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雪夜伏虎
玉猗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洞中呆到落雪时节。
那一日他是被刺目的雪光惊醒的。
只见天地已是一片白茫茫,只隐隐几丛青松露出星星点点绿意。
每年落雪,玉猗都会出去走很长很长一段路。无他,只因为当初他常常这样陪着在雪中漫步。有时眼前忽现梅花,他就折一枝簪在她发间。
斯人已逝,风雪依旧。
“啊——”他仰天长啸一声,说不清是悲是怒,黑衣一振,人已冲出了山洞。
他在雪中漫无目的狂奔,不知不觉已冲进了那一片枫林。
他猛地一掌朝着枫树拍下,只见空枝一阵摇颤,树上白雪纷纷坠下。
他并没有用内息,所以那枫树并没有断,此时只见他又扬起一掌,却在距枫树只余寸许之处忽然凝住,迟迟不愿拍下。
只见那枫树上刻着一排字: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着实令玉猗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不由回头望向其他树,果然见其他树上也都刻有字。
他一树一树看去,连着念是: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能养野禽兽,委食于园庭之内,虽虎狼鵰鹗之类,无不柔驯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异类杂居,不相搏噬也。王虑其术终于其身,令毛丘园传之。梁鸯曰:“鸯,贱役也,何术以告尔?惧王之谓隐于尔也,且一言我养虎之法。风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有血气者之性也。然喜怒岂妄发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碎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逆也。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顺之使喜也。夫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顺者也,则鸟兽之视吾,犹其侪也。故游吾园者,不思高林旷泽;寝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玉猗此时终于明白那人为何要让他多看枫林了,原来他竟在这枫林藏了这么一篇文章。可是,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看这行文气脉,似是春秋古书上的只言片语,出自哪一书玉猗却是着实想不出来。
“似是讲御虎之术?”玉猗这般想着,突然想起了崆峒山那只白虎陆吾。
“怎么?难道那人知道我要去寻觅陆吾,直接将这御虎之术写在枫树上?是了,当时是我亲口向他问陆吾的线索的,他当然知道我要找白虎。只是……”玉猗皱了皱眉。
“他为何不把陆吾的下落写出,而是写了这御虎之术?难道他知道我迟早能探听到陆吾的下落?”
“慧光又是怎生知道他在这里藏了一篇文章的?”
玉猗摇了摇头,那些疑问暂且不去管了,还是先看这一段文章吧。
“风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有血气者之性也。然喜怒岂妄发哉?皆逆之所犯也。”
“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逆也。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顺之使喜也。夫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顺者也,则鸟兽之视吾,犹其侪也。”
“难道是‘心无逆顺‘四字?”
“心无逆顺,物我两忘,同归大化?”
玉猗心中这般想着,干脆在雪地里盘腿坐了下来,运起太极心法,调息养气。
漫天大雪之中,阴阳双鱼缓缓转了起来。
白雪慢慢覆满了他的发肤。
他只是盘坐不动。
风过松林,飒飒生响。
白莽莽的少室山此刻终于不见了那个刺眼的黑色身影,一切都是那么纯净的皑皑的白,比仙鹤的羽更白。
踩着一地的寒峭,净月再次送来了斋饭。
入冬以来,为免斋饭在送来的过程中变凉,净月将送饭的木案换成了木饭盒,仍是一碗白饭一盘黄豆,只是底下放了热汤,这样,他送到的时候,取出饭来仍是热气腾腾的。
只是这样便增加了净月的负担,但净月对此也毫无怨言。
然而这一次他发现空****的山洞中没有一个人影。
他不禁慌了,对着白雪下静寂的空谷大喊:“猗剑圣——猗剑圣——”
然而除了他的回音之外,再没有其他声响传来。
……
……
白雪越下越大了,这场雪似乎比秋雨更难缠,一连下了七日也不见有停息的势头,枫林底下那个模糊的人形愈来愈难以辨出了,此时站在枫林边上放眼望去,非得运足目力才看得到一个小小的突起,而那突起,绝不会超过尺许大小。
少林寺中,苦练一月的上官之牧金钟罩已然大成,此刻望着眼前这大雪,心中再次泛起了些许焦急。
尽管门人传来的线报告知他崆峒山依旧风平浪静,一个武当门人也未曾出现,然而他还是按不住自己的心。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今日距当初在余杭令门下弟子哄传陆吾踪迹之时已过去两个多月了,各路势力没有赶去,只怕多是怕其中有诈,正在互相提防。但僵持了这许多时日,只怕等不了几日便会有人出动了吧。申屠决会来,魔尊会来,或许还会有其他隐世高手赶到,只怕自己与玉猗联手依然会是最弱的一方。若不抢先占住地利,拿什么去跟申屠决拼?
他在大雄宝殿之中,不断转着圈子,不时拿眼瞟普澄方丈,普澄只是含笑念着那本《金刚经》。
那老和尚没了内力,此刻全身都裹在厚厚的棉袄之中,面色却还不错,依旧红润。
上官之牧知道光看他不会有什么法子,当下坐了下来,心中却是打定主意,若是明日玉猗还不回来,他便到后山去找他。
内景之中,虎啸震天。
玉猗长身肃立,与那狰狞白虎对峙。白虎龇牙咧嘴的瞪着他,他便也瞪着白虎。
白虎似感觉他这种瞪视触犯了自己兽王的威严,它后足一弓,奋起四爪向玉猗扑去。
已经记不清这是白虎第多少次向他扑来了,起初那几次,玉猗还会有莫名的痛感,但到了现在,他知道了白虎每次扑过来不过是穿过自己,竟然一点痛感也无。
白虎眼见自己的扑击根本无效,更加恼怒了,四爪划出无尽寒意像着玉猗扑了过去,发了疯一般,一丝喘息都不肯,似是非要把这个人影撕碎不可。
这是真气冲上泥丸宫与元神交融所呈现的身内景像,一心一念莫不成相,此刻内景之中这番交战,正是玉猗心境。
身内斗的如此激烈,身外却是已经安静的入夜了。
雪终于停了,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大地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繁星移近目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少室山的山峦层次不清,在星光与积雪的反光下竟显得黑苍苍的,沉重的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意境。
内景之中,那白虎再次猛扑了上来,这一次,它没有再从玉猗身上穿出,只是激起了粼粼的波浪。
“吼——”一声长啸自空谷传出,那是一声极清冷的长啸,映得整片星空仿佛响起了琉璃碎裂时的声响。
那道被大雪埋的只剩一个头颅的黑色身影一振,抖开重重白雪,仰起了脸,对着星辉熠熠的天宇睁开了双眼。
漫天星光尽数倾落入他眸中,使得他那一双眼,仿佛两汪盛满了冰玉碎片的寒泉。而寒泉之底,一望可见的是那颗晶莹剔透,一丝波纹也无的心。
心上还反射着从眸中倾落下的星光。
天地与心之间再无阻碍,大化浑然。
正在大雄宝殿读经的普澄听到了那一声长啸顿了一下,笑了笑,接着念道:
“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注:本章之中,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到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意境,摘自川端前辈《雪国》,略有改动。此段文字清丽已极,余甚爱之,不敢专为己有,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