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宁杰(三)

宁惠回来已经一周,宁杰一直没有和她单独呆上段时间。兄妹虽然都在家中,可宁杰总是躲躲闪闪,天天藏在房间里,只在吃饭的时候出来下。偶尔碰到坐在轮椅上的妹妹,他也很快逃开。

不过今天,宁杰再也无法躲下去。就在这个身形高大的年青人坐地上,和土豆先生玩瞪眼游戏时,保姆打开房门,将坐在轮椅上的宁惠推进了房间。

“出,出去。”他向保姆拼命挥着手,脸涨的通红,像个乱撒气的孩子:“这是宁杰的房间,宁杰不要你进来。”

保姆低头和宁惠说了什么,走了出去,临走时还带上了门。这时候,房间里就剩下宁杰,以及他总怕碰面的妹妹。

宁杰别扭的转过头,仿佛这样做,宁惠就从房间里消失了一样。他伸出大手,一把将土豆先生拿在手里,就想向门外走。

可宁惠的轮椅,不偏不倚的堵在门口。宁杰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咕声,退回去,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宁杰,要睡觉了。”他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几乎难以听清:“睡觉。”

宁惠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滑动轮椅慢慢靠过去,手则搭在了床边:“我听妈妈说了,你在和他们乱说什么呢,什么你吃了妹妹的苹果,才让妹妹变成这样。当时车撞过来我也吓着了,要是反应快点……”

她轻轻拍了拍被子边:“这不是宁杰的错。”

“是!就是!宁杰把红苹果给妹妹,把妹妹的绿苹果吃了。”被子动了一下:“宁杰没事,妹妹不能跳了。宁杰坏,宁杰不是好哥哥。”

“我那是骗你的。你不是问过妈妈?她都和你说了,根本就没给过宁杰和妹妹什么红苹果绿苹果。”

“那,那……”宁杰依旧不信,他的理由,还是那么简单:“宁杰知道,宁杰知道,车朝宁杰撞来。砰!妹妹的绿苹果,宁杰吃了,所以宁杰身体这么好,没事,妹妹身体不好,站不起来。”

“宁杰。”被子里似乎传出了哭腔:“宁杰坏。”

对自己这个智障哥哥,宁惠再了解不过。一旦认定什么事,宁杰绝对不可能被说服。因为他分不清故事和现实,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可以从虚虚实实的事件中得到正确答案。

更何况这件事本身也难以解释。除了医生给的‘舞者肌肉和韧带都比较脆’这个答案外,包括交警在内,没人能说清为什么副驾驶座上受直接撞击的宁杰没事,远离撞击处的宁惠却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

“宁杰没有错啊。”宁惠换了个思路:“妹妹告诉过宁杰,要回来陪宁杰,是吧?现在只不过提前了一些。”

“妹妹不能跳了。”小土堆般的被子摇了起来,很明显,里面躲着的年青人不信这种说法:“妹妹跳不了小白鸽,妹妹会哭。宁杰坏,给妹妹绿苹果,妹妹身体好。”

“可妹妹拿走了宁杰的红苹果啊,宁杰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妹妹拿走宁杰的红苹果。”只有三四岁智商的宁杰,根本不可能和聪明伶俐的宁惠比。她很容易就顺着故事来劝慰他:“那宁杰就算全部拿走妹妹的绿苹果,也没有错。”

这次,被子没有任何反应,宁杰陷入了沉默。不过没持续多久,他再次开口:“不。”

“不。”宁杰非常肯定:“宁杰是哥哥,所有的苹果都给妹妹,才是好哥哥。”

“妹妹最想最想的事,8月9号,很多很多人面前跳小白鸽。跳不了了,宁杰坏。”

“没关系的。”宁惠用左手手背擦去眼角的泪花,右手不自觉的紧紧抓住轮椅扶手:“我……妹妹已经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跳了。妹妹现在回来,就要好好的陪陪爸妈,陪宁杰玩。”

看着躲在被子里的哥哥,不知不觉间,宁惠吐露心声:“一直以来,我都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要一周学会的动作,我主要一天,别人要辛苦控制才能保持的身形,我却几乎不用怎么努力。就像曲老师说的,我是被芭蕾所宠幸的女孩。”

“被宠幸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两个月,我想了很多。为什么宁杰在副驾却没事,妹妹却变成这样?为什么呢?”

她咬住下嘴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真的想了很多。我想,因为一直以来,妹妹活的太惬意了。顺利考入了心目中的舞蹈学院,顺利通过舞团考试。才几年时间,就做了领舞,现在,还在那么大的场合得到独舞机会。

“我遇到过很多努力了十多年,快三十多岁了,甚至连领舞都没做过的舞者。独舞,这是多少舞者一生梦寐以求的机会,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得到了。”

“上天是公平的,他想告诉妹妹,他已经给了妹妹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人都是要长大的,我可以随心所欲跳舞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上天不就是这样的吗?天才,有很多比我了不起的天才,不都是英年早逝的吗?还好,我不是那种天才,所以他又给了我机会,让我回到家里做应该做的事。”滚烫的泪水,从女孩两颊滑落:“就是这样的,不会错。”

“真的,上天是公平的。我已经不再想跳舞的事了。等从康复中心回来,像上下轮椅这些事,我应该就不需要人帮忙。我会去鞋厂帮爸爸妈妈,最起码,学学管账和入库出库这些,让他们轻松点。平时,我……妹妹就在家里,陪宁杰玩,好不好。”

被子依然没有反应。

“大前天我已经告诉爸爸,决定去康复中心。那边手续已经办好,明天大早就过去。”她又轻轻的拉了拉被子一角:“这次一去可能就是一年左右。我知道你为什么躲着我,可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如果今天不和你说点什么,下次再见面就是一年后了。”

“不是你的错。”宁惠停了停:“要学会面对现实,哥哥。”

“县,时?”

“现实。”

被子蠕动了两下,好半天都没有动静。好不容易,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土豆玩偶被手抓着,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它摇晃着圆滚滚的身体,‘说道’:“妹妹刚才说了好多话,土豆先生,听不懂。土豆先生问妹妹,真的,不跳了吗?不想在很多人面前跳小白鸽吗?”

“我不能再跳舞,也更不用去想小白鸽了。我现在只想好好的回来陪你们。”

“骗人。”宁杰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宁惠这时才看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从被窝里伸出了头,看着自己:“妹妹在哭,宁杰知道,妹妹跳不了才会哭。骗人。”

“没有,妹妹没有骗宁杰,这是因为……”

“宁杰没有继续跳啊。”她赶忙抹去脸颊上的泪痕,让自己努力笑起来:“妈妈和我说了,妹妹在医院的时间,宁杰都没有继续练习跳。”

“宁杰不想跳。宁杰坏。”人高马大的年青人低声嘟囔着,又想把头伸回被子之中。可他没有成功,宁惠伸手抓住了被子的一边。

“是上天要妹妹早点回来陪你们,怎么会是宁杰的错?”她眼角闪着泪花,脸上却挤出笑意:“妹妹在哭,不是因为不能再跳舞,是因为宁杰也不跳小白鸽了。妹妹跳,就是宁杰跳,宁杰跳就是妹妹跳,忘了吗?”

“没有!”被窝里的宁杰掀开被子,一下从**站了起来。这种完全经不起推敲,骗小孩子的可笑话语,却说服了他。这些天来的烦闷一扫而空,他拽着土豆先生,高兴的直接在**跳了起来:“宁杰没有忘。是的!是的!宁杰,跳,妹妹,笑。宁杰跳就是妹妹跳,妹妹不能跳了,可宁杰也不跳,妹妹才会哭。”

“宁杰会天天跳,以后,天天为妹妹跳。”他下了床,将土豆先生交给宁惠,自己则移到床边,左脚微微向后退了步。宁惠一看就知道,那是‘小白鸽’的起跳姿势。

“一,右脚。”宁杰念出一个数字,右脚前踏出去。

“二,脚尖。”第二个数字念出,宁杰左脚尖提起。

前跨两步,“三!”

年青人笨拙的跳了出去,虽然跳跃高度和滞空惊人,却毫无任何观赏性。毕竟,近190的壮汉身形跳的再高,怎么也不可能和芭蕾的美感沾边。

宁杰却不介意。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也不在乎这样做可以让他得到什么。这些单调无趣的各种跳跃动作对他而言,就只有一个意义……

宁杰,跳。

妹妹,笑。

“妹妹聪明,说得对。宁杰知道了,妹妹不能跳,但宁杰能跳。宁杰跳就是妹妹跳。”他嘿嘿傻笑着,冲宁惠扬了扬头:“看,小白鸽,宁杰也能跳,小白鸽。妹妹想看吗?还想看吗?”

女孩坐在轮椅上,紧紧的抱着土豆先生,点了点头:“你还能跳吗?跳小白鸽很累人的,今天午饭,宁杰都没吃多少。”

“能的!身体好,宁杰吃了妹妹的绿苹果,身体好,宁杰只有这个……这个……”

“优点。”他终于想到了这个对他来说比较复杂的词。高大的年青人肯定的转过身,又摆出了起跳姿势:“宁杰只有身体好,优点。只要,妹妹笑。不管怎样,不管怎样。”他激动的重复了好几次:“妹妹,笑,不管怎样!宁杰,宁杰都能跳小白鸽,怎样都能跳!”

说完,他又照着小白鸽的起步动作,跳了起来。

这时,宁惠突然发觉,哥哥念对了一直以来都弄错的词。她就这么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哥哥跳着。夕阳西下,阳光从窗户中斜射进来,将房间照的一片金黄。

一切看上去都和十年前,小男孩在滑梯处乱蹦乱跳逗小女孩开心的场景毫无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如今女孩脸上的笑容,和十多年前完全无法相比。

那是沉重,压抑,非常勉强自己才能挤出的笑容。只是男孩分辨不出,依然和那时一样,自顾自的开心跳着。

在他那和四五岁孩子无异的认识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宁杰虽然智力低下,却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隐约间,他也察觉到,自己只有身体好这个优点。妹妹对他最好,他也要成为好哥哥。所以不管要面对什么,他只要跳就好了。

因为……

宁杰,跳。

妹妹,笑。

宁杰是这么想的。

可这天晚上,不知为何,宁惠重重的从**摔了下来。下半身毫无知觉的她无法掌控自己平衡,碰到床前台灯。碎落在地的玻璃片刺破大腿和右手,血不停的流了一地。被惊醒的宁杰抱着鲜血已染红右腿的妹妹,惊慌失措的和父母一起,将她再次送到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