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皇上下旨将五爷收押之时,说的是什么
周序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说道:“不错!圣上既任命你为诸道副元帅,判六军诸卫事,又曾派你镇守东都广陵,就必是看中你的为人,断然做不出这等凶横暴戾之事来。而且今日在江王府中,慧眼独具,偏偏挑中了你来当这份重责,皇上的这等帝王之术,老而弥辣,实非你我所能及啊!”
李璟越听越有道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潮起伏,再也坐不住,离座来到窗前,一把推开。轩窗面水,厢房里的灯火煌煌,照透窗寮,斜映在水面上,光华氤氲流转。对面的一间小阁里,隐隐约约地传来笙箫管弦之声,飘风过耳,弹得来十分圆熟清脆,那是府里几个唱戏的女子,正在转弦低喉,学唱的正是他新近做的那首词:“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有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琴声琮琮,李璟似乎觉得脑子清醒了一些,暗暗思忖道:“是的,四弟三弟性如烈火,二弟又是这样一付病骨支离的样子,受不得激,要说到最能忍辱负重的,几兄弟中大概也只有我了。待查明事情原委后,要恢复王爵之位,亦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是父皇的一道圣谕即可,多半还要给我加官进禄。这件事,周序想得到,而他只不过是把皇上要说的话,提早了几日说出来罢了,如果宋齐丘在,说不定也能猜出几分,可是我,我怎么就不明白父皇的心思呢……”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钟辰和周序就已经各尽了四、五杯美酒,周序见李璟已在窗边伫立良久,便也起身道:“此地风凉水寒,王爷千金之体,日后山长水远,还请善自珍重。”
李璟听他言中似有不尽之意,转头微睨了一眼,说了声:“好罢。”关上窗子,回到座前,说道:“父皇不知会如何处置景逷,叫我们各上一个条陈,他看后再说。我方才在想,休咎祸福,尽从心生,景逷所犯,兹事体大,断不可轻恕了。可我与他,毕竟是手足之亲,当真要痛下杀手,却又有些于心不忍,是以委决不下,倒是怠慢了二位了。”
二人忙称不敢,周序言道:“王爷襟怀恢廓,在下不胜感佩。你二人今日都在江王府中,可曾留意到,皇上下旨将五爷暂为收押之时,说的是什么?”
钟辰想也不想,笑道:“皇上今天说过的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要是句句都记得,岂不成了神仙了!”
李璟蹙眉细思,忽然抬起头来,说道:“皇上说的可是——‘将江王带了进去,好生看押起来’?”
周序拍桌大乐道:“王爷聪明颖异,兼之记心甚佳,可比钟辰强上万倍。不错,正是这句话!”
李璟喃喃自语道:“江王、江王……”逐渐地面露喜色,呼地站起说道:“二位宽坐,小王少陪,这就回屋写折子去!”
钟辰眼看着李璟匆匆出门而去,眨了眨眼睛对周序道:“你和主公究竟打的是什么哑谜?怎么我一点儿都听不明白?”
周序乐道:“该不明白的时候不明白,亦是人生乐事。好了,你也不要陪我老头子闷坐了,湖边树下有个小美人儿,不是已经等你良久了吗,小心惹了她的不快,也泼你一身的水!哈哈哈……”
钟辰忸怩道:“原来先生你已经知道了。”
周序说道:“知道了又何妨,现钟不打,倒去等着借锣筛吗?”
钟辰喜道:“先生说的是!那我便去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周序一人时,面对着一桌的珍稀佳肴,和四壁翠幕的花鸟间错,越发地感到一种冷清的寂寞,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好在还有从对面水阁时断时续的歌声陪伴着他,便一边叩着桌面一边轻哼出声:“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新词一曲酒一杯,不觉间就已经酩酊大醉。
果不其然,正如李昪所料,户部靳尚书上了折子,力陈虚抬物价、废丁口钱之弊,言道如此一来,国库每年亏损税钱不下亿万。朝堂之上,老迈的尚书痛说厉害,以至到最后竟是老泪纵横。李昪望着他颏下簌簌抖动的一部花白胡须,感到既可怜又鄙夷,本可以严厉斥责一番,但难就难在连右相徐玠等人也一致反对。徐玠更是奏道,当今干戈之秋,北有后晋,东有吴越,南有王闽,皆虎视眈眈江南富庶之地,一旦开战,国将无可战之兵,库无可资之饷,言之凿凿,险些与宋齐丘等人揪打起来,李昪见状,只得匆匆罢朝。
就在朝会的几天之后,宋齐丘和徐玠坐在宝华殿西偏殿的柳木圈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容色凝寂、怔忡不定,二人刚看过几位皇子各自上的条陈,正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怎样回圣上的话。这里是李昪日常批阅奏章和会见朝臣的所在,屋中修整无尘,陈设不多,无非是四壁图书、几列楸枰而已。他们对面的榻上,李昪正在奋笔疾书,连眼前的茶水放得凉了也顾不上,一气写完,又重头看了一遍,提笔改动了几处,加盖了随身的小玺,这才轻舒了一口气,拿起刚写好的御批对二人说道:“鄂州节度使张宣为政严苛,有一个姓王的卖炭商人,用轻秤卖炭,被人发现,告了官府。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人衡斛为欺,古今皆然,张宣竟判了个枭首示众,朕以为置刑太过,拟下旨将张宣削职,你二人意下如何?”
徐玠是朝中大臣,为事勤敏,很受李昪重用,这次宋齐丘从九华山回京,他也在背地里嘀咕了好几天,此刻见皇上问起张宣一事,便道:“我朝《升元格》已颁行多年,只是那张宣素有军功,又是一方节度使,随意杀伐决断,要打要杀,几乎决于一人,早已非至一日,百姓亦不知有国法,习以为常。圣上此诏,甚是妥当,非如此,百姓不知有邦宪。”
李昪一边听一边点头,抬头看见宋齐丘痴坐不语,并没有接话,就问道:“左相为何不发一言?”
宋齐丘说道:“本朝凡决死刑,需用三覆五奏之法,张宣草菅人命,理应如此。圣上和徐大人深谋远虑,齐丘并无异议,只是想到当年微臣离京之时,还是升元二年,现今已有两年有余,但宝华殿内不增一物,与微臣离开之时几无二致。当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皇上又富有四海,为何还要这般……这般简朴呢。老臣言念及此,才不知不觉间想得出了神。”
此话一出,不仅是在后面侍立着的孟庆祥,就连徐玠都极难得的暗自点头称是,李昪叹道:“我国虽富,但数年积蓄之财富,尚不足与中原一战,朕既居天子之位,应为万民之表率,又怎敢过费?罢了,此事休要再提,朕只问你们,几位皇子的折子都已看过,景逷究竟该当如何处置,可有主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