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我不过是山东一书生
宿雨初晴,云开日朗,天气格外的好,一霎时天空云净,树颠也开始有了蝉声鸣响。这一天,地上的水渍还未干,孙晟便匆匆地入了宫,往宝华殿的方向快步走去。步子走得快了,但他心中的气恼忧急,可是一点儿也没减少。这一次,无论如何,他暗暗地下了决心,非见到皇上不可。
刚能看见殿门前那两只闬闳高峻的石狮子,就见迎面走过来一人,离得近了才看清,原来是冯延巳。此时两人相距已不足十数步,想躲也躲不开,只好上前深深地施了一礼,冯延巳道:“右相大人想是急着去进见圣上吧,可皇上如今正忙,不知今日能否见得着。我听说,大人的文章,圣上也常常丢在一边,视而不见呢,哈哈哈!”
孙晟这几次求见屡屡碰了钉子,正在心燎意急之时,头顶上冒出的火苗简直可以将他的发冠点着。再加上常梦锡被贬,更加觉得前路茫茫、一筹莫展。冯延巳倘若只是寒喧几句,擦肩而过,也就罢了,偏偏又语含讽刺,这一句,不蒂是在他的火上再加上一把油,哪里还能再忍耐得住,老眼一瞪,指着冯延巳直斥道:“我不过是山东一书生,若论鸿笔丽藻,十生及不上你;诙谐歌酒,百生及不上你;要是说到谄媚险诈,更加是累劫不及。然而主上把你安置在庙堂之上,授你宰相的重责,是希望你能以道义规益,而不是做一个只知声色狗马之人!孙某确实不理解冯大人的所作所为,但知道如此下去,将会危害国家,贻误政事!孙晟言尽于此,冯大人好自为之吧。”说完,略略拱了拱手,迈开大步便行,只余下一脸错愕的冯延巳,还留在当地,纵使他辩才无双,这一刻竟也想不出半句话来反驳,眼睁睁地看着孙晟衣袂飘飘,早已去得远了。
李璟眼下确实不想见孙晟,这么长时间了,南方再没什么好消息传来,每天看到的,都是一封封催粮催饷的告急文书。父皇李昪在临死前告知他:“德昌宫尚有戎器金帛七百万,是朕数十年苦心经营所得……”可如今穷数十年之功积累下来的巨额财富,大半都已消耗在了伐闽之战中,只差一点就要把国库整个儿搬到遥远的南方去了。陈觉走后,也渺无音讯,迟迟不能把李仁达劝到金陵来,李璟现下只要一想到户部尚书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禁不住意乱心烦,更别提见孙晟了。
可今天怕是不见也不行了,李璟在宝华殿的偏殿,都似乎能听见他大声训斥孟庆祥的声音,只得叫人将他好好地请了进来。
李璟与孙晟这一谈,就是好久,孙晟将刘仁瞻所虑之事,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奏陈了一遍,李璟一言不发,不时仰头看看顶上镂嵌精工的文绘藻井,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孙晟奏完后,君臣间沉默了好一阵子,李璟才开口问道:“孙相方才说这是一名姓刘的武官上的条陈?”
孙晟说道:“回皇上,此人姓刘名仁瞻,现是兵部都官司副尉,圣上这次如能以他为将……”
李璟打断他道:“别再说了!”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温言道:“孙相一心为国,忠勇可嘉,朕岂能不知?任你为相,与冯延巳平起平坐,亦是为此。只是临阵换帅,实乃不智之举,这话以后再也休提。再说,查文徽他们不也攻下建州了吗?现今冯延鲁、陈觉他们正进逼长乐,不日即将合围,待到捷报传来,朕再请孙相、宋公等来一抒宏论!”话声中透露出些许豪情胜慨,但脸上神色仍是郁郁,将气氛冲淡了不少。
孙晟闻言一惊,忙问道:“皇上,臣下怎么听不明白,陈觉不是奉旨前往招降李仁达吗?怎地又变成合围长乐?”
李璟说道:“也难怪你不明白,冯延巳刚来报朕,陈觉说服李仁达入朝金陵不成,已调发了汀、建、抚、信诸州之兵,会同冯延鲁,逼进长乐,即将形成合围之势。长乐已是孤城,一旦被破,李仁达就是想降,朕也已经容不得他了。”
孙晟一听,大感意外,额上冒出冷汗,顾不得用手擦一下,忙跪下奏道:“皇上,臣冒死进言,宋齐丘、陈觉、冯延巳他们名利熏心,早就在盼天下大乱,他们好建此不世之功,进兵长乐,实在太过仓促,请陛下速速下旨撤兵至建州!再说陈觉,兵部至今未收到调兵的咨文,他擅自用兵,就是矫诏大罪,请圣上立斩此人,以谢天下!”
陈觉矫诏调兵,李璟自然也是十分气恼,可现今已到了这个地步,留给他的,实在也没有太多的办法,于是说道:“孙相请起,朕已下诏,从各州增兵,余下的事,待攻下长乐后再议不迟。”
“皇上!”孙晟没有依言起身,反而伏下身去,恰巧遮掩住那两行潸然而下的热泪……
孙晟走后,李璟沉默了良久,心神不安,叫了孟庆祥进来,嘴巴都已张开,却又忘了所为何事。
孟庆祥等了一会儿,不明其意,脑中想到一人,便说道:“皇上近来国事繁忙,确实该有个贴心的人儿在身边侍候着了。”
李璟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他犹豫再三的是何事,就在榻上坐下,痴坐无语。这宫里的人虽多,但一个个见了自己,就像耗子见了猫,一开口就是“恭请皇上”、“恭送皇上”,虽然恭敬,但听得多了,也就腻了。皇后为自己生了四个皇子,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剩下的那些嫔妃,精心装扮起来,一个个的严妆雍容、笑靥如花,就像精心雕饰的假花,美则美矣,却无生气,每当清晨,推开身边光溜溜的温香软玉,心头总有一阵怅然若失。从前至少还有一个寄生草在,有她往宝华殿一站,就算不哼不哈,不言不语,但只要瞥见那一个娉婷袅娜的身影,心里头就会有一会儿欢喜,可如今……那个角落里少的仿佛不只是一个人,竟是自己的一整块心田……
李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新鲜得好像刚从心里掏出来的一样,近来总是时不时地喟然长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了什么。桌案上随意地堆放着几本册子,李璟抽出一本翻开,恰巧便看到了自己的一首旧作《望远行》:
“玉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夜寒不去寝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李璟默念了几遍:“……残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窗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突然抬起头来,对着一直侍立在侧的孟庆祥说道:“孟庆祥,给朕更衣,你随朕悄悄地出宫一趟,谁都不许惊动!”
孟庆祥应了一声,问道:“万岁爷这是要去哪里呀?奴才们也好有个准备。”
李璟扑地从榻上跳了下来,性急地向着内殿走去,一边已经在解皇袍上的盘纽,一边说道:“多嘴!你跟着就是……你,你可知道浣衣舍在什么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