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浴火覃卢
然而他身形刚刚跃起,便被八鬼按住,九条人影瞬间纠缠在一起。
这八人显然是皇甫瑜培养出的死士,对无名全都恨之入骨,只对皇甫瑜效忠,对着皇甫嵩的青谷束月掌,明知不敌,也非要以血肉之躯硬扛,皇甫嵩苦修四十余年的内息藉由掌力浩浩喷吐而出,虽然将八人稳稳压在下风,一时却也冲不出去这八人组成的包围圈。
那边九尾妖狐冷笑道:“你以为困住了嵩哥,你单凭一根涂山紫荆便能杀得了我?你未免也太小视我影州异兽了!”
九尾妖狐所言不虚,皇甫瑜虽在毒龙潭泡了三天三夜,泡的整个人成了万中无一的寒渊毒体,又在无名那里受了二十年的血杀磨炼,一身修为其实已高出乃父一线,然而对上即便在十二影州异兽中战力最逊的九尾妖狐,也差的太多太多。
然而皇甫瑜闻言又是一阵朗笑,“再加上它,便足够了。”
“七转紫金丹!你怎么可能有这等神药!自武帝之后,天下便再没有人能炼出七转紫金丹!咦,不对,你这是血炼紫金丹!”
皇甫瑜一仰头吞下丹丸,“不错,正是血炼紫金丹,吞下此丸折寿三十载,却也能让我在此一夜拥有杀你之力!”
九尾妖狐收起了笑意,眯起了细长的狐目:“那你且来试试看!”
皇甫瑜再不废话,内息贯入紫荆,铮铮爆鸣立时响起,那紫荆一瞬之间笔直如剑,淬亮如雪,只听他暴喝一声,全身血芒大盛,手持荆剑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刺九尾妖狐颈脉。
九尾妖狐九条巨尾舞动,撑出一把雪白的巨伞,满岛的火光都为这巨伞吸扯而黯了下来,就连天上那一轮明月也似被硬扯下了一缕月魄而融入巨伞之中。
“嗷——”这一声凄厉的狐嗥之下,无尽的雪光沓浪叠波的涌向了那根紫荆。
握着紫荆的皇甫瑜只觉得身周一阵阵刮骨厉风吹过,直吹得三魂七魄都要被撕裂,痛的心底丛生了千万根钢针也似,忍不住就要抽剑后退。
然而二十年黑暗的杀戮经验告诉他,生死拼斗之时,退一步便是死!
再进一步,再进一步,把这一剑插进那狐狸精的心脏里,我便自由了,我便能进到太昊城里拔出斩刃,把那老狗的头斩下来,天下就是我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他猛的又发一声喊,那是一声撕裂到极致的喊,那不是胸腹所能发出的声音,根本就是出自他污浊的灵魂中藏污最多的一道褶子的毒素,那声音中包含着他所有的变态的欲望,包含着一个迷途少年二十年咬着牙要在乌黑的天幕下破开一线天光的坚韧。
世间任何事之间,不过一念之别,只一念执著,便永堕魔道。当年在无名的狼牙狱里,枕着同伴的尸体默默流泪的少年,所求不过重见天日而已,然则流光飞转,那点卑微的渴望和着执念扭曲着,变成了最暴戾的欲望。
裹身的黑布片片崩碎,露出了他那焦黑如炭的皮肤,逆风画出狰狞,那不仅是他的形相,更是心相。
大火再次勾起了玉猗的回忆,他本以为他不会在万花岛上使出这一招,然而他又错了。
他的双瞳渐渐红了,肖极了濒死的野兽。
他没有带刀,于是他便把整个人当作刀投了出去。
皇甫瑜握紫荆的右臂兀自在崩落一层又一层炭粉,森森白骨几乎要破体而出,突然腥风骤至,两只血瞳印入魂魄。
那双眼多么熟悉,狼牙狱里那吃腐尸的狼狗不就是这样的眼神吗?不,那狼狗可不只吃腐尸,他的同伴对那无名的走狗只要稍有忤逆就会被扔给那狼狗撕成碎片。那双血瞳下面,是两排脏黄的流着腥涎的牙,少年的喉骨根本经不住它那一咬。
“砰!”出神了的他被玉猗结结实实的撞上,遍布满身的焦鳞几乎瞬间被撞碎。
胸膛传来的剧痛令他清醒过来,目光正撞上玉猗向他咽喉处插来的剑指。
“嗬,真的是饿狗碎喉吗?”
他心中这般冷峻的想,带着几分自嘲。
“给我滚!”
少年时的积恨于此时泛起,仇恨因窖藏而比当年种入时更毒十倍,一朝喷薄,竟稠于脓血。
玉猗想不到会一招得手,更想不到此人竟在一瞬之间生出如此巨力,坠地之时想要再爬起来,心脉突然一阵酥麻的异痒,低头看时,只见硕大一个乌黑手掌正印在胸膛上,腐肉正在快速滋长,只数息之间,他便感到一阵窒息,怕是有剧毒。
玉猗心下大骇,连忙运起内息驱毒疗伤。
皇甫瑜震飞玉猗,却也并不追赶,竟是将双手按在地上,喉头滚动,对着九尾妖狐挑衅似的低沉的叫了一声“汪”。
大概他这二十年,他的魂魄一直都囚禁在那狼狗的血瞳之下,此刻魂归故主,却也乱了魂与相,将这人的躯壳变作了狗的模样。
九尾妖狐也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然而也只是一息怔愕,它便舞起九条尾巴裹向了皇甫瑜。
皇甫瑜将荆条咬到了口中,那是涂山紫荆,坚逾金铁,慢说人牙,便是虎牙咬下,也非得崩了不可。然而他一口下去,竟是将那紫荆条咬下浅浅一道痕迹。
那紫荆条上渗出血来,和着皇甫瑜牙根里的血一并淌上紫荆。血沃之下的紫荆似是被激发出了最后一丝余力,于两端疯狂的抽芽吐蘖,纷杂出千枝万桠,如群蛇争相吐信一般齐齐向着九尾妖狐涌去。
九条狐尾一碰上枝桠立时如触着烙铁一般烫起一层乌黑的印记,刺鼻的焦味也一并传了过来。
九尾妖狐吃痛长嗥,九条尾舞的更加剧烈,然而沾了血的紫荆也在同样的疯狂。
紫荆条穿透了狐尾,几乎将九尾狐倒吊了起来,九尾狐四爪连动,终于抓紧了地面,它也被痛的激发了凶性,张开巨口直扑过去,要将皇甫瑜咬碎。
皇甫瑜冷笑一声,一跃数丈,竟以无上神力将那九尾妖狐狠狠地甩了出去。
巨大的狐身滚在烈火上,它身躯长足有十丈,火势顿时被压的一暗。
皇甫嵩大叫道:“芷兰!”手下加力,青谷束月掌挥到极致,内息灌注之下,双掌明净如玉,几乎徒手划出了一片明月,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
然而那八鬼岂会放他走脱?一面喷着血,一面用身子将他的掌力尽数扛下,半点缝隙也不留。其中一人唇边甚至还勾起了冷笑。
妙雪此时哭喊道:“娘!”她心思纯净,看得出身前这九尾狐哪怕已不是人身,依然是最疼爱她的娘。
九尾狐回头看了她一眼,细长的狐目中满是悲戚,仰天痛嗥一声,九尾齐振,从贲张如戟荆条上脱身下来,一双眼中的怒火烧的比万花岛更烈。
它抖了抖因烟熏火燎已不再雪白的毛发,前爪向前踏出了一步。
“嗷——”
这一声狐嗥之下,满岛的烈火如满倾了三千桶桐油一般,炽烈之势让人不禁怀疑是老君丹炉里的三昧真火倾落下界。
“嗷——”
接着的这一声狐嗥震的海水连柱涌起,涛声震耳欲聋,想来传说中垂纶钓鳌的任公子,收丝时之景象大约也不过如此。
“嗷——”
第三声狐嗥之时,明月上几乎现出半张狐脸!
那千万紫荆枝桠此刻在这嗥声之下,全都胆气丧尽,垂在地上,死蛇一般一动不动,皇甫瑜一叠声的“怎么会这样”叫着,九条雪影一**而过,将他那恶心的焦黑身躯碾成粉碎。
影州十二异兽哪个是省油的灯?螭蛟战力未进三甲,萧祈云尚且与他斗了个两败俱伤,身坠东海之底,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撞入太昊古城之中,哪里还有命在?难道战力最逊的九尾狐便好欺负了?一根涂山紫荆,一颗血炼紫金丹,也就只是使得皇甫瑜在未尽全力的九尾狐面前略占上风而已,逼得九尾狐动了怒极,影州狐妖王之威又岂是区区一个皇甫瑜所能承受的?
然而这一击之下,狐王也疲惫至极,再也不愿撑持这暌违了十余年的巨大身躯,蜷曲成了人身,向着妙雪跑去。
玉猗看着紧抱着妙雪的皇甫夫人,那股浓烈的母性的慈爱刺的他鼻子忽然酸酸的,他心想,终究是皇甫瑜这贼子死了,皇甫一家阖家团圆,今日这中秋佳节,虽生变故,却也终是个美好的收尾啊。
变生肘腋!
以玉猗的眼力竟然没有看清那是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只看到了淡淡一道黑影一掠而过,再定睛细看时,涂山紫荆已插进皇甫夫人的后心之中。
赫然是刚刚围攻皇甫嵩的八鬼之一。
他竟藏的如此之深!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子惨死,才瞅准时机,将九尾妖狐一击毙命!
狐妖天生的敏锐直觉使得皇甫夫人抢在紫荆入体之前一掌推开怀里的妙雪,只是他自己却是再也躲不过这一剑了。
“娘!”妙雪哭嚎。
“芷兰”皇甫嵩痛呼,反掌击向胸膛,顿时喷出一口鲜血,借着这自残激出的余力终于跳出由八鬼变为七鬼的包围圈,冲至他妻子面前,然而他刚刚欺近,便被无名中的那人一掌击了回去。
“原来你才是无名埋伏的杀手锏。”皇甫夫人含着血开口。
“不错”那人抽出了染血的紫荆条,“主人早看出十三犬暗植党羽,图谋不轨,故而给了他一条涂山紫荆一颗血炼紫金丹让他前来送死,他不也想想,以他那点微末道行再加上那两样东西就想杀了影州异兽?就算他傻,难道主子也傻不成!他不过是弃子,真正的杀招当然是我。”
十三犬当然是皇甫瑜在无名的代号。
无名教中,首尊无名,其下四虎十六犬,皇甫瑜在无名教内厮杀二十年,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头目而已。
然而就这一个小头目,便稳稳压下中州剑圣玉猗,无名教的可怕实力也就可见一斑。
“大爷今夜心情好,便送你们夫妻俩一起上路吧,黄泉路上好作个伴儿。”
他说着便迈步走向了皇甫嵩,皇甫嵩被他一掌打出三丈许,此刻犹自趴在地上挣扎不起。
紫荆高举,眼看就看挥下,蓦地一声嘹亮的鹤唳炸起,那人一怔之下,紫荆在空中一僵,九尾妖狐何等机敏之辈,哪里瞧不出这破绽,濒死之际犹自咬牙挥出一道掌力将那人罩住。皇甫嵩也猛地惊醒,挥掌直击那人脚踝,那人吃痛,猛地扑倒在地。
掩月刀!
玉猗的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刚刚那声清唳,竟是仙鹤衔了掩月刀赠与他。
万花岛已是全部浸在大火之中,这仙鹤是如何衔来的掩月刀?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玉猗根本顾不上那么多,清啸一声,奋起全身余力拔起掩月,挥刀暴斩,白光如龙,清亮至极,在烈火下的残夜一闪即没。
“嘶——”
刀锋入体,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感受到那斫进心底的冰凉,那人自知绝无幸存之理,嘿嘿一笑,连一句遗言也懒的说,头一歪,合上了眼。
倒也死的干脆。
玉猗拔刀直指剩下的七鬼,那七人早骇的没了斗志,此刻见玉猗挺刀指了过来,顿时吓的魂飞天外,齐齐呼哨一声,四散飞逃了。
皇甫嵩却是根本没有功夫去管那七鬼,他手脚并用,慌乱的跑到他妻子面前,拥着那已染血的娇躯,痛号道:“芷兰——”
九尾妖狐失血过多,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了,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她纤弱的手指轻抚着皇甫嵩的脸庞,柔声道:“嵩哥,别哭了。能和你在这万花岛上共度十五年时光,我真的很开心。在影州,我是涂山至高无上的妖王,涂山所有的妖类都畏惧我,到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狐妖一族,本就只为至情而生,然而,在影州,我却找不到一丝丝真情,直到来到中州,直到在余杭,见到了你,我才……咳咳……”
她说到这里,逆血涌上喉头,使她剧烈的咳嗽起来,皇甫嵩搂着她的头,“别说了,芷兰,别说了,雪儿,过来,陪陪你娘。”
妙雪此时也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却也被吓傻了,呆在远处不敢动,此刻闻言终于醒悟,跑过来紧紧抱着她娘。
“雪儿”皇甫夫人轻抚着女儿的长发,“嵩哥,我还是要说,直到见了你,我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当年我们从武当犟山破界而出,我便忐忑,我怕中州不过是又一片炼狱,所以我破印的极慢,整整五百年,我才从卵状化为狐身,那时我一见你,就爱上你了,西湖的烟雨,竹青的衣衫,我……咳咳……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你我相携相伴二十年了,中州并不是太平的世道,也多的是贪婪自己的人,可我偏偏一睁眼就遇见了你,我多有幸啊。”
皇甫嵩抱的更紧了,“遇见你,是我皇甫嵩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啊,我们都有福啊,咳咳……雪儿……你要好好照顾她……别出声……我知道……”她说到这里气息已微若游丝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答应我……好好活下去……照顾好雪儿……好好活下去……我死之后……并不是灰飞烟灭……只是……回复到卵状……昆仑山……把我放到昆仑山……我有预感……我十二异兽……还有……还有……还有聚首那一天……我还能再活过来……只是……恐怕再不会记得你……但是……你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说完,她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皇甫嵩和妙雪抱着那具逐渐冰凉的躯体嚎啕大哭。
泪水浇灌之下,只是片刻连那躯体也化为一个泛着淡青色光泽的卵。
次日,天刚蒙蒙亮,玉猗已束紧了脚上的靴子。
昨夜的中秋佳节,他本是穿着那一套月白衣裳的。一场大火烧下来,他原本那件黑衣早就烧为灰烬了,从此以后,大概就只能穿这件白衣了。
白衣总是让他回想起当初和紫菀在一起的时光,所以他以前总是避讳白衣,此刻,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想,何必避讳呢。
巨大的覃卢树上满树的红霞乳霭全都灰飞烟灭了,只有那已焦黑的树干仍倔强的立着,犹自伸展出十数枝枯索的枝桠拥抱天穹。
死而不僵。
也许真正的爱情便是这样吧,即便天人永隔,那颗爱她的心也从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变冷。
当年覃卢二人相拥而化的古树下,又上演了另一段凄美的爱情。
凄美是无足论的,任谁也不愿一死成全凄美,倘若有选择,谁都想要美满。然而世人的悲哀便在于,他们永远无法选择。
即便发再多海枯石烂的宏誓,也终抵不过无常,世间哪有永恒?只有此刻,当下。
突然声声悲唳自头顶传来,玉猗抬头看时,只见好大一群白鹤,翩翩飞过天宇。
“也不知道它们瞎叫些什么。”皇甫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凄笑着开口。
玉猗怅叹一声,心有所感,“我在中原时听闻邺京上空,有八百白鹤都往东海飞了,许是受不了那一片焦土吧,想不到飞到这里,仍是不够。”
“飞到天涯海角都一样!”皇甫嵩突然咬牙切齿道,“逃不掉的。”
他接着转过头来,对着玉猗笑道:“我知道你是准备跟我辞行的,呵呵,烧成这样,我想住也没法住了,走吧,我和你一起去中原。”
“万花岛好歹也是个念想,就这样弃之而去吗?”
“哈哈哈哈哈哈,人都死了,还念个什么想。现在妙雪才是我的全部,她不是一直想去中原吗?想看西湖烟雨,富春山水,匡庐飞瀑,黄山云海,那我便陪她去看个够,再浩**的兵气,恐怕也不忍摧毁那些造化奇观吧?”
“好”玉猗应了一声,大踏步走上岛中一块烧的黑黢黢的岩石上,大喊了一声:
“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