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时候他说的话,比母后还要管用呢

李景逷见他脸上陡然变得如纸一样苍白,这才知道是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掩住了口,可那句话已经实实在在地飘进了李璟的耳朵里,便是伸手去捞也捞不回来,只得道:“兄弟心中胡乱猜想的,除三哥外别无他人,并无什么真凭实据,皇兄听过就算,切莫往心里去。”

李璟此刻只觉得心意烦乱,景逷的这些话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再坐也坐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只听李景逷又道:“我倒有一个主意在此,只是甚是为难,不知……”

李璟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想道:“原来你早已有了主意,难怪我说了几条都说不行,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请我什么示下?”恍惚间只觉得这个弟弟比起自己离京去往九华山之时又长大了不少,变得自己简直有些不敢相认了。

李景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皇兄,你这是怎么了?”

李璟道:“没什么,五弟,你有什么主意只管说来。”

李景逷道:“是,那我便说了。我在想,小弟如今在宫中,低首下心、死赖活挨的,无非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的缘故,父皇心系天下,又不能时时想到我。大哥自不消说,从小就是待我极好的,但其他人,未必都能如大哥一般。就说朝里的那些狗奴才们,眼睛都长在脑瓜顶上,尽是些只会拜高踩低的,见到父皇疏远我,一个个恨不能落井下石,置我于死地!我想……但能将母亲接回宫来居住,一来我可以尽些人子之道,二来和母亲也有个相互依靠,今后,如能时时进宫探望母亲,在她膝下承欢,再能听她说上一两句话,那此生,便再无他求了!”

李璟听他说到动情处,也不禁心下恻然,想了一想,说道:“父皇以前待种妃娘娘是极好的,但现下已过了几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再说,皇上的性子坚毅果决,你亦知道,当初既把你母亲赶出宫去,又怎好再回头?他是天子,做事如此出尔反尔,岂不惹了天下人笑话,又怎能再号令群臣?”

李景逷见李璟有推辞之意,有些着急,站了起来说道:“父皇虽是受命于天,可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真男儿,他与我母亲夫妻一场,又是恩爱过的,怎么会说忘就忘?再说,回宫之事大可慢慢再提,只消让别人知道,父皇心中还有母亲,还记挂着夫妻之情,我才可以堂堂正正做一个皇子!”

李璟心知他说的不错,这宫里的人,一多半身体心思都与常人有异,没有一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揣摩老皇帝的心思,遇着春风得意的,便是前呼后拥、奔走趋奉,唯恐伺候得不殷勤,少了他的好处。但凡见着万岁爷嫌恶的,哪怕是路过,也巴不得能踩上几脚再走。李景逷和他一样都是皇子,但不幸没有托生在皇后的肚子里,母亲又出了那样的事,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想到此处,李璟也觉得无可辩驳,只好说道:“既是这样,那你且先回府去,待我好好想想。”

李景逷见李璟已应允了,感激得差点又要潸然泪下,正要向外走去,又想起了什么,说道:“皇兄打算如何行事,不妨告知小弟一声,我也好有个接应。”

李璟笑道:“我这次又不是出边关打仗,哪里要你什么接应?我不过在想,父皇倘若真还记挂着娘娘,只消有人在他耳边旁敲侧击一番,说不定就可成事。你我万不可心急,在父皇面前提起,他老人家生气不说,万一引来父皇猜忌,以为我们有所勾连,那便大事休矣!”

李景逷沉思道:“皇上身边之人……那便是孟庆祥了,皇上的心思他最清楚,可他对父皇忠心耿耿,又是个太、太监,这……”

李璟说道:“你别看他只是个太监,有时候他说的话,比母后还要管用呢,而且我也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我叫个人先送你回去,他是我府里的侍卫,武艺高强,有他和你一起,为兄的也可放宽心些。”说着,叫下人把钟辰找来,他有话要吩咐。

吩咐完下人,李璟转头看着李景逷,笑道:“五弟,那把琴是从何处得来,你可与为兄说了吧!”

说到这把琴,李景逷脸上露出笑意,说道:“说了也不妨事,这把琴原是城中一个盐商所珍藏,我出到五千两银子,他也抵死不卖。小弟无法,只好天天找他下棋,天一亮就下,不到掌灯不许他走,水米不进,不到一个月,他就只好忍痛割爱了!哈哈哈!”

李景逷走后,李璟在厅内久久徘徊、宁神思虑,不时来到琴边,随意地弹拨几下,琴声琮琮,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胸中那如潮涌一般的心绪才能稍稍地平复一些。早年间,他也曾离开宫廷,去庐山瀑下结庐读书,为的就是避开这些纷纭复杂的人事纠纷。那时节,日长风静,一日无闲事,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但现在看来,庐山的生活,不过是生命中一个瞬间的片段而已,他是皇帝的长子,是天潢裔胄,不是可以黄卷青灯之人,终究还是要回到这四面高墙的宫苑里来。李景逷的话让他明白过来,眼下,如何与兄弟们相处,或者不如说,如何稳稳地保全自身,才是他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琴声引来了一个人,倚在门边静静地望着,李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喜道:“夫人!”

来人正是齐王妃钟氏,她在八岁时就进府成了李璟的妻子,容貌娟妍,这么多年来倒也与他敦睦如初,如今见丈夫平安回来,心中悬了许久的那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细心地拂去他衣服上的微尘,问道:“这一路上可平安么?”现今李璟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手脚俱在,一无所缺,可见并无什么大事,可她还是忍不住要有此一问,定要李璟亲口说一遍才放心。

李璟嗫嚅了几句,不知道该当如何说起。这一路上颇不平静,但钟王妃说起来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就算让她知道了,不过是张皇失措罢了,说不定还要玉容无主,毕竟于事无补,因此他只敷衍了几句,就问起孩子们的情况。

说到孩子,钟王妃的脸上忽地有了光彩,一一说了,这一说就过去了不少时候,又道:“弘翼、从嘉(即李煜)他们的功课都长进了不少,尤其是从嘉,先生说他颖悟非凡,能诗善文,还说他将来的成就,未必便及不上你呢!”

李璟对自己的诗词颇为自许,以往与王府中的旧臣冯延巳、陈觉等谈起时,也是逸兴遄飞、沾沾自喜,现今听王妃说起从嘉,不过是淡淡一笑了之,说道:“从嘉这孩子,自少时起便不涉艰危,不像父皇,长在乱世行伍之中,因此性子较为柔弱仁儒,不如乃兄弘翼,但好在倒还不是浮滑无聊之人,我只盼望他少与那些和尚道士整日混在一处,也就是了。”

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王妃问道:“王爷方才与五叔都说了什么?我见你掩上房门,便把下人都赶开了,可是有什么难处吗?”

李璟不好再隐瞒,吞吞吐吐地说了,王妃果然脸上变了颜色,惊道:“这……万一累及王爷,那可如何是好,你可有什么主意吗?”

李璟摇头道:“景逷说是三弟所为,我方才细想,倒也有些道理。老二景迁柔婉有仪,老四景达又是个只会舞枪弄棒、万事不理的,倒是景遂,志存高远,家中招揽了不少奇能异士,但凡他所有的,往往分飨诸人,因此朝中大臣,多有与他交好的。如果这件事果真是几个兄弟所为,也只有他,才能做得出来……对了,我给你买了一个小丫髻,最是灵巧的,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王妃恹恹地道:“既是王爷买的,定然是好的,倒也不用再看了,只是这事儿既是如此棘手,何不找那个人来问问?”

王妃并未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可李璟也已想到,一拍桌子,高兴地道:“对啊,我怎么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