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韩小猫

韩小猫袖着手,缩紧脖子,站在升平坊一处民宅屋檐下。

屋檐外是蒙蒙一片秋雨,院子里,被雨打落的梧桐叶和木樨花,铺了满满一地。

韩小猫呵出一口雾气,感叹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昨日的天儿还好好的,自从昨夜一场急雨,永乐城就陡然冷了起来。雨从昨夜亥时下起,到如今已过了午时,仍是绵绵不绝,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书房的门唉乃一声打开,一个身穿青衣的小厮,将一个密封的锦盒,交到了韩小猫手上:“大人,您久等了。”

韩小猫点点头:“代我谢你家主人。”

说完这句,他收好锦盒,转身出了小院;小厮待他一走,便急忙关好院门。

韩小猫望着外面的雨幕,咬牙冲了进去。

不远处的巷口,停着一辆毫不起眼、但遮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马车,车夫一身蓑衣,在秋雨中巍然不动,仿如一尊雕塑。

韩小猫掀开帘子,冲进了车厢内,叫苦道:“真要命,冷死我了。”

毕竟是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体跟年轻时不能比。

车厢内坐着一人,却是个面色严峻的带刀护卫,声音比外面的秋雨还冷:“大人辛苦了。”

韩小猫摆摆手,从怀中掏出那锦盒,放入带刀护卫膝上的铁箱中。那箱内,已然有五个一模一样的锦盒。

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大人,回宫?”

韩小猫有气无力地答道:“回宫。”

黑色的马车遁入雨中,先是过了安定桥,从西边的开远门出城,又绕到北边的芳林门,贴着王宫的宫墙往南走,然后从顺义门侧一处隐秘的小门,转进了长明宫内。

韩小猫在车上脱了外衣,露出里面正三品的官服,然后下了马车,往前疾走;带刀护卫捧着那沉重的铁箱,紧随其后。

不远处,便是大晟朝的司天监。

韩小猫以手挡额,还是免不了淋了一脸的雨,心里暗暗骂娘。这堂堂正三品的官职,外放就是一方郡守,动辄管辖一郡之内,十数万甚至数十万的百姓。可在这永乐都里,他说得好听是司天监的监副,说得不好听,不过是个倒霉的跑腿小厮。

他每日凌晨寅时,便要起床出发,卯时到达长明宫东边的青卫府,恭请当天的星轨图。之后,他要在永乐都各个坊窜来窜去,把星轨图先后送给六位辨星士,从每人手里取得锦盒,再送回司天监。为了避人耳目,他乘坐的马车,还要每天按照不同的线路,在城内城外绕来绕去,这一项又需浪费不少时间。

如果天气晴好,永乐都内外的道路不拥堵,还能在午时赶回宫内,好好吃个午饭。像今天这样的雨雪天气,回到司天监已接近申时。从寅时到申时,历经六个时辰,刚好是一昼夜的一半。

到了寅时,他又要起床出门,如此往复,终年无休,实在是要命得很。

最让韩小猫受不了的时,这份工作全无难度,坐车,取星轨图,坐车,送星轨图,坐车,取盒子,坐车,回宫——就算换个昆仑奴,也同样能胜任。韩小猫寒窗苦读十几年,本应在仕途上大展拳脚,却被任命了如此要命的官职。又能怎样?心里默念静、缓、忍三字,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了。

司天监的监正,唤作庄亦秦,是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平时不苟言笑,但两杯酒下肚,就会连家里老婆子脚上生疮都会说出来。初来司天监时,韩小猫有一次借酒问庄监正,这青卫侯自己画的星轨图,让他自己解读不就完了吗?反正这绘星、辨星的学问,本就是青卫门发明的。

庄监正一脸大惊失色,说万万不可打听此事,否则乃是杀头的死罪。韩小猫点头称是,不过这庄监正平日里就胆小怕事,所以他心中不以为然。

不过,看在韩小猫请喝酒的份上,庄监正看着四下无人,还是把事情原委告诉了韩小猫。原来在大舜初年,确实是青卫侯绘制星轨图,绘完之后,当即从厚厚的星辞书中,找到每颗星对应的字,再把六个字组合成谶文。

不过后来,在舜乐帝年间,伏羲黑旌篡位,青卫侯站错了边,利用星算之术预测未来,差点就亡了大舜朝……

听到这里,韩小猫嗤之以鼻:“真要命,舜朝当时没亡,后来不还是亡了吗?”

庄监正欲言又止:“你不知那陨星……”

陨星之事,东陆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在几百年前,一颗大铁陨石从天而降,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把舜都夷为平地;上至舜乐帝,下至贩夫走卒,七十多万人无一幸免,连渣都不剩。时至今日,旧舜都方圆百寻之内,仍是生人勿进的禁地。

晟景王年间,姬语冰开星运之说,派门徒天下设星,用仙咒解开星纹,据称在七七四十九日内再次封印后,天下将永保太平。不料,此举竟引动玄天之上的红光出现,山川震**,竟似陨星复来之征兆。姬语冰为此与晟景王在殿中激辩,景王大怒……

庄监正打算收住话题:“总之,此事过后,青卫侯便只负责绘星,剩下的则交给青卫门下仅存的六位辨星士,分别完成。”

“仅存?”韩小猫问道,“若这六人死了呢?”

庄监正瞟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司天监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韩小猫若有所思地点头,星运之乱,世人皆知。害他如此每天东奔西走的,就是姬原那小子,不,是他的十八代祖宗。看来不光爵位是世袭,青卫侯这害人的本领,也是世袭而来。

八百多年前,辅佐舜武帝的姬无意,乃是天地间第一名星算师,最初的星辞书,也是由他编纂而来,再由后人不断完善。自姬无意创立青卫门,每一代辨星士可达百名,但绘星人则是凤毛麟角,同存于世的不会超过五人。

当今大晟,青卫凋敝,所剩辨星士亦不足十人,除去老残病弱不堪重任者数名,其中六人都为司天监所用。为保密起见,这六位辨星士,不仅散居于永乐都内的街坊闹市中,身份隐秘,而且彼此不准来往。每位辨星士手中,只有姬氏星辞书的六分一,据其分辨图上的星和轨,找出最为相似的六个字,写在纸上,再密封于锦盒内。

韩小猫集齐六个锦盒后,再送回司天监,监正会藏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内,依次从每个锦盒的六个字中,挑选出一个,再组合成一句六个字的谶文。

韩小猫自己也曾试过,随便挑选三十六个字,分成六组,每组各六字;然后依此从每组挑出一个字,组合成有意义的一句话。基本上,每次都会有三四个说得过去的组合,彼此之间毫无关系,相差极大。对于庄监正来说,其实也是同一个道理,不同的是,那密室里锁着一个判星盘,这三十六个字要组成什么样的谶文,得由监正根据一套极为复杂的设计才能解读出来。

无论如何,庄监正排出来的六字谶文,也将被密封在一个锦盒内,由他亲自送呈于大晟君王;待晟王看完之后,便连同锦盒一起销毁。

这天下只有两人能看到的谶文内容,旁人若要偷看,便是一等一的死罪。不过,聪明如韩小猫,想做天下第三个看到谶文的人,又岂会没有办法。

那庄监正,其实有时候糊涂得紧。暗室的子母密匙,本为监正监副二人各执一把,随身携带,开门时二人到位同时拧开,监正方能入室。这原本是个避险流程。有次在膳房醉酒后,第二天醒来,庄亦秦却不知怎么找不到自己那把母匙了。亏得韩小猫去寻了一圈,在垃圾堆里找了回来。

“找”……胆大包天的韩小猫,趁庄亦秦酒醉顺手拿了那把母匙去偷配了一把。别看韩小猫每天在都城东奔西跑好像防范甚严,其实这大晟朝司天监,就是如此儿戏。

拿着这把复制的母匙,搭配自己手中的子匙,韩小猫轻松入得本就无人看管的密室。判星盘在密室里又被锁在一道铁门后,到这里韩小猫也不知道开法,就算开了,没有庄监正教导,也不知道用法。但庄监正却有个毛病,下笔甚重,力透纸背。那书案被韩小猫拿油灯一照,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可惜,在偷看了几次之后,韩小猫就全然没了兴趣。

真要命,什么谶文,简直是一坨狗屎。

这从三十六个字中,挑出六个字组合而成的谶文,往往是荒诞不经、狗屁不通的一句话。

比如说,“小狗明日洗脸”、“大鸟北来食人”、“菜必贵盐值高”、“猫三哥是摔锅”、“本星天地勿用”,乱七八糟,不一而足。这些谶文,似是而非,令人难解其意;就算牵强附会,得出一个意思,也往往无法验证真伪。比如说,“小狗明日洗脸”,到底是何郡何县,哪家哪户,哪一只小狗,于明日何时何地洗脸,谶文中根本就看不出来。

更何况,堂堂大晟天子,一国之君,知道小狗洗脸又有何用?

连韩小猫都这么想,当今圣上如此英明神武,更不可能把谶文当回事。

韩小猫甚至怀疑,他们这一帮人每日辛苦劳作,最后得出的谶文,其实天子根本没看,就扔进火炉销毁了。

所以,已经有差不多半年的功夫,韩小猫没有偷看谶文内容了。

不过,今日却有些奇怪。

韩小猫换了身干净衣裳,正要去用膳,却撞见庄监正头也不抬,急匆匆地往外走;这司天监他呆了多年,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竟在出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韩小猫望着庄监正的背影,心中不由一动:“要命,难道今日的谶文,却有什么特别?”

这样想着,他假装去膳房,却偷偷溜到了写谶文的暗室,趁着四下无人,掏出子母钥匙拨动门锁,闪身而入。

韩小猫点燃油灯,仔细分辨书案之上,那尚未干透的新鲜墨迹。

“白、羊、将、入、虎、口”。

韩小猫不由大失所望,又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不知那庄监正紧张个什么,真是要命。

他正要吹熄油灯,却看见那书案之下,地砖的角落里,却有揉成一团的半张宣纸。

韩小猫皱着眉头,弯腰拾起纸团,放于案上慢慢摊平。

纸上的六字谶文,从右至左,逐一呈现。

韩小猫口中念念有词:“天、子、寿、辰、驾……”

读到最后一个字时,他不由得愣在当场,冷汗潸然而下。

这次,是真的要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