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宁杰(九)

虽然没被关进拘留所,可闹出这样的事,宁杰是肯定要受到惩罚的。既然派出所没关他,那就家里自己来。

宁杰的固执,果然是来自父亲——这位老人花了点钱,先把家教的舞蹈教师辞了。把专门摆放杂物的储藏室收拾了下,腾出张床的位置,关了儿子禁闭。只有吃饭上厕所时,才由保姆为他打开。父亲态度很明显,要宁杰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母亲虽然反对,可始终拗不过父亲。再加上打伤人和警察这种事确实太出格,即便儿子不是故意,她也很难替宁杰说点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晚饭的时候,劝宁杰放弃‘替妹妹登台表演小白鸽’这个想法。

她和父亲一样,希望宁杰能早点明白这点:无论他出发点再好再努力,一个智力只有四五岁,身形高大的年青人,是绝对不可能在舞台上成功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母亲也想过让妹妹来劝他,可宁惠现在刚开始康复训练,医生一再强调病人的心理状况重要性。想到那天晚上触目惊心的一幕,母亲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担心这事会不会又给女儿带来什么负担,于是决定过段时间再提起这些。

于是,老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向宁杰说着父亲早说过的那些话:家里状况还可以,没有人需要宁杰为这个家做任何事。如果宁惠在这里,她也肯定不需要宁杰为她做点什么,他只要乖乖的别再惹事。

谁也不知道,宁杰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或者听明白。母亲的劝说,他没有丝毫反应,三两下扒光饭碗中的饭,拉着土豆先生老老实实的回到储藏室中。每次,都让母亲愁眉不展。

“宁杰,错了吗?”

父亲母亲并不知道,看似正在发小孩子脾气的宁杰,其实已经不止一次,躺在储藏室的**问过自己和土豆先生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没错。因为他吃了妹妹那个能让身体变强壮的绿苹果,车撞过来,自己没事,妹妹却变成了那样。现在,妹妹不能在那天,在‘一树’中心跳了,可他能跳。如果连他也不跳的话,那不是没有人替妹妹的小白鸽拍手了吗?没有人替小白鸽拍手,那妹妹不就永远都不会像以前那样,开心的笑了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明白呢?

宁杰想不通这点,他知道自己笨,脑袋不好。可为什么爸爸妈妈一点都不笨,爸爸却总是在说,家里很好,没有人需要他做任何事?明明妹妹不能再跳以后,就很少像以前那样笑过,妈妈却总是在说,就算妹妹在,也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呢?

这里明明就有他能做的事!

他不是为自己跳小白鸽啊,他会把所有的拍手掌声都给妹妹,让妹妹想做的事实现,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想他再跳呢?

宁杰理解不了,他最好的朋友土豆先生此时也默不作声,没办法告诉他答案。

“宁杰,是不是不要再跳了?不要再想去跳小白鸽了?那样,就不会惹爸爸生气。”年轻人平躺在**,将土豆先生高高的举到眼前:“还被警察叔叔抓,只有坏人才会被警察叔叔抓。宁杰是不是真错了?”

“这里也不好玩,宁杰要认错,向爸爸认错。可是,宁杰不跳,就没人,没人为妹妹跳了。”

“宁杰在这里好几天都没跳过,妹妹知道了,会不高兴。”

他就这样举着这个毛绒玩具,不停的想着这些他根本无法弄明白的问题。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沉睡。

等醒来时,宁杰发现手中的土豆先生不见了。他起身寻找,这才发现,他这个最好的朋友正稳稳的‘站’在地上,一支细长手臂伸着,指着床下。

这不过是熟睡时手部失去力量,毛绒玩偶从他手上掉落后,撞到地上恰巧形成的模样。可在宁杰看来,土豆先生就这么‘站’在这里,似乎是想让他看什么东西。

“土豆先生看到什么?”他翻身下床,好奇的趴下来,顺着土豆先生手‘指’的方向看去。床下光线很差,宁杰很努力的让眼睛适应了一段时间,才在那里看到几个平放整齐的纸箱子。

像发现什么新奇事物的小孩子,宁杰也不顾地脏,整个的趴了下来,伸手将箱子拉了出来。打开后,发现里面放着大大小小的奖状和奖杯。

这时他才想起,有天妈妈从医院看望妹妹回来后,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妹妹所有的奖状和奖杯都收到了几个箱子里。那天妈妈的行为也让他无法理解,原本把箱子都搬到楼下丢掉的她,在垃圾车来的时候,却又冲下楼,将这几个箱子捡了回来。

此后,这几个箱子就一直收在储藏室,爸爸整理房间时,将这些放在了床下。

“恩,恩恩,啊,宁惠,一,一,二零零……”宁杰小心翼翼的拿起张略微泛黄的奖状,他想念出上面的内容,可除了妹妹的名字和一些数字外,一个字都不认识。他只知道,这张纸,还有这些‘讲北’都是表扬妹妹的。

表扬妹妹什么,他不清楚,但从小到大,上学回家的妹妹经常从学校拿回这些纸。而去了舞蹈学院后,就开始拿‘讲北’回来。爸爸妈妈的反应,让宁杰明白能拿到这些‘讲北’和‘讲撞’是很了不起的事。他就拿不到这些东西,很多人都拿不到,说明妹妹聪明,比他这个哥哥,比很多很多人都聪明,都要棒。

“妹妹,聪明,好。妹妹比宁杰聪明,比很多很多人都聪明,妹妹就有这么多。他们没有这么多讲撞,讲北,妹妹有。”

“宁杰也有这些东西,也有很多。好多人都没有的东西,宁杰也有,知道为什么吗?”宁杰将奖状拿到土豆先生面前:“一半,宁杰的。”

他将奖状放在地上,指着宁惠名字的上方。在那里,有个用清秀笔迹写上的‘宁杰’二字。

“看。”宁杰得意的指了指名字,拍起自己胸膛:“宁杰,宁杰。”

“宁杰的名字,妹妹写的。宁杰笨,没人给宁杰这些东西。妹妹就把她的讲撞和讲北给宁杰,每次,妹妹都给宁杰一半。这里有一半都是宁杰的。”怕自己最好的朋友不相信,年青人从四个纸箱里,将奖状和奖杯拿出来,给土豆先生看过。很快,不大的房间里就铺满了奖状,而随便一张,受奖人‘宁惠’上面,都有着这串手写名字。

“宁杰,笨,很笨。小时候,宁杰去了学校,他们说宁杰笨,后来就没去了。不去学校,就拿不到这些东西。宁杰也想要这些,因为很多人都没有这些,因为有这些,爸爸妈妈会开心。”

“妹妹分了一半给宁杰,宁杰就有讲撞和讲北了。”他看着一地的奖状,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宁杰笨,拿不到。妹妹能拿到,妹妹拿到的东西,都会给宁杰一半。”

“土豆先生。”宁杰转过头,看着玩偶:“宁杰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想宁杰为妹妹去跳小白鸽。宁杰也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叔叔会抓宁杰。”

他将奖状收好,叠放整齐:“宁杰想要,拿不到的东西,妹妹都会分宁杰一半。”

“宁杰错了,惹爸爸生气,被抓。可,宁杰能跳小白鸽。爸爸说宁杰做不到,没人给宁杰的小白鸽拍手,不对,不对。宁杰,宁杰不怪爸爸,他不知道,警察叔叔也不知道。”

“爸爸妈妈不准跳,宁杰,到外面跳。爸爸妈妈不找老师,宁杰找老师。妹妹想要,想要的东西,宁杰要拿到,全部给妹妹。”

“宁杰吃了妹妹的绿苹果,身体好,妹妹不能跳,宁杰能跳。再怎样,宁杰也要跳,为妹妹跳小白鸽。”

将奖状慢慢收回箱子里的年青人,看着最后张奖状上,那上下排列的两兄妹名字,肯定的点点头:“哥哥,宁杰是哥哥。”

想通这点的宁杰,这一晚睡的非常安稳。他还再次做了个梦。不仅如此,这个梦还接续上个梦的内容:当一身白衣装束的妹妹站在舞台最中央,却无法跳出引以为豪的小白鸽时。他从观众席跳出,站了上去。

侧步,深呼吸……

跳跃。

高大的年青人用妹妹的小白鸽这一跳跃动作,高高跃起。落地时,他退回观众席,而整个剧院,都在为舞台上的宁惠鼓掌欢呼。

宁惠不断鞠躬致意,而他也夹杂在群众中,拍手鼓掌。观众们所有的掌声都献给了她,年青人毫不在意。因为,他又看到了妹妹那熟悉的笑脸。

这个梦,无疑给了宁杰极大的鼓励。他没有去想实现的可能,也不会去想实现的可能,他虽然体型高大,却只不过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第二天,趁保姆放他出去上厕所的时间,宁杰砸坏了他这二十多年来的存钱罐。将数十张叠成豆腐干模样,方方正正的百元钞票和一些零钱抓到兜里,偷偷溜出了家。

得知消息的父亲暴跳如雷,脾气倔强的他坚决不准报案,不准母亲或其他人寻找不听话的智障儿子。‘管不了他,生死由天。’老人这么说的时候,早已气昏了头。根本没有察觉,儿子那和年龄完全不吻合的智商,想的只有一件事。

宁杰,跳。

妹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