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粼粼稻浪

晨风吹动万花岛上的凤尾竹时,也传来了一片笛声。

那是一曲《武陵春》,缠绵悱恻,幽渺婉转。

玉猗便是被这笛声吹醒的。

他惊讶的发觉,自己竟然醒在一片温柔之中,那十二根松木窗棂都阻拦不住的明灿熹光全都拥在他身旁,淡淡的丹桂花香也乘机钻入他的鼻窍。

窗外,笛声依旧悠扬。

他坐了起来,拥着棉被迟迟不愿下榻。

说是榻,其实离松木地板不过一尺,并无四脚,只是一块与地板紧密相连的楠木,外铺两层锦缎。这样构造,是为了更接地气。无论楠木还是锦缎,都无一丝花饰,虽然看起来粗朴,却更有醇厚意味。

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都多久没盖过被子了?他修炼太极心法大成以来,内息充沛,不惧寒暑,风餐露宿不过一袭黑衣,何曾盖过被子?

才八月份,便把棉被都拿了出来,等到了隆冬腊月,恐怕盖三层棉被都不够吧。他心中暗笑。等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昨日自己贪那鹿鸣浆,午时一顿酒喝的烂醉,是从那时一直睡到现在?那又是谁把他扶到房里的,又是谁给他盖的被子?

他掀开了被子,发现那件久经风霜的黑衣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月白的中衣。

这……又是谁给他换的衣裳?

他又瞥了一眼四周,发现枕边竟然还有一只束发的玉簪。这又是谁放的?他可是从不束发的。

他想了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束发下榻,踏着那清泠泠的笛声,推开了立槛屋门。

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巨树,那是他不知名的异树,六人方能合抱的躯干上,是一片缤纷灿烂的,金秋时节仍不凋谢的粉云香雪。笛声就从那粉云香雪中传出来。

玉猗定睛细看,终于从那一片群英烂漫中看到了一条霁蓝色的身影。

那条身影似有所觉,暂停了吹笛,朝他这边转过头来,凝眸那一瞬,玉猗只觉那一张脸比这满树繁花更娇艳。

正是妙雪。

玉猗脸颊上泛起了绯红,笑道:“雪儿的笛子吹的真好。”

树上那蓝衣女子笑意升起,双眼弯成月牙儿,被他一言之褒醉了个通透。她收了竹笛,从那青枝上一纵而下。

她的轻功果然不错,那树枝离地少说也有数丈之高,只见她轻轻一纵,霁蓝衣袂翩翩飞舞,在空中裹着落英一连旋了三数转,才一只脚浅浅的点在了地上。

“玉猗哥哥今天穿的真好看。”

她的声音脆如黄莺。

玉猗顿时急的满脸通红,“雪儿,我的衣服……”

“唉呀,你这傻子,昨天中午你和我爹爹都醉的跟死猪一样,我娘就把你们俩一齐送到了岛东面鲁伯伯那里泡温泉,衣服当然是鲁伯伯换的啦。”

“原来……原来如此。”

妙雪见他面上尴尬,又问他道:“大哥哥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吗?”

玉猗的脸上一红,“不知道。”

“当年我皇甫家先祖母和先祖打赌,世上除了菊桂二者之外,再无第三种花在秋季开放,先祖不信,在岭南蛮荒之地整整找了一年,终于找到了这覃卢树。传说上古之时覃姓男子与卢姓女子相爱,发誓要生生世世在一起,其诚动天,于是相拥化为了这覃卢树。每到秋来,便一树红霞乳霭,先祖母一见大为欢喜,就在这岛上种了下来。如今百年下来,就长这么大了呢。”

那小姑娘还欲开口,却听到了母亲的呼喊,“玉猗兄弟,雪儿,该吃饭了。”

妙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走吧,母亲喊咱们吃饭呢。”

玉猗内心只想挣脱,不经意间却瞥见她那一双澄澈无瑕的眼,登时便抽不出手了。

他此时才发觉此处早已不是翠筠楼了,而是一处纯由松木构成的幽深小院,一间间木屋绕着那覃卢树和密密丛丛数不过来的丹桂金菊曲成回廊。千妍百卉,在这秋日也艳的满院花香四溢。

“这院子可有名号?”玉猗边随她走边问道。

“有啊,是我爹起的,叫金霭轩。”

“真是好名字”

“我爹爹起的名字,当然好啦。我们一家人一到秋天就住在这里,冬天就住梅雪堂,那里有上千株古梅,是从牡丹王朝传下来的呢。”

“那春天和夏天呢?”

“春天在桃花坞,夏天在青荷馆,青荷馆门前好大一片莲池呢。”

“果然是万花岛。”

“那当然啦。”

说话间两人已转过回廊,进了屋。

饭桌还是浑墩墩的楠木,花饰依然是没有的,光滑的桌面上隐隐泛着一层乌光,就连上面摆放的饭食也是朴素到了极点,只是四碗泡了红枣的米粥,一盘酱焖腐竹,和一盘桂花糕。

玉猗觉得那是自己吃过的最好的一顿早饭。

放下筷子,皇甫嵩突然拍了拍玉猗的肩膀,“老弟,今天岛上要秋收了,你要不要跟我来看看?”

秋收吗?玉猗也放下筷子,笑道:“当然要看看。”

再次看到这片金黄的稻浪时,玉猗仍然喜悦非常,曾经,他也可以这样的生活,安安稳稳,平平静静,春时播下种子,秋时收割,一双脚完全踩进黄土里去享受那大地的芬芳。可是……一切都被那群乌桓人毁了。

他努力晃了晃头,让自己的思绪不至于再沉湎在那一场大火中。

那毕竟都已经是过去了。

皇甫嵩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兄弟,你知道我们万花岛是怎么收稻子的吗?”

怎么,难道这万花岛连稻子都与众不同?玉猗忍不住打量了下四周,却发现四周百余个农夫,竟然连一个拿镰的都没有,全都环抱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架势,仿佛今天要收麦的不是他们一样。

皇甫嵩此时已上前走了十几步,站在了陇头上,直面那一片金黄稻海,他雪白的长发在西风中柔冉冉的飘了起来。

只见他仰首向天,清癯苍俊的面容上满是沉醉的表情,他一双手在虚空中高举着,仿佛在托着什么无形的巨物。

玉猗听他缓缓朗诵道:“皇天后土,育我生灵。和风细雨,滋我华英。五谷既丰,永飨神明。”

他诵罢,双手缓缓垂下,衣襟无风自动。

妙雪悄悄拉了下玉猗的衣角,“爹爹要出手喽,看到那里的米仓了吗?”

玉猗顺着妙雪的手指望去,果然有硕大一座滚圆石楼,上面隶书着大大一个“米”字。隔着这数里之遥,那一个“米”字依然筋骨关节可辩,也就可见那米仓有多大了,怕是整个万花岛上的稻米都倒进去也填不满吧。

难不成那里有人藏在那里?玉猗心想。

只听妙雪咯咯娇笑道:“你就瞧好吧。”

他思绪还没转过来,便听一声惊雷般的暴喝炸响,皇甫嵩一双手凝如山岳般稳稳按下,他的大袍立时翼然贲张,那股强劲的罡风甚至割的十数步外的玉猗面颊生疼。

万花岛上的整整两千亩旱稻,全都在这一按之下摧折披靡,稻花层层飞舞,一时香阵冲天。

皇甫嵩变掌为拳,沉腰坐马,双拳直劈而出,在空中“砰”的一声张开。

漫天的稻穗全都迸碎开来,露出了羊脂般嫩白的米粒。

接着只见皇甫嵩双掌在空中接连穿插十余下,那白花花的米粒在空中抟转成龙,绕着稻田一圈圈的飞舞着,片刻之后,只听皇甫嵩又是一声暴喝,那“白龙”昂首飞跃,一头栽进了那数里之外的米仓。

周围上百户农夫立刻欢腾了起来,齐齐大呼道:“多谢皇甫岛主!”

玉猗瞠目结舌,原来皇甫嵩竟是这般出手。他木讷了半晌,终于开口道:“皇甫岛主青谷束月掌果然不同凡响,玉猗今日大开眼界了。”

皇甫嵩哈哈大笑道:“玉猗兄弟莫要取笑老哥了,我这青谷束月掌这样使来确是大材小用,可是用来杀人,不也太玷污这好听的名儿?世间杀人的武功那么多,少一个青谷束月掌也不少。我这一掌下去,这些农夫便少了十数日辛劳,何乐而不为?”

玉猗抱拳道:“岛主宅心仁厚,玉猗实在佩服。”

皇甫嵩道:“中原战乱三百年,生灵涂炭,饿殍遍野,我皇甫嵩无甚大才,救不了这整个天下,能救一些是一些。当初随我出海的有三千多人,没想到返航途中爆风折桅,只这百余人挣扎着上了岛,他们一个个对我感恩戴德,年年秋收时节便来献米,我也不能白白坐享其成,便用这法子帮他们免些辛劳。”

玉猗想了想,笑道:“大哥这么说,小弟也不好意思在岛上吃白饭了,不知大哥知道哪些活计能让小弟抵这一饭之资啊。”

皇甫嵩又是一阵朗笑,“老孙头那个酒坊里新开了三个酒缸,人手正不够,兄弟若是不嫌下贱,便去帮忙吧。”

玉猗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