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姬原
这日下午,姬原正在青卫府中,欣赏檀香的演奏。
檀香从幼年起,便被送入长明宫中,学习大晟的诗书礼乐,琴棋书画。像她这样养在宫中的仑奴,都将作为最高级别的奖赏,由晟王赐给有功之臣。所以,虽然她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花费时间最多、最擅长的,却是另一样乐器。
数日前,檀香在庭院跟玲珑月狼玩耍时,从与崇济寺相隔的破败院墙外,突然窜入一头巨大的癞皮狗。那大狗狂吠不止,朝玲珑月狼扑去,张口便咬。檀香保护宠物心切,把月狼抱在怀中,却不料自己的小腿,竟被那癞皮狗咬了一口。
青卫府上的其他仆人,闻声而来,才合力将那癞皮狗赶走。此时檀香腿上已是鲜血淋漓,幸好伤口不深,不至于留下疤痕。
檀香卧床几日,姬原为了陪她,没去虎苑内看白羊将军的最后一场角斗。檀香知道,主人三年来每次都押白羊将军输,这次本有机会大胜一场,却因为自己而错过了。不过听主人说,那个昆奴虽然败了,身体却无大碍,而且终于获得自由,再也不用跟老虎厮杀。
对于错失了这场角斗,姬原根本不以为意,但檀香却是心中愧疚,昨日刚能下床,今日便坚持要侍奉主人。
姬原虽然不喜烟花之地,但无聊之余,也还是去过几次。那些花魁红牌之流,见是晟王的亲外甥来了,自然是使尽全身解数,百般逢迎,婉转承欢。不过在姬原看来,这些青楼女子,无论是曲艺也好,床笫上的造诣也罢,与檀香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这期间的差距,便如同宫廷画师,与民间那画杨柳青的熟手。
终于姬原按捺不住,轻抚檀香柔滑的肌肤,与其四目相对,正要说什么。
门外却跑来一男仆,隔着门慌慌张张喊道:“侯爷,侯爷!公主来了!”
姬原听见“公主”两字,当下意兴阑珊,兴致急转直下。他不懂星算之术,却不知这表妹是不是懂,不然为何总能在紧要关头,前来坏他好事?
青卫侯无可奈何,只能整理好衣裳,让檀香在卧房内等候,自己去客厅应付那公主。
大晟国第一美人,仙宁公主颜不语,此时正坐在青卫府四处漏风的厅堂内;她穿着一身盛装华服,妆容整饬,发髻上插着鸽子蛋大小的一颗夜明珠。“蓬荜生辉”四个字,用在此时是再恰当不过。
姬原慢吞吞走到她身旁,打了个哈欠:“你来啦,表妹。”
仙宁公主的容貌身段,均是完美得无可挑剔,即使舍弃公主的身份,穿着市井平常衣裙,其美貌也能让整个东陆的男子臣服,女子含恨。对她这一副倾城容颜,完全习以为常、无动于衷的,天地间大概只有三人,第一个是父王,第二个是她自己,第三个便是这性格乖张的表哥了。
公主早已习惯了表哥的放浪无礼,不以为意,嫣然笑道:“表哥,打扰你午休了。”
身旁侍立的宫女峨眉,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道:“侯爷,您的裤子……”
姬原低头一看,原来是出门时走得急,把青色长袍都掖进裤子里了。他懒得转身,当即把袍子一把扯出,嘿嘿笑道:“谢谢。”
然后,他大咧咧坐下,嘻皮笑脸道:“公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仙宁公主侧过身来,正色道:“宫中传闻,前几日月圆之时,有羽逆在城中飞过。”
姬原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不为所动:“哦?不会吧,永乐城里的羽族鸟人,都让你老爸杀光光了,哪还来什么羽逆?怕是有人眼花,把天上飞的大鸟当成鸟人了,大鸟,哈哈哈,对,很大很大的鸟哦。”
六年前,当今天子登基时,下令把永乐都中上百个羽族,无论高低贵贱,统统斩尽杀绝。自此之后大晟与出云国开战,各自封锁沿海,现在莫说永乐都,怕是连整个东陆,都没有羽族的存在。
至少没有活的。
姬原听说,至今还有几具羽族的尸体,挂在厌胜监内,供那群怪胎研究之用。
仙宁公主点头道:“我跟表哥一样,也希望是有人看错了。但那些人说得言之凿凿,我们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之表哥这几日出门时,要看着点天上。”
公主所说的“要看着点天上”,并非没有来由;当年对羽族的大清洗,姬原的父亲也牵涉其中,至今出云国复仇的名单里,颜家自然是头号目标,姬家却是排名第二。那羽族鸟人仗着能飞上天射箭,暗杀之术极其高超,东陆无人能及。
只不过,自从天羽女不知所踪后,据说出云国里的云、雷、翼三姓,都已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姬原打着哈哈道:“那是自然,我死了不要紧,反正都活腻了,只是这下一代的青卫侯还没出生,万一断了血脉,就没人画那‘下面有蛋图’,帮大晟占卜国运啦。”
他伸手去摸公主的下巴,神色猥琐道:“说起‘下面’,为了大晟江山着想,表妹还是早日跟我成婚吧,生他七八个小青卫侯,如此可保大晟江山千秋万代,永垂不朽。”
仙宁公主却不反抗,低头娇羞道:“好呀,都听表哥的。待下月父王的寿辰过后,我便向他禀报,早点把我们的婚期定下来。”
二人演得一番好戏,其实心中都把对方骂了一万遍。
还是姬原先败下阵来,他收回手,打了个哈哈:“好了好了,表妹说的我都记住了,还有别的事吗?”
仙宁公主却反过来捉住他的手,关切道:“先是上月十五,又有羽逆重现,不知有何阴谋。上月二十,城南有异象出现,金吾卫还捉住了一个施行妖法的武庙学官;父王寿辰即将到来,潜伏的逆贼必然蠢蠢欲动,伺机作乱;表哥一定要保重身体,画好星轨图,如此才能保我父王万福金安,大晟江山固若金汤。”
姬原听了她义正言辞,堂而皇之的一番话,呵呵笑道:“当然,当然。”
他心里所想的却是:“你这毒物,还保父王万福金安,我看你比那些鸟人更想晟王死。我那好舅舅要是一命呜呼,表弟才八九岁,呆得跟头鹅一样,还不是两三下给你弄死。”
姬原心里这么想着,脸上绝不敢表露半分,不然的话,恐怕最早没命的是他自己。
仙宁公主收回手,浅浅笑道:“好了,我也不打扰表哥了。”
她举起右手,示意峨眉:“将食盒拿上来。”
峨眉走到门口,从另一宫女手中,拿过一个镶金玉和贝母的黄花梨木食盒,放到姬原面前的桌上。
仙宁公主轻声道:“知道表哥爱吃甜的,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糖蒸栗子糕,送给表哥当点心。”
她站起身来,再次叮嘱:“里面还放了蜂蜜腌渍的燕窝,表哥一定要尝尝哟。”
姬原也站起来送客,心里却暗自好笑:“表妹啊表妹,我是装傻,又不是真傻,谁不知道你在糕点里藏了东西,哪用说得这么明显。”
他亦心知舅父多疑,不光这青卫府上有晟王的眼线,就连长公主身边,也安插着他的人,定时汇报公主的言行。
所以,仙宁公主下午来说的一大番话,全部都是幌子,真正重要的是那糕点里藏的东西。
这蛇蝎心肠的表妹,有什么要瞒着舅舅,偷偷告诉自己的呢?
姬原把公主一行送出侯府,便赶紧提着那食盒,转身进了卧房之内。
檀香本在院中跟月狼玩耍,看见有好吃的,便欢天喜地围了过来。
姬原打开食盒,里面放着八个栗子糕,其中一个上面粘了片小小的金箔。
他掰开那个栗子糕,果然,其中夹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姬原把剩下的栗子糕都送了给檀香,一个人走到窗前,仔细看那纸条;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估计是表妹用左手写的,内容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姬牧星十月十五子时安定桥下。”
姬原倒抽了一口冷气,将手中纸条撕得粉碎。
姬牧星,正是他父亲的名字。
十八年前,姬原出生时,他的母亲珠陵公主,便因难产失血而死。当时在位的晟景王,也就是姬原的外公,因为心爱的女儿去世,便将姬原当成是灾星,还迁怒于整个青卫侯府,将姬牧星的俸禄降到五分之一,又把侯府的仆人都赶走了大半。
姬牧星本来跟珠陵公主感情极好,那时痛失爱妻,又内疚自己的星轨图,竟然没算到妻子生产时有一劫,于是自此性情大变,埋头钻研星算之术。姬原从小到大,对爸爸非常陌生,只知道此人终日把自己关在屋内,埋首于一大堆旧书里,对自己从来不闻不问。由几位乳母养大的姬原,在七岁才被带入父亲的屋子。那天,在阴影之中的那人,未寒暄一句便开口:“为父不得已,要传你星算二术,唉,你何故要生在我家……”
从六年前的那场风波后,姬牧星便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不过,姬原是早就当他死了。
八年前,晟景王患病卧床,本来是要让太子颜炽接位,岂料此时出了一件大事。司天监从星轨图里,连续三天解出的谶文,都说太子颜炽勾结出云国,在晟景王饮食内暗中投毒,才导致其卧床不起。
从大舜到大晟,历代青卫侯所画的星轨图,经过辨星之后,绝大部分会组成语意含混、难以理解的谶文,并无参考之用;只是一旦出现显而易见的预言,则无论说的是凶是吉,都必然会实现。
晟景王将信将疑,只将太子软禁,又派人搜查他所住的宫殿。万万没有料到,竟从太子宫殿搜出了出云国独有的一种乌头草,服之会让人日渐消沉,缓慢死去。
晟景王大怒,将颜炽将为庶民,又把他连同原来的旧党、受牵连的羽族,共几百人全部关入诏狱;接着立次子颜焕为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天子。
两年以后,晟景王驾崩,颜焕继位,马上将狱中的兄长和旧部,全部秘密处死;接着又下了一道圣旨,将永乐都内的羽族称为羽逆,无论贵族平民、老幼妇孺,全部逮捕,不经审讯便枭首示众。
出云国跟大晟本有交换质子,以保两国互不侵犯。在出云国居留的乃是大晟王太孙,颜炽之子;在大晟朝的则是元老院的云氏之后,羽族称之为天羽女,地位相当于大晟公主。听闻天羽女被害,出云国自然是处死了王太孙,两国从此断绝一切邦交,陷入交战状态。
在这场风波里,唯一获利的只有颜焕,他除掉了所有心腹之患,从此坐稳王位。
至于一切的始作俑者,青卫侯姬牧星,他跟颜炽这大舅哥本来交情不错,年轻时还常一起饮酒作乐。如今害得他惨死狱中,妻儿也未能逃脱,又连累了一堆无辜的大臣跟羽族。而这一切,又是拜他多年来潜心钻研的星轨图所赐。
星算不准害死老婆,研究星算,害死更多人。这一下,本来就疯疯癫癫的姬牧星,索性就消失不见了。
姬原那年才十二岁,继承了青卫侯的爵位,又开始学习星轨图;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想不想当青卫侯,想不想当青卫门道宗,想不想每天画这些没救到亲妈、逼疯了亲爹、害死了一堆好人、鸟人的“下面有蛋图”。
此时,姬原皱着眉头,在床边不停踱步。
六年过去了,那个死了老婆就一蹶不振,接着又离家出走的没用父亲,居然还活着?
如果是真的,仙宁公主从何得知,又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如果是假的,那她为什么要骗我?
如果……那家伙真的会在十月十五,半夜出现在安定桥下,那……
姬原突然噗哧一笑,想那么多有个蛋用,真是蠢得要死。
反正,十天后的子时,去看看便知。
这时候,檀香吃了两个栗子糕,又把剩下的分给了下人,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卧房内。她抱住姬原的小臂,一双眼睛天真无邪,笑得比桂花糖还甜:“主人,还来吗?”
姬原在她高耸的黑色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来就来,怕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