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游孤境端弗悔心

望残垣刍兽不忍

端弗飞了整整七天七夜,却未寻得燃况,便是那一墙一砖都未可得见。天地横亘眼前,山脉拦腰折断,滔滔江水向东滚滚而去。大浪击打在山石之上,山石碎成粉末之状又汇入江海之中。他四处张望,除了山石、除了江海、除了天地再无其他。如今这个休但卡洱再不见其他部族,那日所见的断壁残垣如今一概不见。端弗于是雷霆震怒,拔山倒海,想要引来雷闪电鸣,却被孤独的寂静的夜空阻止得一言难发。

他窜入天、潜入海,发了疯那般肆意施法。他将这个除了江海山石以外再无任何草木鸟兽,再无半点人影的诡异的魔域搅得天翻地覆。但等他沉静下来,躁动的江水又渐渐地归于平静,**起的一圈圈涟漪转瞬之间又消隐下去。山头震落的枯石在最后一刻落尽江海之中的时候,便停止了所有的悸动。他原以为他是魔域之王,是休但卡洱主宰,但在如今这个失去了所有势力微不足道的低等部族的全新的休但卡洱,他的焚天毁地的魔能却变得形同鸡肋。他似乎隐隐见到了自己在这个魔域中的渺小。

“泠挽!”他身朝东方,放声大喊,但无人回应,他的声音又消逝殆尽。

天倏然愈加暗去,四面无光,天地混沌,又好似天地都已化作虚无。只是端弗双脚原是踩在海岸之上,如今脚下海岸却尽数退去,他只是反应迅捷飞升而起,而免于跌落在地。而后他又见到夜空似是急速上升,待他追上前去的时候却只见到漫无目的一片漆黑了。那所谓夜空,根本已**然无存。

“这究竟是何处?”

他喃喃自语,出奇地流露出一丝恐惧。这里空无一物,丝毫未能伤得他一厘一分,但恰恰是这种无垠空旷,使他内心惴惴不安。

白昼,是否能够到来?他飞驰在夜空中,眼睁睁见着山脉江海缓缓退去,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四周一片空然。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他又忽而意识到这是否是一场梦境?他努力去驱逐脑中的梦化情境,但却无法改变眼前事实。他终于妥协,知道这便是他不顾泠挽劝阻执意离去的结果。如今他懊悔不已,悔于不听刍言,不听泠挽苦口劝说,不听离桐高深莫测的说辞,而一意孤行,终陷在这等孤境。如今他纵有毁天灭地之能又有何用?天地已失,万物散尽,他这奇能与这天地又有何干?他又能奈这空无一物的诡异魔域如何?他甚至逃脱不出这等困境。他哪怕是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去飞驰,都找不到任何一处边际。等他冷静下来,等候的依旧只是静谧。

他忽而跪身痛哭,大喊道:“刍,我知错了!”

下无大地衬托,他那一跪仍是跪于空中,浮于空中。但这几乎难以想象,高高在上之刍王竟屈身而跪,他甚至自称“我”而非“本王”,他那种受尽孤苦困境的折磨而殆尽的自信使他终于肯放低姿态,说出要教历代先祖觉得臊得慌失脸面的话来。而当天地之王刍王跪身的那一刹那,整个休但卡洱便开始颤抖。这是佐户族数万年时间内从未有过的景象。但它如今唐突地发生,又不请自来,而魔域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震颤来作回应。

山石复来,江海重现,天际倏然晴朗。但天中大雨速来,将大石凿出了洞,将海水溅起如同明珠般浑圆的水球。

天下雨了,端弗拭起了泪。亿万里之外,刍听到了这一声喊叫,刍便扬起了头,长啸三声以作回应。端弗听得回应,见得失景复得,于是他似乎是见到了一种指引,回身向东,一路驾风飞驰。那纵然是依旧无边无际,但他一路东去,未敢停歇。那遥远的地方,他知道终究有一处角落,能够通向刍兽指引的地方。他不断地飞驰,但数万里之后又是数万里,远处遥不可及,漫无边疆,他法能似乎渐有枯竭,他屈身呼呼大喘。他自然惊诧,他为何会感到疲累?

“这里莫不是休但卡洱?”他惊问道。

“是也不是。”

这是莫名而来的回应,但却根本寻不得回应的源头所在。那声音,像是从那硕大无比的山石中传出,又像是远处天际飘来的一种声响。但是声音不知出于何处,但是这个空旷的魔域却渐渐丰满了起来。鸟兽虫鱼、花木松林,渐渐铺满。这个魔域,似乎又渐渐地开始焕发一丝生机。但是这究竟是魔域还是何处?端弗已不知。他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但他忽而沉睡而去。

端弗沉睡而去之时,就如同当日刍兽深眠天刍谷中那般。而此时刍兽护佑卿棠、启玄一干人等在懦潭族境内。启已天凌幕将懦潭族荫蔽,族内划三块地盘,分由卿棠、启玄、羌令占据。三方隔远相望,彼此之间同样被启已天凌幕遮盖,相望却不得近身。刍就立于正中。

苏婉问道:“刍兽为何又如此将我们区隔?”

“刍宅心仁厚,不愿害各方性命,又忧我们之间因仇恨厮杀,乃将我们束缚于懦潭族内,但又将我们区隔开来,各自无法接触,以免产生争执,祸乱了魔域。”卿棠答道。

“可那羌令原本就是恶贯满盈,在休但卡洱内犯下多少滔天罪行!如今刍又为何留得他们性命?”

“婉,你尚年幼,还不懂得真切。刍这般做自有其所考虑,也正是我之打算。休但卡洱五大部族缺一不可,部族灭亡是木已成舟之事实,但部族首领不可再死去。你并非不知,前几日佐户族为燃况所灭,休但卡洱便因此动**不宁。如今复归于平静,便是因为刍王尚且存活,已逃出生天。若是刍王不复,那莫说佐户族,或是我等部族,便是休但卡洱,都将不复。”

苏婉赌气,道:“苏婉不明白,恶人自当杀除,以免再危害魔域。”

刍环视懦潭族,将躯身毛羽纷纷抖落,落入古善、懦潭、覆恶三部族启已天凌幕中。毛羽落地,则渐渐化作各族人形,不几时,各族内又是人声鼎沸。卿棠走出启已天凌幕,轻拂刍兽之翅,道:“刍,你有心了。”

刍微点头,又从口中喷吐烈火,火止之时,那柄为火所覆的飞天断丘弓便重新落于卿棠面前,苏婉那柄亦复现。而后空中便狂风漫卷,启已天凌幕向外扩展,将原属三部族领土划进,毛羽化人依旧不停歇。叵扣看到刍非但没有将自己杀灭,反倒将自己部族领地重新划入,内心感动不已,同羌令说道:“又王,你看那刍兽心善如此,我们千年征伐,莫不是当真错了?”

羌令正色厉声道:“你怎可有如此想法!你看那佐户族、那楼巫族,哪个是善辈?你莫不是要同那古善族一般,一心向善?这岂不可笑?向善又如何?他们如今不同我们一样流离失所,一同经受这灭顶之灾!今他们不灭我们便是他们之愚蠢至极,更是我们运气所致,天不灭我覆恶族!叵扣,你且记住,在休但卡洱之内,为善是第一大忌!你看那佐户族是善类吗?楼巫族是善类吗?他们皆不是,但一个统治了休但卡洱数万年,一个刚刚成为休但卡洱的新统治者。懦潭一族是域内最弱一族,自然要拿它开刀。我族若不征伐扩充自己领地,增强自己实力,那不一样要到最后为大族所灭?你且看那佐户族下场就可见一斑!今我族犹存,是我族之幸,但你切莫以此对这些敌手心怀感激,而动了灭他族兴我族之决心!试问谁人不想称霸休但卡洱?那斯孤、端弗是,那燃况是,本王同是!但奈何如今势微,唯有忍辱负重。你以为那启玄没有称霸之心吗?他只是实在软弱,知自己毫无力量,不敢为之而已。燃况忍辱负重了几千年,向佐户族进献了多少青壮奴役才有今日之机会侵入佐户,取而代之!你谨记,休要惦记今日他们不杀之事。我覆恶族一族之事便是要称霸休但卡洱。哪怕今日不行,明日不行,但千年万年生生不息,不敢放弃!你若日后再有妄言,休怪本王无情!”

“叵扣不敢。”

叵扣低头不再言说。但他从启已天凌幕向外张望,看得古善族、懦潭族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心中早有其他打算。

刍兽见到三部族族人虽失而复得,奈何族内依旧处处断壁残垣,心下不忍,乃又施法将复原族内。因故,各族屋瓦渐得。古善族、懦潭族内欢声四起,但唯独是覆恶族内一片死寂。羌令俯于启已天凌幕前,怒视古善、懦潭二族,低声道:“且教你二族再逍遥几日!”

刍见三部族如今已各自相安无事,乃向东飞去。他要去寻得端弗,护他一路向东行进,去寻魔域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