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于鹿儿

“爷爷”。

于鹿儿醒来,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还是那个梦。

云姐姐。爷爷。

迷朦之中,有人抓着她的手,将她从万劫不复中拉了起来。

“爷爷?”

支起的纸窗外,瞳月黯红的光线下,床边一个佝偻的身影随烛火摇曳。一条懒洋洋的小狗趴在边上,见鹿儿醒来,一下立坐起来,烛光中它的影子竟兀然耸立,足有半人之高。

“别怕。”

不是爷爷。

一个和眉善目的老头子,头发胡子比爷爷长了许多,衣服上钉缀满各色补丁,浑身上下散发出黄色温暖的光芒。跟在老头身边的,是一只浑身银芒的小狗。

不知怎地,于鹿儿竟未惊慌,老人短短两个字,语调低沉舒缓,却有种意外的安定感。

“您是……”

老人微微一笑,“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笑意慈祥和蔼。

“啊,您是……”

于鹿儿刚要脱口而出,老人与狗却倏忽不见。

“鹿儿醒了?”

是爷爷的声音。

于鹿儿睁开眼,爷爷放开她的手,端来一碗鸡汤。

“先喝了吧。”

屋内并无雷音子的身影。

饮下一口热汤,于鹿儿心念一转,说:“爷爷,我刚才在梦中听你在客堂和人对话,想走近看看是何许人也,未及到跟前,却双脚踩空般往下坠去……”

嗫嗫嚅嚅间,声音越来越小……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对爷爷撒谎。

爷爷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飘过的一丝诧异刹那即逝,“梦游了,你”,语气略显沉重。

爷孙之间,这一晚各自有了心事。

“睡吧,明儿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去北凉州。”

北凉州,还在云州以北。云州,在宁州以北。

于鹿儿竟是不惊,“那,回不了永乐都了……”

父母的忌日,就快到了。

爷爷伸手将支起的纸窗收了起来,瞳月的红色辉芒随着窗外木樨那醉人的甜味消失了。

“回,必须回。”

翌日清晨,爷爷起身后走进庭院,却见行李均已收拾妥当,于鹿儿坐在院里石桌前,桌上摆着一盘马棋。

那棵木樨树上,细碎的黄花,正开得热烈。

北行三日,又搭一日船程过了淮湖,爷孙二人就入了宁州境界。

下得北湖码头,约摸半里路程的山丘上,立着一块十丈高的石碑,上书:入境安宁。

这宁州,才不是个安宁的地方。

自金象王朝有古字记事始,这块原本地势复杂教化未开的土地就是常年杀伐的战场。大舜灭金象,大小战役凡一千八百回,俱是在这块天然战地上发生。金象、巨猿、万千兵勇魂归天外血沃千里,居然将这贫瘠荒野的土壤地质改变,绵绵延延的红土养肥了大舜前四百年歌舞升平之世,催生了赫赫有名的“宁州富”。彼时原居于宁州之人,可农可牧可商贾,家家户户锦衣玉食。有歌谣唱,“宁州好,朝种一根草,晚收一斗宝”,以至在向来富甲天下的江中都流行一句闲话,“可有宁州富?”。大舜朝有几位帝王都曾动过迁都宁府城的念头,最终因青卫卜占谶语不详而作罢。据称,次次谶语皆为:“四战之地必亡”。

其后,骅人南征北战,宁州果然再成四战之地,昔日宁州巨贾或雇军各拥其主,或恃财揽兵自保,最终都被卷进兵燹,竟无一家幸免。“宁州富”宛如一场梦幻,一夕之间风卷云散。随着大晟定都永乐,天下渐趋太平,宁州也消停了下来,但那曾肥沃的土壤,竟然在天灾人祸中再度贫瘠了下去,即便在大晟辉煌的“景建之治”年间,此间之人能小康度日也是佼佼者也。唯一例外的地方,正是这北湖码头,因了地势之便,成为南北商贸必经之道,楼台亭阁渐次修起,客栈货站鳞次栉比,虽无府治,却得了一个“湖州”的称号。而西北去五十里路程的宁府城,正是靠了这北湖码头的税捐苟延残喘,得了政制之便,倒也还算是一座像模像样的城池。

于鹿儿和爷爷,就在北湖码头石碑街口一家名为温油屋的客栈住下了。

入夜,温油屋的前厅,灯火通明。爷孙二人点了饭菜,起筷之时,于鹿儿开口道:“爷爷,那石碑……”

爷爷双手一摆,“我知”。

那石碑下,有星纹。

爷孙俩的目的地,本来是那宁府城。

四五桌外,有一人正在吃着淮湖鱼,他的脚下蜷伏着一条脏兮兮的小狗。

这夜,三更时分,于鹿儿浅睡之中,忽觉窗外有呼呼风声,微一睁眼,对面**爷爷已不见踪影。

于鹿儿惊坐而起,披上外衣,套上鞋袜,将一把飞鱼匕首掖在腰间,轻轻开了门,闪身而出。

温油屋院里空无一人,周遭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那石碑山就在温油屋背后,石碑巍然耸立于屋后,瞳月之下,巨大的阴影压过温油屋,借着月光,于鹿儿纵身一跃,翻过了屋后矮墙。

爷爷去哪了?于鹿儿心中没数,却全无惧意。这少女,自幼和于老爷子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且与生俱来就有在夜间视物的天眼。

石碑山不高,与其说是山,因地势缓长而上,不如说是一道坡。坡上长满淮湖边上特有的上好马料宽叶草,此草长至约高四尺有余即止,成人身处其中不屈膝低头是遮不住身形的。这于鹿儿一猫腰,却刚好隐蔽其间。

石碑居于三十余丈开外的山腰,再上二十余丈是坡顶。这石碑为何立于山腰而不是坡顶,也是奇怪。于鹿儿心想。

拨草前行,于鹿儿想去石碑下探个究竟。这石碑下,埋着星纹,爷爷是不是半夜来祛星了呢?

“入境安宁”几个大字苍劲有力,镌刻在一块巨大的天青岩石之上,视之竟无法想象为人力所立。于鹿儿心知,当初立碑定是借助了星纹之力,但是如何使然,又全然不知。

石碑之下星纹仍在,然而石碑前并无人影……

看来爷爷并未来祛星了,可他去了哪里?

于鹿儿绕至石碑后,瞳月光骤然洒下,周遭四野清晰可辨,少女夜视之远直达坡顶。却见有三人身影倏然而逝,好似是围坐下去了。

少女低身沿坡而上,至坡顶十余丈外,忽见一个身影立起,于鹿儿屏息匍匐,于草缝中瞥见那人,竟是雷音子!

忆及那夜雷音子与爷爷的对话,于鹿儿心中已猜到,爷爷也在坡顶。还有一人,是谁?

雷音子听见动静,起身探看,四下无人,遂再坐了下去。

于鹿儿稍待了片刻,听不见坡顶有何声音传来,于是继续向前爬去方一丈余,背上却被什么东西突然摁住……

一扭头,竟是一只巨大的银色月狼!

那月狼足有半人高,浑身银毛,双耳耸起,低头看着于鹿儿,眼神却无恶意。

是梦中的那只小狗啊。于鹿儿差点叫出声来。

“鹿儿,上来吧。”坡顶传来爷爷的声音。

原来自己早已被发现,只是这月狼几时潜到身后的,她竟是全无察觉。

月狼挪开前爪,嗅嗅于鹿儿,纵身蹿回坡顶,在坡顶三人中一位老者膝下蹲下,身形已幻化成那小狗模样。

老者浑身散发着黄色温暖的微光,慈眉善目,对着于鹿儿微笑。

是梦中见过的那位老人。

于鹿儿定定心神,迈步走向坡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