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韩小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叫他“韩小猫”的。
好像是在文庙苦读那半年吧。
大晟朝文武并举,学子中举赴京会试完毕,中进士者参加殿试前,都会分别到文庙、武庙集中听训半年。这半年,文庙通常由前任宰辅或国子监祭酒耳提面命,武庙则由当朝兵部大辅或金吾卫大将军亲自指导。所学科目精而紧凑,学而优则出相入阁,次之者亦可为地方大员或各枢机要人。所以,入得文武二庙之选,也就等于在登天子堂的门槛边了。
韩孝谋在宁府城时,可谓风光无限。家境殷实,有良田数百。三岁识字,五岁能成文,至七八岁已识策论,轻松过了院试一关。年方十二即中生员,在乡境内人称“秀童”,他倒也不客气,干脆拿了“秀童”来当字号。孰料十五岁乡试时折戟,时任宁府考官的学监正是现今宰辅、太子太师刘子思,在其试卷上批了八字,“行文率性,落笔轻狂”。韩秀童怒而悬梁刺股,三载之后一击即中,高中解元。会试之时,偏又遇上当时身为国子监祭酒的刘子思,这次试卷上还是八个字,“经纬缜密,才堪一用”。判了个中等之绩,入了文庙。
所以,韩孝谋对二试之师刘子思,感情相当复杂。好巧不巧,这同为宁州乡里的刘子思,父辈上数三代,都是韩家佃农……
韩小猫回想到这些,仰天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眼下这司天监的监副之位,也是殿试三甲之一百零八名换取来的,和宰辅大人那些不可说的秘密和羁绊到底是不是折煞了自己这个“秀童”呢?不好说,不好说。
功名状下达的那天,正值盛夏,韩小猫在池塘边树荫下捧着个瓜边啃边看闲书。远远见到公差骑马奔他家门口而来,“韩府有喜!”。
换装跪领功名状后,韩小猫看着“着韩孝谋即日进京就职,八月初一为限”这行大字,愣了半天。阖府上下热热闹闹招待公差,推杯换盏之际,韩小猫终于琢磨出了什么。他起身遍寻父亲不着,折往后院,却见韩父和刘太公在葡萄架下私语。这刘太公,就是先前韩家佃农,如今国子监祭酒、太子少保刘子思之父,现在的刘员外是也。刘太公见韩小猫行近,开口道:“秀童,此去永乐都,我已修书一封,你携之去访你子思兄长,乡里同辈,又是二试之师,相互提携,你二人是我宁府荣光啊!”刘太公爽朗大笑,摆手和韩父别过,拍拍韩小猫的肩膀,留下父子二人走了。
接下来韩父的一番话,却令韩孝谋如遭殛击……
到永乐都近二十年,韩小猫见到刘子思都是天地大祭这种场合,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隔着数十丈远能辨认出那个白面长须一脸严肃的刘家长子。回想起来,韩小猫幼时在宁府城家里,似乎见过刘子思三两面,好像那张脸从没有过笑容。刘太公的信交到少保府后,就再也没有回音。提携?韩小猫想起父亲那番话……
韩父名扬,在宁州这个地界,都叫他韩大户。当年“宁州富”时,韩家据称财可敌国。宁州凋敝,巨族大家垮散无数,撑得住门面的屈指可数。韩家十数代嫡传下来居然还能有田数百,可见祖传家底丰厚。
“以你三甲一百零八名之绩,本来是要外放为官,刘子思刘大人安排妥当,方可以做这个京官。你不可骄纵。”
骄纵?当年“落笔轻狂”的教训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老老实实发奋图强,也只能“才堪一用”。韩小猫那“秀童”的傲气,在文庙里和各郡府的精英朝夕相处之时,早收敛了不少。
“此去永乐,为父但求你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韩扬矮矮胖胖,说话声音和气低声,“今日所言之秘,你谨记在心,不可漏一丝口风。”
韩小猫点点头。
韩扬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我韩刘二家,肩负重责,你此身功名,将来都要为这个责任尽力行事。”
韩刘二家?为何佃农一户,可以与自家门楣并举,韩小猫搞不明白,也没开口问。他自幼心思深沉,胆大心细,虽然才气外露,但有什么事却颇能装在心里。
“适当之时,刘大人自会告诉你一切,在此之前,你需安稳不动,静待时机。”
韩扬伸手搭在韩小猫肩上,面露犹疑,“哪怕十年二十年,你都得等”。
“仕途呢?”韩小猫开口道。
“你有抱负,尽可施展”,韩扬有些讶异,但随即平和,“我知道你自小心怀大志,但我今日所托,事关苍生社稷,不是一家之私。”
韩扬看着韩小猫疑惑的脸说:“为父今日不可说之事,刘大人可说,你,等,必须等。”面色坚定,语调沉重。
“我所传你之剑术,不可荒废。这把稼穑之刃,你要好好藏着,不可示人,更不可伤人。”
韩扬拿出一柄短刀递给韩小猫。
“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韩小猫背道。
稼穑刀短,一尺长身,刃背微窄,状如风中禾苗。这么一柄毫不起眼的短刃,握在手上异常踏实稳固。手持稼穑,韩小猫内心有一些东西慢慢沉静下去。
“能等吗”,韩扬问。
“能”,韩小猫拔刃出鞘,一缕寒光印在眉间,“我能等”。
这一等就是二十余年。
在大晟各枢机担任各种无关紧要的官职后,韩小猫终于进了司天监。正三品。官不小,空有名头。抱负?韩小猫想起父亲那一席话,只能摇头叹息。
二十余年啊。
是日,送完星轨图,申时已过,韩小猫正准备出门回家,有人进了司天监。
一袭黑衣的宰辅传役,见到韩小猫,拱手道:“韩大人,宰辅大人有请大人您今晚到相府,有要事相商。”
这一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