽情急愤慨却仍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况自身事情已焦头烂额一团乱麻,乃默然不语。

中年妇人目光移向周末:“据我所知,汪家是临清城第一个交齐各种杂捐赋税的,按理说没有交第二遍的道理,马堂这阉狗卷土重来,再次索要,是何缘故?”

周末闭目一叹,始才说道:“马堂在宫中之时,便对临清这块宝地起了觊觎之心,未料到中官陈增也有此心,两人遂发生冲突,皇帝为之和解,命马堂征税临清,陈增征税东昌。马堂既是在别人手中争夺而来,便立下大志决心做出一番成就来。便许以重金,广纳人才,很快召集了混迹黑道劣迹斑斑的亡命之徒三百人,其中武功最高的有三十七人,这便是臭名昭著的马家三十七门神,他们白昼以锒铛夺人产业,凡有抗者便辄坐以违禁之罪,而马堂为快速搜刮敛财,更立下一条罪恶承诺,诱人贪欲!

中年妇人道:“什么承诺?”

大厅诸人齐刷刷的目光一齐扫向周末!

但只见周末恨恨说道:“仆告主者,给以所告的家产十分之三!”

此言一出,满座大惊失色!

中年妇人恍然而悟瞠目结舌:“难道是家中出了贼子?!”

须知,汪家在临清城乃是数一数二的商家大户,家大业大财雄底厚,马堂这一条毒计可谓是釜底抽薪上房抽梯赶尽杀绝的绝户计!若是举报落实,所得线人费用当是一笔巨大不义之财,正所谓:酒色红人面,财宝动人心。在这巨大财富**之下,谁敢保证汪宅家丁仆人或者知晓汪家财富底细之辈,不会起贪婪之心?

一念至此,中年妇人叹息:“我汪家自认为待人不薄,一向是崇信礼让,重廉耻,不好健讼,仆亦绮罗,婢皆翠羿,想不到仍然有今日之劫。唉,人心哪!”

王朝佐恨恨道:“若让我知晓是谁,必定让此贼子不得好死!”手中发力啪地一响,竟将茶杯捏的破裂开来!

冬了忽道:“若是家中宵小,时日长久,必见分晓。若是外人,只怕不易晓得。当今之际,是如何先把我家达达快快救出监牢苦海!达达虽与人为善,但亦是傲骨铮铮,断不肯轻易受辱,据理力争之下,只怕会令马堂恼羞成怒,招致自家身子受苦遭罪。”(按:临清方言,达达即是父亲。)

周末道:“这个无需担心,我已经在牢中打好招呼,毕竟是他们求财为主,不会轻易打人。只要汪爷少言寡语,必然不会多受一分苦楚。”

中年妇人道:“多亏周捕头了。”便是一福为礼。

周末大惊:“小的不敢,我有今日,亦是受汪爷恩惠于先,此时略尽微薄之力理所当然。只是小人也是能力有限,当今还是广开门路上下打点,及时满足马堂之兽欲,才可逃出魔掌。”

王朝佐皱眉道:“难道我们就真的就如牛羊猪狗一样任人宰割吗?你们就没有想过一丝一毫的反抗吗?当真愧为男儿之身也!”

此言一出,众皆动容,十数道目光一齐瞩目于他!

王朝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王朝,自洪武皇帝开国以来,行赉居鬻,所过所至皆有税,这自是无可非议的,然洪武年间有个规定,商税三十取一,过者以违令论,乃是保护商民之意。原来临清地区规定:杂粮十石以下,以及小本生意一律不收税。但马堂却一反常例,凡肩挑背负,贩卖米、豆等小本生意的尽兴收税;甚至连农夫村妇,以斗粟尺布相交易,也被抢夺。时至今日,各种苛捐杂税却多如牛毛横征暴敛无法无天百姓叫苦不迭,整个临清州市景萧条破败不堪,经此一劫,怕是十年时间元气难复!现城郭庐舍渐成废墟,通衢商店变为溺厕,昔日临清城关河雄峙,甲第连翩,烟火万家,舳舻千里,商贾往来日无休时,市肆觳击肩摩不减临淄即墨之繁荣景象早已难见矣!而造成今日百业萧条之罪魁祸首,便是马堂!”

顿了一顿,王朝佐又说:“如此祸国殃民之贪官,不如一刀杀之而后快!”

此一句实在是发聋振聩大快人心而又是天雷滚滚匪夷所思之语!众人竟然无一人敢应之。王朝佐当然知晓他们商家素来是逐利而往天性使然,环顾四周,见无人应和,亦是苦笑坐下。

洗浊生忽开口道:“朝佐兄是否以为洗浊生没有沸腾之热血,好男之血性?”

王朝佐目光转向于他,不语。

洗浊生呵呵一笑道:“这便是了。又道:“在下以为,马堂该杀,更应该千刀万剐!”

王朝佐目光一凛!

洗浊生道:“如何杀,杀了之后如何收尾呢?最好之策是一击而中全身而退,方是上上之选。现在的临清州上百户商家,谁人不思将此贼子杀之而后快?曾也有侠义之士壮举刺贼,均告失手!马堂现在有上百名亡命之徒昼夜保护,又有王命在身,大明天子的红人,杀他不亚于谋反啊!事不三思终有悔啊!”

王朝佐心道:“等你三思九思之后,马堂不知又要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了!”便不再做声,只是一个劲儿地大口喝茶。

洗浊生道:“我素来知道朝佐兄,性强悍,负义气,遇事敢为!但还是那句话,当今首要乃是救出汪老爷,其他事务暂停。无论对方再提何等要求,凡在我方承受之内都要应下,破财消灾,只要人在,何愁他日不能东山再起!”

此语一出,众皆称是。

中年妇人道:“我意已决,就算散尽家财,也要救出老爷!只是此劫过后,汪家怕要家道就此衰落,一蹶不振了!”

冬了忽道:“芳姨勿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中年妇人骤然面露红晕惊喜不胜,宛如冷清酷寒冬日里忽绽开了一朵红梅花,说:“冬了,好孩子,你终于肯喊我一声姨了!谢谢,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冬了粉面一涩:“芳姨,冬了昔日少不更事,曾一直恨你,你不要生我的气,嗯,我……直到此时,才觉得你原是真心为我家好的。”

芳姨涩涩一笑:“冬了,你这孩子,我又怎会真的怪你,你不再恼我,我心里已经是万分欢喜了,只是不知现在老爷状况如何……”

两人双手一握,继而相拥而泣。

原来中年妇人芳姨乃是汪家老爷私收暗纳的外家侧室,虽受宠于汪家却一直和正室所生的大小姐冬了素来不和,频生间隙,有时可谓到了水火不容之地步!其母更是因为汪老爷喜新厌旧私自纳妾而愤恨不已,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至临清城西水月庵早带发修行遁身空门多年,今日汪家有困,二人能够在这等情形之下恩怨尽释,亦是一桩善事。

在场诸人无不欣然称道。

洗浊生道:“正所谓人心齐泰山移!遭遇此番事件,我等同心合力,必会安然过关!古语更有多难兴邦之说,汪家经过此番,必会否极泰来,大放光彩!”

闻听此言,诸人齐受鼓舞。

芳姨道:“我与冬了颜惜,均是女流之辈,去官府衙门与狗贼交涉,难免会有不便,洗浊生要管理大小繁琐账目,周捕头身在官府,能够与我等坐而畅谈,出谋划策营救计划,亦是大大不易,担了很大风险,况且衙门还需要他去打探消息,这前去打探消息探监交涉之事,谁人可去?”

一语未落,王朝佐挺身而出!“自当我去!朝佐受汪家大恩无以为报,恳请夫人恩准朝佐前往。夫人放心,朝佐即算是拼了这身热血,也要救汪老爷脱离监牢苦海!”

马大人的话就是圣旨,就是军令,毋庸置疑!虽然不说是军令一出如山倒,却足可以秋风扫落叶横扫千军如卷席!一时间群情激愤摩拳擦掌争先恐后跃跃欲试在几个门神带领之下,很快集合府衙钞关几十人的队伍,各自手持兵器直奔汪宅搜捕王朝佐而来!

一击扑空!细问汪宅诸人皆说不知,这些人也不气馁,干脆利落迅速退出,却不远离,派精干之人守住前后门,将汪宅团团围住,又选有利地形藏身潜行小心埋伏,但等王朝佐一旦归来,给他雷霆一击!取了他之性命!在临清州,马堂老爷就是天,连临清州州府衙门都不敢逆其锋芒,王朝佐大逆不道敢殴打朝廷税官的人,岂不是自寻死路!但是他们等待许久仍不见归来,一时间难免心浮气躁,众人不约而同地涌起一个疑问:“这王朝佐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