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于鹿儿

半夜里,于鹿儿从梦中惊醒时,已是大汗淋漓。

还是那个梦。

她起身在**坐了一会,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推开窗户。爷爷睡在隔壁,自回了永乐之后,他腰疼的毛病又犯了,夜里总是睡不沉。

窗外,一轮浑圆的瞳月挂在中天,绯色的月光,洒落在院中那株小小的木樨树上。

鹿儿在窗前抱住肩膀——每次做那个梦,都是在月圆之夜。

这轮照耀人间的瞳月,每日戌时从东边飞来,子时行至中天,辰时又于西边消失不见;运行的轨迹和时辰,跟太阳恰恰相反。还有,只要是在晴天,太阳就永远炽热耀眼,瞳月却是不同,每月初一全然闭上,之后慢慢睁大,到了十五这晚,则变成浑圆的月轮。

这种变化,就如同昼伏夜出的兽类瞳孔,强光时只剩细细的一道缝,黑暗中却会全部睁开。也难怪北方牧马的羯人,会把瞳月当成月狼的独眼;在羯人的传说里,就是这头巨大的独眼月狼,在天上不停地奔跑,追逐着背负世界的巨马。

鹿儿却听爷爷说,瞳月并不是什么月狼的独眼,而是一颗无比庞大、比整座永乐城还大的浑圆巨石。这悬浮于天上的巨石,一半如同烧红之铁,另一半却是冰冷黑暗。巨石在天上缓慢旋转,当烧红的那一面完全对着人间,便是十五,反之则是初一。每月其它日子,瞳月所展现的不同形态,不过是巨石旋转的不同阶段而已。

鹿儿相信爷爷说的,爷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爷爷今年六十六,那么多年作为祛星师,他走遍了东陆的每一个角落,见识了每一处的风土人情,还有数也数不清的各种星纹。

但是,爷爷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每次都在月圆之夜,每次都是同一个梦。鹿儿问过两次爷爷,他都是眼神闪烁,支吾其词。因为不想让爷爷为难,她没有再问第三次。

鹿儿闭上眼睛,回想刚才梦里的内容。她每月十五所做的梦,细节稍有不同,但上演的却都是同一幕戏。

每个梦的开始,她都在飞。

她飞翔在云彩之上,绯红色的瞳月之下,衣袂飘飘,耳边风声呼啸。

梦里她飞得很高,但是一点都不害怕,反而还咯咯地在笑,似乎心情十分畅快。

她身下的云朵,被月光勾勒出绯红色的轮廓,像是漂浮于天上的一朵朵红莲;这平时需要仰望的天空,便成了一个无比宽广的莲花池,让人不由得心旌**漾。

然后,她放慢速度,穿过红莲花似的云朵,降到了云层之下;万家灯火的永乐都,就出现在眼前。她顺着月亮移动的方向,从北向南,飞过长明宫,飞过了安定桥,又飞过自己所住的清平坊……

突然之间,地面上传来严厉的呵斥,然后便是嗖嗖的声响,什么东西从地面向上飞,又从她身边擦过。

她心口却是一疼。

再然后,画面突然切换了,她看见自己正在往下坠;不,应该说,她看见于鹿儿正在下坠。于鹿儿站在一座高高的塔上,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孩童模样。突然整座塔都碎成了木片,年幼的于鹿儿,哭喊着从高空下坠。

梦中的她,从天空中疾速俯冲而下,想要拉住于鹿儿的手。

梦里的于鹿儿,也朝她伸出手来,大声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她看见于鹿儿唇齿一张一合,耳朵里却只有呼呼的风声,听不见她喊出来的那三个字。只是,从口型可以看出,后两个字却是相同的。

每次到了这里,梦就醒了;如同今夜一样,她每次都是满身大汗,呼吸急促,就像真的在天上飞了一圈,又遭遇了如此惊险的场景。

尽管梦了许多次,鹿儿却始终不知道,梦里她到底叫什么名字,或者在梦的结尾,她有没有救起于鹿儿——梦里的那个。

没错,醒来的于鹿儿清楚,那只是一个梦。

因为在东土大陆,有不会飞的鸟,却没有会飞的人。

鹿儿听爷爷说过,在东陆西边的龙牙半岛之外,凕海之上,有一个小国唤作出云。出云国不受大晟管辖,甚至还为了龙牙半岛附近的渔场,曾和大晟有过战事。出云人又唤作羽族,与东陆人却是大为不同。羽族身材纤细,骨头像鸟一样是空心的,在每个月圆之夜,那些血统最为高贵的族人,便可以在海面上展翅飞翔,掠过红莲一般的惊涛骇浪。

鹿儿望着天上的瞳月,叹了口气,大概就是听了爷爷讲的奇闻,羡慕御风飞行的感觉,才会每逢月圆之时,就做这样的怪梦吧。

她正要关窗,却发现瞳月之下,有道细细的黑影一闪而过。

莫非是……

鹿儿心中一动,却连窗也不关,蹑手蹑脚地回到**躺下,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等了小半个时辰,鹿儿真的都快睡着了,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她自嘲地一笑,是自己想多了吧,还是赶紧睡觉罢了;虽没赶上父母的忌日,但爷爷说了,明天带她去墓前清扫一下……

突然间,房门慢慢打开了道缝隙。

有人在门外观察了一阵,又轻声唤道:“鹿儿,鹿儿。”

果然是爷爷的声音。

看见鹿儿并无动静,爷爷放下心来,轻轻打开房门,走到床前,为鹿儿盖好被子。然后,他又走过去把窗关上,还暗自嘀咕了一句:“奇怪,我明明记得关了窗的。”

做完这些之后,爷爷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又重新关好房门。

鹿儿又等了一盏茶功夫,确认爷爷已经走远,这才又猫一样轻轻下了床,打开房门,悄悄到了客堂前的走廊。

客堂中没点蜡烛,但窗外照进来的月光,已经足够明亮。桌前有二人相对而坐,面朝着自己的正是爷爷,而那背对着自己的陌生人,穿着一袭黑衣,即使坐着,也能看着身量很高,但肩膀却窄得不成比例。

鹿儿心里咯噔里一下,想起爷爷所说,那出云国里的羽族,身材便是这样高而纤细。

“找到师父了吗?”

这是爷爷的声音,鹿儿不由得心里奇怪,她从来没听爷爷提起过什么师父,更何况爷爷都六十多岁了,他的师父,又该是多大年纪?该不会是老糊涂了,走丢不见,所以才要去找吧?

那个陌生人的声音,听上去还很年轻,却透出一股止不住的失望:“师叔,请恕雷音子无能,此次又是扑了个空。”

鹿儿眉头皱得更紧,这自称雷音子的人,把爷爷叫做师叔,那他便是爷爷的师侄了。可是不管师父也好,师侄也好,她都从没听爷爷说起过。

那雷音子继续道:“上月遇见一个塞外的走马贩子,他说在北凉郡极北,万马雪山之下,有一座叫做乌嘠的小城,在那里他曾见过师尊一面。那人说得言之凿凿,连师尊带着一条小狗,都描述了出来。雷音子立即启程,二十天前到了乌嘠,岂料……”

爷爷的声音同样急切:“岂料什么?”

雷音子的语气极为难过:“岂料妖物已然下山,乌嘠城被血洗一空,连个活物都没剩下,师尊亦是不见了踪影。”

爷爷闻言大为震惊,过了好久才说:“早知道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师父曾说若是妖物再现,会发讯息告知与我,为何我却没有收到……”

两人又是沉默良久,那雷音子先开口道:“天羽女近况如……”

爷爷咤了一声,雷音子赶紧改口道:“鹿儿最近如何,还有发作吗?”

说到这里,爷爷却稍微有些得意:“上月在那淮宁郡青脊山中,从盘古遗器上洗下了十七枚星纹,我只往厌胜监报了五枚。剩下的十二枚星纹,炼成星屑,又足够支撑一年。”

雷音子却不似爷爷般乐观:“如此也非长久之计,师叔,要不然,我还是把天,不,把鹿儿带回岛上?”

爷爷哼了一声:“回去转告你师父,此事不必再提。上月从淮宁回永乐,我在船上听人说,南沼的瘴林边,曾看见过一个带着小狗的老头,状似疯疯癫癫,却能御风而行。据说冲撞了南沼王子的座驾,他一举手把南沼蛮兵打翻一片。你有时间跟我废话,还不如早日去南沼,看能不能寻回你师尊。总之,在他洗去鹿儿身上的星纹之前,我绝不会将孙女交与你们。”

那雷音子似是颇为无奈,憋了好久道:“师叔,别忘了,她却不是你的孙女。真正的于鹿儿,早就……”

爷爷闻言怒道:“放肆!我倒要问问师妹,怎么教出你这样无礼的徒儿!”

雷音子仍是不服,却低头不再言语。

客堂之外偷听的鹿儿,却是震撼得不可言喻,无数的词语在她脑海中碰撞,碎了一地。出云国、星屑、羽族、天羽女、师尊、妖物、孙女……还有于鹿儿,真正的于鹿儿,早就……

早就死了么?

鹿儿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却碰倒了走廊上的一株盆栽,发出咚的一声。

那年轻的雷音子,呼地站起身,朝这边扑了过来;绯红色的月光里,他似乎脚不着地,纤细的身体悬浮于半空中。

爷爷仍然坐着,却大声喝道:“是谁?”

这个问题,鹿儿也想知道答案。

如果如雷音子所说,真正的鹿儿早就死了——那我又是谁?

她想起睡梦之中,那从高空下坠的鹿儿,口里所喊的三个字。

似乎是……

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