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她不再是自己,而是齐王府的一枚棋子罢了
夏昌图本是宋齐丘手下亲吏,因盗取官钱数百万,本应处以死刑,但宋齐丘收了他的贿赂,竟设法免其死罪。徐玠得知此事,暗中告知皇上,李昪恐背上疏离功臣的恶名,隐忍不发,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便将此事提了出来。
宋齐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极为难堪,勉强辩道:“皇上当年立国之时,不过是义祖手下一名刺史而已,如今四海安平,此皆老臣之功也,陛下当了天子,就不记得老臣当年的功劳了吗?”
李昪见他提起自己出身之事,心中更是一股无名火起,厉声斥道:“你既已老,恐当不得左相之职,当年公以布衣投朕,如今仍是司徒,位列三公,也应该知足了!”徐玠与宋齐丘向来不和,如今见他被罢相,心中只有欢喜,自然连半句求情的话都没有。
宋齐丘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说道:“既如此,臣亦无颜再在朝上事君,眼下广陵空虚,无人驻守。当年微臣曾与李璟殿下共事,相得益彰,此次又是他亲往九华山,再三恳请老臣出山襄助,臣感其诚,愿与李璟殿下同往广陵,推行新政!”
李昪见他一口一个“李璟殿下”,心中愈加嫌恶,说道:“广陵重地,非有才者不能居之,璟儿懦弱,恐非其主,叫景遂去好了,你便留在金陵安闲养老吧!”
广陵是南唐东都,与金陵不过百多里地,快马两个时辰即至,李昪派景遂前往,已隐隐透露出他欲立景遂为嗣之意,正合宋齐丘心意,于是再无话说,起身告退。李昪见他遭此打击,神情颓丧之极,慢慢地向门口行去,身上还穿着御赐的那件旧袍,依稀仿佛便是自己今后的模样,心中顿有所感,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经过这样一场变故,李昪胸中殊无松快之感,待用了两颗金丹,更觉口干舌热,说不出的厌闷烦恶,挨到晚间,竟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只一味地要凉水喝。史守冲来看过两次,说是服食神丹应有之相,烧了符纸,念了几遍咒语,见李昪并未好转,就再未露过面了。
王皇后闻知,急令太医前来诊病,几位太医轮番诊过脉,都说是急火攻心,偶感风寒,并不碍事。王皇后心想多半是服用丹药所致,但太医们众口一词,只得罢了,吩咐好好地开药,服侍皇帝喝下,呆到半夜,见他略好了些,便自回宫去了。
李昪睡到半夜,仍觉焦渴难耐,传令要茶,旁边有人端过来,李昪迷迷糊糊地望去,见来人不像是孟庆祥,再凝神一看,竟是大皇子李璟。
这些天来,李昪的耳朵里塞满了关于这个大儿子的一些杂音,说他只知论文联句,调琴鼓瑟,因而疏于政事,此时一见是他,不觉便没好气地道:“你身为长子,此时就应以公事为重,以为诸弟表率,岂能因私废公!”李璟听闻景遂被派往广陵,心知不妙,本想趁父皇生病之时彻夜守护,以示孝心,谁知竟惹他不快,登时面红过耳,悻悻地退了下去。
李昪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实在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越想脑袋越是沉重,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睛,床边服侍之人果然换了别人,可是……她是谁呢?烛光昏暗,李昪越看越是心惊,禁不住呼喊了出来:“爱妃,是你!你,你是思念朕,才托梦于朕的吗?”
只听那个“种氏”轻启朱唇,说道:“皇上,您认错人了,我是齐王府中的小婢,名叫如夏。”
李昪乍一见“种氏”,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清醒了些,再一看,方才记起了点什么,说道:“原来是你,是你们家王爷叫你来的吗?”
如夏道:“是,王爷不能亲自服侍,心中十分不安,命奴婢在此侍候皇上。”
李昪点头道:“难得他有这份孝心,也罢,你给朕端杯水来,朕老是觉得口渴得紧。”想到刚刚训斥了李璟,心中也生出一些悔意来。
如夏端了一碗茶就到他嘴边,李昪就在她手中喝了几口,身上火烧火燎的感觉稍微消减了些,便只觉得端茶的那双手白皙丰润,直同美玉一般,情不自禁地摸了一把。如夏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手,滚烫的,厚实的,不时地在自己双手上抚摸,继而从宽大的袍袖中探了进来,越探越深,熟练地在柔滑如脂的身体上游走。她既紧张又害怕,身子簌簌抖动,几乎连茶碗都握不住,又不敢在天子面前稍有动弹,只好转过脸去,好在灯火昏暗,看不到她眼中使劲噙住的泪水。
李昪自登上帝位以来,克勤克俭,律已甚严,连宫中所使唤的宫女都是非老即丑,以收敛心神,勤于政事民情。但他既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君主,又是一个情欲俱全的成年男子,面对如此的冰肌玉骨,嗅到的是一阵阵的异香氤氲,又怎能把持得住?那一个晚上,殿外是玉宇深沉、万声皆寂,而就在宝华殿的销金帐中,颠龙倒凤、香汗淋漓,这一味返老还童的“药”,真比那护国天师的金丹还要灵验十分!
那天以后,如夏就再未回到齐王府,她入了宫,成了歆贵人,正如李璟和周先生所愿,皇上三天两头的往她住的常春轩跑,与她一同进膳,听她吹笛消遣,陪她绣花赏雨。他是一个年过五旬的人了,可动作依旧是那么热情似火,像一个勤劳的农夫,卖力地耕耘着丰美的土地。就连皇后都十分满意她,亲自为她拟了封号,期盼她早日为皇家诞下皇子,子孙绵延。按理说,她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心满意足的女人了,可为什么,每天深夜,当她看着身边这个酣然入睡的男人,这个普天之下人人敬仰的天子,心中竟殊无一丝欢然喜悦之感,甚至有时还会潸然落泪?难道皇宫内院,閈闳高峻的金殿秀阁,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比不上记忆中的那一朵莲花?
如夏入宫没多久,齐王妃就进宫来给皇后请安,顺道来看望她。歆贵人乍见旧主,喜不自胜,连忙迎进常春轩,叫沏上最好的茶,奉上最时鲜的水果,问了许多府中旧人的情况。齐王妃一一含笑说了,看着这个昔日服侍自己的小丫环,如今已是衣饰艳丽的贵人,心中既高兴又难过。这个皇宫,看似富丽堂皇,实则就是个金子做的鸟笼,脂粉堆的陷阱,又是什么好地方了?
歆贵人把府中上下人等都问个遍,偏有一个人的名字在她嘴边打着转,怎么也说不出口,只从随身的匣子中取出一方精致的丝帕,上面亲手绣的娇艳的花朵,面红耳赤地递给齐王妃,轻声说道:“我早已答应五哥的,请王妃……”
齐王妃窥到她的心思,并没有接过来,只温和地握住她的手,说道:“贵人哪,我就多说一句,你既已是皇上的嫔妃,皇上皇后又待你这样好,你就应该好好地侍候皇上,一女不侍二主,你是宫里的人,又是王爷和我亲自教导出来的,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呀!”
如夏红了脸,紧紧地攥着丝帕,像是要把它捏碎了似的,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齐王妃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勉励,又道:“我这次进宫,一来是探望皇后和你,另外,王爷有一句话,想让我当面问问你!”
如夏见她脸色郑重,忙支开侍女,盈盈下拜,说道:“王爷但有所命,如夏怎敢不遵!”
齐王妃将她拉了起来,柔声道:“贵人言重了,王爷只想问:贵人可还记得,你是怎样到王府的吗?”
如夏“啊”的一声,那兵荒马乱的光景,父母亲愁苦的面容,几个弟弟妹妹哭泣喊饿的模样,她又怎能忘记?出了半天神,方才答道:“如夏本是贫家女儿,幸得王爷收入府中,才救了我全家的性命,王爷王妃深恩厚德,如夏怎敢忘记!”
齐王妃笑道:“你不忘本,那便很好。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喜事,你的父母,王爷已派人接了来,好好地养在府里,衣食不缺,几个弟妹,也都安排了差事,你大可放心,不必牵挂!”
如夏郑重谢了,看着齐王妃如花的笑靥,忽然只觉得一阵凉意。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自己,而只是齐王府的一枚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