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
黄沙漫卷之后,嚣张的却不是猴子。
陈玄叶深吸一口气,他甚至连约束暴躁猴的咒语都还没想起来,但猴子已如龙困浅滩——未知来处的高大山峰遮天蔽日,稳稳落在猴子所在的位置!
而方才还想逞凶的石猴,如今怕是已经忘了刚刚才在心里萌生出来的欲望,能在意的就只剩下拼命用手用胳膊用臂膀去扛那压下来的山石的重量。
陈玄叶绷着脸,盯着方才被暴怒的猴子甩出来的那根石棒所在的位置,只是石棒已随飘飘洒洒的黄沙湮灭成灰,随风流散。
迎面吹来的大风把他干净的僧衣吹得鼓起,漫卷的黄沙沧桑而雄浑,却成了单一营造气势的背景。
陈玄叶对着风来的方向大吼:“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看上去如同一个十足的傻子。
他的声音很大,仿佛是被绑缚幼爪的雏鹰嘶鸣,底气非常不足。
“我说过,你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来人声若洪钟,声音轻柔温煦,带着父爱如山般的慈爱。
但用这语重心长的语气却说着漫不经心堪若父子置气的对话,对方越是温和优雅,陈玄叶就越是愤怒难当,一张笑脸气得泫然欲泣。结结巴巴,口不择言。
面对这个人,陈玄叶总是难以克制的自乱阵脚,显得废柴且没用。
陈玄叶很讨厌这种没用,像是被人戳着肋骨捏着软肋。明明艺高胆大如北辰,却偏偏发不出一点光。就像是前世的债主今生的克星,又或者是人偶与傀儡师的关系,不是反抗无效,而是根本就无法反抗。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陈玄叶低着头,“十七年,我按照你的要求活成你想要的样子,后来我走了,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明明可以是理所应当的话却被他说得声若蚊蝇,是真的一点底气也没有了。
“你说的‘后来’指的是几天前吗?”漫卷的黄沙终于停止了拉扯,从中走出一位平淡无奇的。
施佳眉目慈善和蔼可亲,枯黄的天地之间他与爱徒相视而立,烦人的物件都被抛却身后暂搁不理,一切都清静了。
这样很好。
施佳打量着周遭,对目前的场景布置很满意。
嗯,可以和徒弟好好聊聊天了。
“你想活成什么样子?”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走走……”
“和一只石猴子混在一起走?”施佳看向暴躁猴所在的方向,画面之外那只猴子正在和飞来的山峰抗衡。
“被压在山下的滋味不好受。”
施佳伸出手做出拈花的手势,陈玄叶忙丢出泥沙“熊熊”,在落地的瞬间变成一只硕大的泥猪,想要帮暴躁猴扛住山的重量。
然而,压住暴躁后的山并没有如预料的那般砸下,反而在施佳拈花的手指间,一朵紫花悄然绽放!
当陈玄叶看清恩师手指间那抹妖艳的紫色时,他立刻就低头看向被他一直抱在怀里的破烂花盆,然而花盆里已经空空如也。
“别……”像是喊刀下留人的使者,急匆匆地来阻止屠刀,但陈玄叶心知自己并无能力更改施佳的决定,只能焦急地盯着施佳拈花的手,拈着的花,仿佛他即将掐断的不是一只做恶的妖的性命,而是无辜者的脖颈。
“你觉得为什么你能解得开那只猴子的封印?”施佳并未有所动,他的从容悠然和急得要跳脚的陈玄叶形成鲜明的对比,连彼此发出来的声音也是鲜明的对比。
施佳的声音仿若从高山之巅流淌下来的淙淙流水:“我曾经和四万圣之一的灵明猴王达成交易,交易的内容很简单明了:他帮我处理八八九十一只妖精,我就帮他去除他不想要的情感——暴躁和怜悯。”
“是九九八十一……”陈玄叶低着头踢脚尖,一不留神忍不住出声纠正,但随即意识到似乎不该这么做。
没有人喜欢被反对,即使是纠正错误。圣人也一样,他的恩师自然也是如此。这样容易触怒人的言论还真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果然,和气的施佳也难得皱起眉,幸运的是当下的施佳并没有心和他计较,自觉身为长辈不应该在小错误上和晚辈锱铢必较,索性就当作没听见。
“简单直白的说,那只猴子是不被需要的存在。”这是在解释,和陈玄叶解释这只猴子留不得。
陈玄叶听得明白,他更明白的是,恩师行为向来我行我素,如今竟在和他耐心解释。这就像是慈父纠正幼子犯下的错误,纠错本是理所应当,却因为怜惜和疼爱,而耐心地用幼子能听懂的语言来和他解释,以此让孩子在情感上更易接受,且不伤父子感情。
“你为什么要处理那些妖精?”陈玄叶的胆子大起来,朦胧中感觉的偏爱助长了他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有恃无恐。
“因为它们太无聊,总是喜欢散布为师喜欢吃徒弟肉的谣言,害得为师的爱徒一次又一次的因为害怕为师而离家出走。”施佳咬牙切齿而又不失优雅的回答。
“这下你该清楚那只石猴的来处了?不过是灵明猴王舍弃的情感,主人不要的东西。被舍弃之物,在天地之间还要什么容身之处?
本来想着岁月悠长随它自己撑不过岁月自行湮灭,却被你如此顽皮胡耍一通。玄叶,它是不被祝福的,若放任其成长,必然妖祸他人。就像这只骨魅。”
施佳抬手,将手中的紫花缓缓抬高给陈玄叶看。
是的,没有人比陈玄叶更清楚那只骨魅的祸乱。且不说它为求自己生长吞噬人的尸体做养分!这是违逆天道。
只说在赵家的最后那日,它竟当着赵家少爷的面就把自己身上的皮给剥了下来!活生生把赵家少爷逼疯了!
酷似江晚的皮囊,是懦弱的赵家少爷打破以往的懦弱而做出的决定,是疯狂的执念,从江晚死的那一刻,心中累积的悔恨和愧疚就扭曲成疯狂的执念,为了滋养这样的执念,做出疯狂举动的他必定又每日被从小被教导的人伦所折磨。
这样战战兢兢,只为了“种出”一个新的江晚。
却被这骨魅用一句“你若喜欢这副皮囊,给你便是!”
轻易的就毁灭了一切。
对待供养自己的赵家少爷,这只骨魅没有任何仁慈和善良。
“岁月啊,谁都敌不过岁月的力量!”
施佳又看向那山,压住猴子的山,险峻巍峨,山下的猴子和猪,渺小无力,怎能抵得过?
满目慈悲,拈花的手缓缓落下,高大的山峰也随之一声轰然。
扬起的黄沙尘土泼洒了陈玄叶一身。
“你从来都是这样!”杀伐让陈玄叶感到可怕,可怕之气令他无法思考,他毫无礼貌地指着恩师的鼻子大吼大叫:“你就是一个变态!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想法!不,你更可恶!知道我喜欢什么就故意毁掉什么!”
俨然——一条发狂的疯狗。
一个巴掌,从西到东,挟雷霆之势,陈玄叶被打倒在地,巴掌印似烙铁,红彤彤地印在他的脸正中的位置,从鼻梁处向两边延伸,触目惊心,十分可怜。
“你还想说,我再打就打死你?”施佳反问着,陈玄叶却不敢接,他颤颤巍巍的匍匐在地,炙热的泪水流进沙土,冲破黄沙。
长幼之间,敢用性命相威胁,那是吃准父辈的慈爱与心疼。
但陈玄叶对施佳,他吃不准。施佳?折磨人起来简直不是人。
因为追求虚无缥缈的自由被打死?
可笑!太可笑!
陈玄叶撅着嘴趴在地上闭口不言。
大丈夫能屈能伸!谁怕谁啊!
施佳似乎对他的老实反应十分满意,脸上又露出最初现身时的那种和气。
面前这只不听话的小徒弟比那只被压在高大山峰下的石猴要好处理的多,不过方才碾压的过程殃及了可爱徒弟的萌宠,但再一想那萌宠“熊熊”本身也只是自己莲花池里的一滩烂泥。
尘归尘土归土,本就是自然的真理。
如此想来,倒是一丁点心理负担也没有了。
难道是前世亏欠了他?唯独面对这个小徒弟,总是会莫名其妙的觉得心里有愧。打着哈欠,偷偷地将自己的愧疚感压下去,不露声色,若无其事。
“我一直都很烦你那种无聊的慈悲,放在你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偏生出一种虚伪的假道德。人可以慈悲善良软心肠,但却不能因此就成为放过恶的心理借口。恶就是恶,一旦开始斗争,就不要在过程中再心生反悔。
谁犯了错误就该付出代价,得到相应的教训。觉得为恶的一方也可怜可悲而不忍心加以惩处,或者是放低惩处的力度?玄叶,这是不该有的偏私。”
黄沙在施佳的指间流转,指腹轻轻用力,捏碎紫花纤细的茎。妖艳的紫色花瓣顿失光彩,枯败荼蘼。断为两截的花茎却并没有因此就落在地上,而是被施佳施法漂浮在空中。他向爱徒匍匐的地方走去,将断为两截的花茎扔在爱徒的眼前。
“妖由人兴,因消果灭。其他的,都是不需要被考虑的。你还留着它是想等着看它秋天会结出什么果实吗?”
陈玄叶从地上爬起来,盯着黄沙之上被折断的茎叶,细小的沙粒流动,逐渐将绿意覆盖,像是有黄沙般的触手从四面八方而来,席卷着缠上森然的白骨,然后再伸出蛇一样恶毒的利齿将白骨魅妖都从头到脚噬咬干净。
“在这个每个人都优先考虑如何做能确保自己可以占到最大化好处的世界里,到处充斥的信条是以恶度人。
而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只是很傻很天真,活在自己单纯美好的精神小世界里,贯彻这份美好,践行这种单纯。为师喜欢你的这种单纯。
但致命的是,这样单纯的人,行走在如此的世界里,是多会碰壁吃亏,甚至是承受嗤笑。
损失、欺诈、讽刺、折损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让人心烦的东西……你现在听这样冷冰冰的总结性词汇可能觉得并不算什么,以你的宽厚性情都可以承受。
但是啊玄叶,一旦这些东西化成具体的生活细节,它们无孔不入,纤细如针,却如刀子一般剐着你的心。让你找不到缘由,却痛苦非常,伤怀莫名。你或许会坚持下去,在迎接这些刀光剑雨之后依然单纯。但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是,你会因为觉得痛而做出改变。
为师喜欢看你单纯善良的样子,怕你被世界所伤,也怕你被世界改变。
诚然,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偏执。
所以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你生长在寺中最妥当。一辈子活在寺里,种种花抄抄佛经玩玩沙泥,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
虽然我知道,你并不甘愿平平淡淡的一生。
施佳垂眼,嘴角笑意涟涟,似有波光。
陈玄叶望了一眼身后,高大的山峰下只露出一颗头颅的猴子还在苟延残喘的挣扎。
他是那么的想活。
都到这个地步了,又何苦挣扎?
陈玄叶走过去,走到被压在山峰下石猴的面前,捧起他毛绒绒的头。明明是石头做的野猴子,却偏生长着一颗这样暖和柔软的脑袋。
“我忘了告诉你,那只白骨精……其实是男的。”
石猴停止挣扎,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玄叶。
“是真的,虽然他的怨恨来自江晚,肉身也多来源于女子,但他的的确确性别为男,大概是明皇太子的力量影响太大的原因吧。至于你觉得他熟悉,那应该也和你无关……”
陈玄叶的话还没说完,石猴已形体剥离风化成沙。
施佳满意地眨起眼睛,竟然有几分卖萌的意味。
“老师一定这样吗?”陈玄叶苦笑,“即使你这次把我绑回去,下次我还是会出来的。这是迟早的结果,老师又何必呢?”
“除非你能把你自己塞回娘胎里回炉重造。十七年前你顺江飘到我的寺门口,成了我的弟子,就必须得按照老子说的来。”施佳把无处安放的双手放至腰间,在鼓起的僧衣袈裟的伪装下双手掐腰。
没有了外人,言谈举止也变得没有顾忌。这才终于有点像师徒的感觉。
“老师,我觉得你这样不太对。你到底是把我当徒弟养还是把我当儿子养?”
施佳微笑回应,笑容就好像在说: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