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宁杰(六)

“宁杰,学芭蕾。”

第二天大早,当宁杰叫住正准备出门的父母后,说出这么一句。

短短几个字,让父亲重重的叹了口气。那天晚上要儿子老老实实,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的话,果然没有听进去。或者,准确点说……根本没听明白。

母亲则觉得自己听错了,满脸疑惑的看着儿子,问道:“宁杰要……什么?”

“芭,蕾。妹妹跳的芭蕾,宁杰也要学。宁杰小白鸽跳的不好,妹妹才没有笑。妹妹学芭蕾,宁杰也要学,学了,才会有人为宁杰的小白鸽拍手。”他挥着手,向父母描绘视频上舞团在‘一树中心’取得的盛况:“拍手,很多人才会拍手。”

“不过,宁杰都不要,全部都给妹妹。”高大的年青人嘿嘿傻笑起来:“8月9号,小白鸽。”

怕爸爸妈妈不答应,他连忙用含混不清的语序,努力解释:“以前,宁杰跳,妹妹都会笑。现在妹妹不笑,因为,因为妹妹不能跳了,没人为妹妹拍手。宁杰能跳,宁杰能。笨,跳的不好,没有人给宁杰拍手。芭蕾,宁杰会每天都学芭蕾。”

学芭蕾?

父亲和母亲对视了眼,什么也没有说。毕竟,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是为妹妹想。”父亲站在大门外,装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想了想,告诉他:“这样吧。这段时间妹妹还在医院里,过段时间再来说这事,好吧?”

这种小把戏,被育儿专家或心理医生称为‘延时满足’。很早前,为了改正小宁杰那几乎无法沟通的胡搅蛮缠,父母从医生的建议里学会了这招。一般是用来训练幼儿或儿童的心理忍耐性,用到现在,对二十出头的宁杰依然奏效。

宁杰高兴的点头同意。父母也以为,他这种想法和以前一些要买玩具和零食的要求一样,只是临时起意。可每隔几天,宁杰就会在他们出门前询问什么时候能学芭蕾的事。渐渐的,这让两位老人感到……

儿子是来真的。

他是真的想学芭蕾!

不仅如此,还是真的想学芭蕾,在明年8月9号,替妹妹在观众面前跳小白鸽!

一个智力低下,牛高马大的年青人,想在舞台上为观众表演妹妹的芭蕾跳跃?先不说智力问题……父母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不现实。宁杰和宁惠完全就是两个极端:先不说智力,他脖子短,四肢粗,身材壮实。全天下,什么样的芭蕾舞者会有这种梁山好汉般的体型?更何况听宁杰的意思,他学芭蕾的目的不仅是要站上舞台,还要像宁惠那样,让观众为他的出色表演鼓掌喝彩。因为,他要把这些掌声全部献给再也无法跳舞的妹妹。

两位老人对芭蕾并不是很了解。可就算再不了解,也知道儿子这一想法虽然让人感动,可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一般的舞台都不可能,更别说艺术中心那种地方。

问题是,‘延时满足’并不是万能的,父母能看出宁杰决心已定。既然‘延时’了,那最终还是得‘满足’,不然会打破这种有效的沟通方法。某天晚上,父母还是决定,找几家芭蕾舞训练班带宁杰去转转。如果舞蹈班的老师拒绝了儿子,总比两位老人更有说服力。如果有人真愿意为了学费收下宁杰……

上台表演之类的肯定不可能,就当花点培训费让他安分段时间。

至于以后……

宁杰智力低,根本无法像对待正常人那样和他讲道理,以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两位老人只希望这是他一时兴起,而且宁惠已经同意去康复训练了,等明年回来,应该能说服儿子放弃这毫无道理的打算。

她虽然是宁杰有如此想法的源头,可经过那晚的事,两位老人也不敢在现在,将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告诉她。他们担心女儿知道了后胡思乱想,又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

就这样,宁杰提出要求的几周后,父亲带着他,来到原本宁惠小时候学习舞蹈的老师家中。

果然,碍于情面,舞蹈老师没有直接拒绝,可她的表现已经说明了态度。

“这……”年近四十的舞蹈老师依然保持着舞者的纤细身形,她知道宁惠的遭遇,也还去看望过她。当听到这家人要来拜访时,以为是他们善意的回访,根本没想过居然提出了教宁杰的要求。

她看了看宁杰,正在想该说点什么,正好,爱人将泡好的茶端了上来。

“老家带来的,来,宁大哥,尝尝,很不错的。”作为省舞蹈协会副会长,舞蹈老师相比十多年前,更多了份沉稳和圆滑。她递过茶杯,将话题叉开,开始扯一些宁惠小时候学舞蹈的事情:“宁惠这孩子,身子骨细,天生就好。而且啊,她很聪明,好些孩子要教三四遍的,她一遍就学会了。”

“老师的意思,我都知道。”父亲看着茶杯中升腾而起的热气,好半天才偏过头指指宁杰:“这孩子也是替他妹妹想。我是想和老师商量下,培训费用该是多少是多少,您也不用费心教,让他在您那跟着随便跳下就行。”

“谁也没想过让他上舞台去跳。”他没向老师提明年8月宁惠首演小白鸽,摇摇头,自己尴尬的笑了起来:“这哪门子事。”

“响应号召,有段时间,协会确实也为宁杰这样的孩子提供过舞蹈教学,都不太成功。当然,就像大哥你说的,我们其实也不指望他们能做到什么,随便教教,当锻炼身体。不瞒您说,那些都是小孩,我们的老师相处起来也有很大困难。而宁杰已经这么大了,身体又这么壮实。”

“我那里小孩子很多,都是四五岁,五六岁送到我这。”像是坐着什么东西一样,舞蹈老师上半身向前倾。调整坐姿的时候,也在脑中组织着语言,希望不会冒犯到这位父亲:“虽然二胎开放了吧,可现在的孩子,还是独生多,这谁不都是家里的宝啊?家长把他们送到我这,是对我的信任,要是在我这出什么问题……”

“宁大哥,你记不记得。””她抬起保温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小时候宁杰妈妈带他来这里接宁惠,他在这里大叫大闹,吓到好多小朋友。这十多年过去,宁杰也比以前壮多了。”

“宁杰长大了!不会,不会吵到人!不会!”父亲还没答话,旁边沙发上坐着的宁杰突然大叫着跳了起来。他的脸上满是笑容,可刚刚这动作,已经吓了舞蹈老师一跳。原本还想辩驳两句的父亲也没了语言,只能赶忙向老师道歉,干瞪宁杰一眼,让他老老实实坐回去。

“老师您肯定忙,那有没有认识的人,推荐一两个,单独教。”

“舞蹈这东西,有经验的老师就不是钱的问题。她们会挑徒弟,不一定答应。而学生,本身练习的时间就没有,不会有谁还出来教人跳舞。”她想了想:“不过也不好说,现在网络这么方便,报纸上网上发个信息,应该也会有人来。”

舞蹈老师依然热心,替父亲想办法后,又给了当初和智障儿童有过合作的几个舞蹈培训班名单,看看会不会有人愿意收下宁杰。

随意闲聊几句后,父亲带着宁杰答谢告辞。离开舞蹈老师家的他们,开车拜访了这几家培训班,可都是同样的结果。负责人的担心和舞蹈老师是一样的——宁杰拥有如此高大的身型,智力却如此低下,谁能保证他不会对其他小孩造成危险?

不仅是这几家,尽责的父亲在手机上查找后,还跑遍了其他一些舞蹈培训点。可在重视幼教的现在,生源饱满而且学员几乎都是小孩的培训班里,没人会为了这点钱担这么大风险。

这个结果其实和父亲预计的差不多。但他答应了儿子,他就要尽上自己最大努力,哪怕结果不尽人意。

外面的培训班,这条路是不可能了。回到鞋厂,父亲让厂里的年青人替自己在报纸和网络上发布了招聘舞蹈家教的信息。大部分职工都知道他家里的遭遇,转过身时,他觉得自己听到职工们在他身后低声讨论,甚至还有哧哧发笑的声音。

他很生气,可没有将这股火撒向任何人。毕竟,一个智力低下,牛高马大的年青人,想在舞台上为观众表演妹妹的芭蕾跳跃?

如果这个故事和自己无关,他难说在听到时也会发笑。

父亲讲诚信,招聘信息上就已经把情况说明了大概。看到信息的舞蹈家教也来了几个,可切身了解宁杰情况后,纷纷退出。还有几个在试着教了段时间后,也实在无法忍受宁杰的蠢笨。最后留下的,是一个外地的小伙子。

他因为身高原因,没有进入心仪的舞蹈团,又不愿意回老家。跑了段时间销售后,发现了刊登的招聘信息,就想来试试。

父亲感觉小伙做事毛躁,不踏实,说话信口开河,可人还算不错。最关键的是,小伙子对宁杰的智力没有什么成见,这点,父母亲都看的出来。两老商量了下:又不是真要教宁杰什么东西。宁惠成了这样,厂里事情又多,儿子能安稳下来不再闹什么乱子,就算是这名舞蹈家教最大的工作。

事实证明,小伙子确实无法教会宁杰什么舞蹈。一个多月下来,宁杰还是跳着原本宁惠教他的几个基本跳跃动作,以及那姿势难看的‘小白鸽’。

让父母欣慰的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安份了很多。没有再提诸如‘替妹妹上台跳舞’这类,在父母看来完全就是乱七八糟的小孩子想法。他就这样,每天在房间里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跳着。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只是旁边多了个坐椅子上玩手机的年青人。

这样就好,到明年将宁惠从康复中心接回家时,她可以说服宁杰。目前,花点钱,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就好。

一家人的生活,似乎慢慢回到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