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猴子(六)

一个被‘受害人’家属揭穿的把戏,没想到不仅没有被阻止,反而摇身一变,成了受人委托,光明正大的工作。也不知道是这转变实在匪夷所思,还是十万元‘巨款’对他来说太过刺激,好半天,年青人都处于一种云里雾里的状况。直到宁杰父亲和他那朋友的儿子小张离开,猴子才慢慢回过神,考虑起接下来的事。

猴子就是猴子,脑袋一旦清醒,做事一套一套的。他坐在舞蹈房的小**,在心里仔细检索着自己的人脉,看看有没有谁能在这事上帮上忙。

宁杰父亲刚走没多久,照着约定来交学费的宁杰也来到了这里。猴子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收下他用小包装来,全数折成豆腐干形状的学费。数数,差不多1万7千多,少了几百,猴子也懒得再计较这些。随后,他交出钥匙,以晨星舞蹈班的名义,‘招收’了宁杰这名学员。

傻子安排妥当,猴子开始忙起那笔十万巨款。而这时,一直觉得自己倒霉没赚钱机会的他,突然发现自从接触傻子之后,莫名其妙的什么事都顺当起来。

以前刚到城市时,他跑过段时间清洁用品的销售,认识了两名外省小姑娘。当时闲的无聊,猴子偶尔也会背着王倩,在微信上发点转来的或荤或素的段子,调戏两名小姑娘。辞职之后长时间没联系,没想到如今微信上随口一问,得知两人居然在市内一家比较出名的传媒广告公司,做演出相关的事情。

这可真是时来运济。猴子的交际能力和嘴皮子可不差,叫出来吃顿饭后,就让两小姑娘同意私下为‘猴哥’联系几个没名气的酒吧歌手和在校生,以及熟悉的第三方演出公司,筹备一场‘某厂新年晚会。’

这里面,两小姑娘的好处费自然少不了,可怎么算,也比他自己去找同类公司便宜的多。

两小姑娘对新年晚会没有什么董事长致辞环节,只是单纯的表演颇感奇怪,不过出钱的毕竟不是她们。拿到那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晚会’流程和节目单后,猴子又花了点钱,找人出了舞台效果图,一起发给宁杰父亲。

这家伙胆子也是够大,估摸着宁杰父亲是一定要办成这事,以保证效果为名义,在原本预计的十万上又多报了2万。而宁杰父亲也没有多言,派人和猴子联系的舞台供应商以及演员等确认过后,将猴子找来,签了个合同。

说是合同,其实只是非常简单的书面约定,除了一些双方基本的权利和义务,特别明确了一点:如果无法保证宁杰完整进行表演,乙方,也就是宁杰的父亲,可以不支付预付款外的剩余款项。并且根据宁杰演出情况,追讨支付的8万预付款。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猴子欣然答应。钱一到手,就开始正式安排两个月后的‘演出’。

找来的两小姑娘收了钱,跑前跑后也很积极,她们介绍的供应商做起事同样尽责。演出的大部分工作都外包了出去,除了监督一下进展和道具设备的质量外,猴子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

这倒是颇符合他‘轻松赚钱’的理念,想到这出有钱人的闹剧一结束,没做多少事,连学费到演出起码净赚3万多,猴子心里乐开了花。

这段时间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硬要说有什么可惜之处的话,那就是王倩依旧不接他电话,找上门去也尽是吃闭门羹。这么好的事没人分享,猴子也有点憋闷。不过,这家伙前秒钟还对着空****的出租屋伤感,下一秒,就邀着各个熟悉不熟悉的人喝酒唱歌,热闹无比。

玩乐归玩乐,猴子到没忘记正事。除了保证演出顺利进行外,偶尔还会去舞蹈房看看宁杰的情况。

不得不说,傻子就是傻子。‘老师’照着猴子所说的,隔个几天过来,随便教点东西就走,留他在这里自己练习。可傻子没有任何怨言,每次去见他,他都在那间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简陋舞蹈房里,汗流浃背的跳着那些无聊的基础动作。

一次。

两次。

三次。

无数次……

坐在**的猴子,感觉自己就像在看一部重复播放的视频。有次他居然看着看着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已过了近三个小时。可面前的傻子依然进行着他刚进门时就在跳的动作,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歇歇吧。”可能是刚睡醒,也可能是昨晚的酒还没醒,脑袋仍旧迷糊,猴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从接触到傻子定下计划的那天,傻子在他眼里就是下金蛋的鸡。以前是计划需要,而现在有宁杰父亲支持,能到手的钱几乎是板上钉钉,他可从来没有任何想法,要和连话都说不明白的蠢人打交道。

“谢谢?”宁杰停下动作,不明白猴子为什么要给自己道谢。

赚了这笔,难说以后就再没关系,关心一个傻子干什么?猴子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了,可话已经起头,总不能让傻子真以为他在道谢。尖耳猴腮的年青人摆摆手,像是多说一个字都伤精神一样,惜字如金:“停,休息。”

“宁杰不能停。老师,老师说宁杰的动作,还不好。不好,跳小白鸽也不好。宁杰,要更努力。”宁杰摇起头,说话的空隙,又高高跃起。

无论练什么,怎么练,就宁杰那莽夫般的体型,跳出的依旧是那让人发笑的动作。不仅如此,猴子注意到,傻子练到现在,原本安稳的落地都似乎出了问题。平时下落后能站稳双脚的他,今天总是像个醉酒的人,要歪歪扭扭的踏出好几步,才能站稳。

而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碘酒味。猴子这才回想起,这股味道其实从进门时就有了,只是刚从醉酒状态醒来没多久的他,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酒精味。而现在小睡一会清醒许多后,猴子肯定,这气味绝对不是来自他。

四下看看,果然从床下翻出了一瓶碘酒,还有几张跌打膏药。

“这是什么?”他拔开瓶子闻了闻,更加肯定:“伤了?”

宁杰终于停下了动作。看他那紧张的模样,多半是想说点什么话来隐瞒,可支吾半天,什么话也没想出来。

“哪里伤了?”

宁杰只是慌张的摇头,没有回答。猴子一下从**跳起来,大步上前,拉起宁杰那件早被汗水湿透的背心:情况和他想的一样,两块膏药,一左一右贴在宁杰红肿起来的右侧腰部。

“是,是宁杰不好,搬石头,没注意!没问题的!他们,带宁杰看医,生。小伤,是小伤。没,没问题的。”伤势暴露,宁杰更慌了,他将瘦小的猴子推开,退了两步。一边说着伤势不大,一边却因为慌张,口不择言:“张哥知道,知道宁杰在跳。不准宁杰,再,再跳。宁杰还在跳,不,不要告诉张哥。”

“都成这样了,还跳?”猴子哼了声:“我不想管你那么多,拿什么开玩笑别拿身体开玩笑。”

没想到,一说到‘身体’,面前的傻子更来劲了。满口都是什么‘宁杰什么都不会,宁杰吃了妹妹的绿苹果,身体比谁都好,优点’这类乱七八糟的话。总而言之,他身体好,这点伤没关系,要继续练下去。那副急迫的模样就像是……

怎么说呢?看傻子那认真的表情,就像这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像是只要他这么努力练习,某天就真能代替妹妹,登上真正的舞台表演小白鸽一样。

天方夜谭。

什么‘努力就会成功’,什么‘为梦想而奋斗’,什么‘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目标’——这类老掉牙,朋友圈里恐怕都连上了年级的人都不会用的心灵鸡汤,猴子自然是免疫的。在他看来,在现实社会,所有这些恐怕还不如一个有钱的爹来的现实。

有钱的爹……哦,对,就像傻子一样。他就算傻,家里状况却明显不错,可就为了他那傻头傻脑根本无法实现的想法,天天这么折腾自己,猴子实在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退回床边坐下,问道。

正常人都明白猴子的问话意思,但面前这个高大的年青人达不到任何正常人的智力水平,他抓抓头,一脸茫然。

“为什么,你这么努力,跳?”不知不觉间,猴子放缓语速,加了停顿,让宁杰能最快理解:“你家里,明明很有钱,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

宁杰不会意识到猴子如何知道他家里状况不错的,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想,想知道吗?”

他点点头:“不要告诉张哥,宁杰在,还在跳。”

说这家伙傻,居然还会讲条件?猴子嘴角不由自主的抹起一道弯角,笑了出来。

“我不会告诉他。”停了停,又补了一句:“我又不认识你那什么张哥。”

“好,好的!”小秘密又得以掩盖,看得出,宁杰非常高兴。可笑容还没在脸上挂起两秒,转眼阴沉了下来。他摇起头,脸上的表情给人感觉,腰间伤痛给他所带来的痛苦,还不如接下来所说事情的万分之一。

“妹妹。”他指着自己:“宁杰的妹妹,车开过来,砰,妹妹不能再跳了。可妹妹最想最想做的事,就是在很多人面前,跳小白鸽。”

宁杰接下来断断续续所说的,和猴子那天在空地上听到的差不多,无非还是一个傻子哥哥想为断腿妹妹登上舞台表演跳跃的蠢故事。奇怪的是,当时听那些工人说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这是件逗人发笑的乐事,而现在……

傻子讲话的方式,无疑比工人们可笑的多。可看着面前傻子红肿的腰部,同样的故事再次复述出来,猴子却觉得没有任何笑意。不知为何,内心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在烦躁什么,他也不清楚。除了王倩躲着不见面外,其他一切都顺顺利利,猴子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是房间的淡淡霉味?还是碘酒的味道?像是在外部找寻原因一般,他的视线东游西**,扫视着这间小小的舞蹈房,突然,注意到傻子脚下的海绵垫,厚度竟然比他刚买来时薄了差不多1公分。

心理作用?

不,敏锐的猴子瞬间想到什么。他让宁杰从垫子上离开,蹲下身,掀起垫子一角。下面,露出了被磨的坑坑洼洼,大大小小无数破洞的垫面。当初垫子上的品牌商标,现在被盖到了下面,他很确定,垫子被翻面了。

虽然图便宜,这东西不是什么质量货。可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傻子什么也没做,就在垫子上练习这些糊弄他的基础动作,把表面磨成这个样子……

猴子感觉有股隐隐约约的火气正在心里慢慢升腾,却无法爆发。而这股隐忍于内的火,又加深了内心的烦躁,因为……

他感觉到,自己内心升起的火,是冲自己来的。

为什么?

因为王倩对这里的所作所为不满?

傻子的钱,自己不赚其他人也会白赚,大好机会为什么不捡?

因为知道傻子不可能成功还糊弄他,让他以为梦想成真?

可这即将举行的什么演出明明是他父亲捣鼓的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宁杰不是,不是故意的。”看到磨损的不成模样的垫面被翻开,宁杰又慌了:“宁杰,弄坏了东西,宁杰不是坏人,会给钱,给钱……”

猴子没有理会,他半蹲在垫子旁边,看着那些破洞问道:“你每天从工地上出来,到这里练多久?”

宁杰想了想,伸出两个指头。

‘两小时?’不可能,刚才自己在**睡了三小时,傻子就跳了三小时。而且看这样子还要继续跳下去,怎么可能才两小时……

两点?

刚刚的灵光一闪,让猴子直接楞住了:这傻子每天下工吃过饭后来这里,像个机械一样的跳到凌晨两点,就为了……

再傻也应该有个限度吧!

“钟,有钟的。钟上有时间,钟,短的转到这里,2。”宁杰没有注意面前年青人的表情,伸着那两个指头,说道:“宁杰可以数到30,到这里,这是2,睡觉。因为,因为明天还要继续搬石头。”他指着床边的圆形小闹钟,非常得意,似乎在说一件值得骄傲一辈子的事:“宁杰会看时间!这是11点,这是12点,现在,是晚上9点。以前,妈妈教宁杰看时间,一遍就会了,一遍!”

“弄坏了这个,会,会给你钱。”他抓抓头:“你看好了吗?让开,宁杰,要练习了。”

“别练了。休息几天,等腰好了再跳你的。”

“不,不行,小白鸽,跳的不好……”

“休息几天,听见没有。”猴子用上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严厉声音:“不然,我就去告诉张哥,你在这里偷偷练。”

“不,不行。宁杰搬石头,听张哥的话,张哥才给钱。有,有钱,才可以继续练。”宁杰的头摇得和破浪鼓一样:“不要,不要告诉张哥。”

“那就别跳了,等你腰好。要让我发现你不听,我马上就告诉他,你也别学了。”猴子放下垫子,站起身。他像是一秒都不愿意再在这里停留般,不等宁杰反应,径直走出了大门。出门前,还将防盗门重重的砸了一下。

走到楼下时,猴子这才察觉,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叼上了一支廉价烟。他掏出火机,准备打燃之时,转过头,看向舞蹈房所在的位置。

‘你小三的,真TM傻,我管他干什么。’也不知道,猴子口中的‘傻’指的是楼上那智力低下的年青人,还是自己。他嚓嚓的打了两下火机,没打着,一抬手就将火机扔了出去。随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小区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