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相约兄弟传国、永不相负

孙晟正色道:“是,臣下当为圣上分忧。”

李璟喝了一口茶,说道:“宋齐丘他们屡次劝朕早立太子,以安民心,你看怎样?”

孙晟拱手道:“微臣有一人选,斟酌已久,自觉可以当得太子之位,请为皇上荐之。”

李璟说道:“朕叫你来,就是要听你说话的,直言奏来无妨。”

孙晟言道:“是,此人便是皇上的三弟,齐王李景遂!”

李璟一惊,兀自不敢相信似的,追问了一句:“你此话当真?”

孙晟道:“微臣岂敢欺瞒皇上?”

李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说吧,朕听着。”

孙晟说道:“是,历朝历代,皇位大统的继任多是父死子继,但兄终弟及,甚或是叔侄相传亦不乏其人,譬如南汉刘䶮的王位就是继承自其兄刘隐之手,而闽、楚等也都是由兄弟相继,因此传位于齐王并不算是有违祖制。何况如今齐王得宋齐丘等人相助,纷纷联群结党,势力极大,谁知他们必不怀那异念之意?眼下若不加以安抚,一旦激起事变,局面将会更加复杂难以收拾,不如……”

孙晟说到这里,偷眼看了一下皇上的反应,只见李璟脸色微变,又喝了一口茶,挥了挥手道:“你自说你的,不如怎样?”

孙晟续道:“不如就把三爷四爷都立为皇太弟,以安其心,以观其行,景达为人慷慨磊落,而且早就看不惯宋齐丘等人的作为,近几次宫中宴饮,他不是称病,就是与那些人离得远远的,生分得很。有他在,齐王至少得分出一半的心思去防着他,皇上这边大可从容慢慢行来,过得几年,只要他稍有异动,圣上一道圣旨,就可以收回诏书,另立新君,容易得很。也许到那时,齐王精力耗尽,斗不动了,自请归藩也说不定呢!”

“好!”李璟听着高兴,情不自禁地用修长的手指轻敲着桌案,自己又想了一回,才下定了决心道:“朕意已决!你即刻命韩熙载代朕拟旨,即立齐王李景遂为皇太弟,国之储君,今后继任朕之大统,加封李景达为燕王、皇太弟,相约兄弟传国、永不相负,如有异心,神人殛之!”

李璟了了一桩大心事,犹如卸下了心头的一副重担,顿觉周身轻松自在,亲自走下阶来,握住孙晟的手,说道:“自徐玠死后,右相一职便一直空缺。宋齐丘屡次推荐魏岑,但朕以为他们已有了一个冯延巳,便借故推脱了下来。直到今日,才寻着一位堪当朕膀臂之人!”

孙晟心情激**,跪下谢恩道:“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圣上!”

次日立储诏书颁下,言道兄终弟继,“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景遂、景达即上表,坚辞不受,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奏章中总是发愿赌咒、至情肯肯,再三地推辞。反复了几次,直到李璟以天子之权下了严旨,两人方才受了。之后便是昭告全国,大赦天下,各地处处,都是火树银花,金吾不禁,着实热闹了月余才收。

宋齐丘、冯延巳、魏岑等人更是额手相庆,谢恩、庆典、道贺,忙得脚不沾地,远远望去竟有飘飘欲仙之感,似乎指日就要得道羽化了。

尽管如此,但紧接而来的两个消息让他们欢欣雀跃的脸上平添了一丝忧愁,虽然只是淡淡的,挤在脸上愉快的褶皱里并不明显,但终究不能尽兴。因此,宋齐丘家中的门槛这几日接了不少迎来送往的活儿,差不多已被冯延已、陈觉、魏岑这一拨人给踩平了。

“好字!”

宋齐丘刚将《倪宽赞》的最后一个字写完,环绕在侧的魏岑、冯延巳二人便即迫不及待地叫起好来,捋袖拍掌、跃跃欲试,仿佛要伸手去把字抠下来方才罢休。魏岑更是频频击节叫好,激赏不已。

宋齐丘将这幅《倪宽赞》捧起来左看右看,也是颇为自得,尤其是最后一个“也”字,笔力至遒健,几欲破纸而出,再加上耳中听到的这些话,更是如饮甘醇,虽未饮酒,倒已有些薰薰然之意。转头看见冯延巳只一味地捋须微笑,并不言语,便问了句:“正中(冯延巳的字),你亦擅书,便说说看,老夫这幅字如何?”

原来冯延巳不仅写得绝妙好词,文名远播,亦工书,尤擅唐朝大书家虞世南的字体,几可乱真。他之所以能坐上宰相的宝座,既是宋齐丘的力荐,但一大半,还是与李璟趣味相投的缘故,此时见宋齐丘发问,便说道:“延巳正在想一件事情,颇为为难,不知该不该开口才好,因此不知不觉想出了神,请宋公莫要见怪。”

宋齐丘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说道:“我怎会见怪,正中必有高见,但说无妨!”

冯延巳随即庄容正颜,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宋齐丘和魏岑见他礼节之隆重,也不知所求之事该是如何艰难,不禁愕然,只听他说道:“宋公之字,用笔纵逸、清刚峭拔,已得书家真意,就是古之钟元常、王右军,亦有所不如,冯某更是远远不及,倒担了不少虚名,至今思之,汗颜无地也。延巳便有一个私心,久想向宋公求教,就怕公藏私,不肯教我,因此破费踌躇,犹豫不决,正是为此。”

宋齐丘哈哈大笑,髭须翘动,拍着冯延巳的背脊说道:“你二人都出自我的门下,孙晟、常梦锡他们在皇上面前鼓舌摇唇,搬弄是非,攻讦我们乃是一党,既如此,老夫便欲藏私,亦已不能,嗯……”

他说着,摸了摸颚下的胡须,抬头思忖了一番,说道:“你的字并非不佳,只是尚未自成一体,往往毕肖虞世南,这……其何堪也啊,哈哈哈!”

冯延巳恍然大悟,好似前半世都活在了梦中一般,深深地施礼谢了,还言道要将家中珍藏的紫毫宣笔拿来献于宋齐丘,宋齐丘听了自然更加高兴。

魏岑在一旁陪着干笑了几声,心中暗道:“老冯的书法,十倍于司徒,世人皆知,司徒却坦然受之,丝毫不以为耻,实乃厚颜之极,其状如小儿一般。老冯啊老冯,人人都道我魏岑乃是一马屁精,常梦锡这个蠢才,便常常在皇帝面前告我的状。如今倒应该让他来看看冯延巳的嘴脸,竟然将司徒的字与钟繇、王羲之两位书圣相较,如此不顾体面,实在是比我要高明得多啊!”

三人说笑了一番,尽皆欢喜,就又说到了孙晟拜相和赐韩熙载三品绯袍之事,这就是近日让他们忧心如捣的两件大事了。

魏岑最为恼恨,先说道:“宋公说了几次,本来皇上的言词间已有转寰,有意将相位授于我,不知孙晟使了个什么法子,竟让主子改变主意,真是可恨!”

冯延巳劝道:“魏大人,你已是位尊望重,距宰辅之位一步之遥耳,又何必急于一时,且先让他们得意几天,司徒自有安排。”

宋齐丘站得累了,在一张紫檀木的大椅上坐下,说道:“正中说得不错,孙晟新拜了相,听说是在册立皇太弟一事上出了力,眼下圣眷正隆,急切间动他不得。倒是常梦锡和韩熙载这两个,要是能把他二人剪除,孙晟再怎样,也不过是一只没有了爪牙的老虎,量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冯魏二人连称高明,宋齐丘又道:“要除去二人倒也并非难事,现今皇太弟在我们手中,万事具备,只欠一个机会而已。”

魏岑问道:“是什么机会?”

宋齐丘笑道:“目前尚不知,稍待时日,便知端的……咦?陈觉呢,他去了哪里?”

二人都说不知,冯延巳道:“我本与他约了同来,现下不知又去哪里吃花酒去了!”

三人大笑,笑声未毕,忽听门外有人应了一声:“我去吃花酒,岂能不叫上冯兄?”话声中,陈觉大笑着跨了进来。三月的天气,依旧有些寒意,可陈觉颊边已有了汗珠,可见是一路疾行,连揩一下脸都顾不上。

屋中三人忙让陈觉坐了,刘福心细,早已备下了茶水和汗巾子。陈觉匆匆擦了一回脸,又端起茶来喝了两口,才说道:“冯兄错了,我在半路上,忽然听说兵部来了一道紧急咨文,便立即前往察看。所幸去得及时,还未让其他人看到,宋公可知是什么事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