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您是天子,要心系万民,可有谁会为我的母亲想一想
随着这声喊,一个长脸俊目、剑眉斜飞的汉子迈步走了进来,说道:“皇上,不会说话的死凭据没有,会说话的活凭据倒有一个,可要得吗?”来的人正是李璟手下的侍卫钟辰,他依着周序所说的,果然将“东西”提到,恰在此时赶了来。
说罢,也不等皇上下令,就把那个“东西”从身后提了出来,按倒在地,对他道:“现下在你面前的,就是当今的天子万岁,快睁开你的狗眼好生看个清楚!”原来却不是个东西,乃是一个五花大绑的活人,相貌丑恶,虽欲故状其丑,亦莫知为辞,让人一见难忘,因此李璟一眼便认了出来,正是率众在金陵城外设伏暗算他的那个姓彭的强人。只见他鬓蓬蓬如枯菅,身上新添了几处伤口,有的还在往下淌着血,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李景逷这半日以来,忽而惊忽而喜,一颗心儿也是忽上忽下的,百端交集,惶惧不安,只觉万难承受得住,此时一见这人,刹那间全身的毛发似乎都在根根倒竖,心中悸慑已极,背心上早已被冷汗浸湿,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就如同是从阴间吹来的风也似,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彭忌,你怎么还没死!”
那个叫做彭忌的左眼肿得老大,努力地睁开右眼,辨了辨李景逷,嘿嘿冷笑了几声,说道:“原来是五爷,您自然是盼着老彭早死,我的家人、朋友、兄弟,一夜之间死得精光,就可惜天不从人愿,姓彭的怎么都死不了,临了还能再见上您老一面,哈哈,这也是老天爷开眼哪!”
李景逷话一出口,便觉不对,急忙回身对李昪言道:“启禀父皇,此人……此人,儿臣在几年前曾见过他一面,乃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是以情急之下,才脱口而出,实不知,不知他为何会在此间。”这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在李昪的积威之下,实在是心中害怕之极,越说声音越低,好容易用上全身力气才说完,已然是形脱神衰、大汗淋漓,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神色。
彭忌又道:“看来五爷的记性不好,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我记得两个月前,有一位贵人,打听到老彭在江湖上有些杀人放火的名声,便找到我,要我去东边栖霞山上,烧了一座和尚庙,偷了一把旧琴出来。我以为就是这般,没想到他又许我五千两银子,给我一包药粉,叫我去城外等候一位形貌俊雅、衣着华贵的公子,想办法弄翻了他,就给我个副尉的小官儿当当,要是不干,就把我解入刑部大牢,问我个杀僧掠货的罪名。还说这药原名叫做‘夺命回旋散’,若成了事,他便可以君临天下,因此不妨叫它‘夺命回旋九龙饮’。那天晚上,天上墨一样的黑,我也如同这位爷一样,浑身发抖,害怕得不行……”
众人的目光一齐向着李景逷望去,果见他的腿如筛糠般簌簌地抖个不停,尽管强做镇定,冷汗仍是不听话地涔涔而下,在头脸上汇聚成几道亮晶晶的溪流,直往下淌。
钟辰沉声道:“少说废话,接着往下说!于是你就在城外设伏,暗害齐王爷,被我们识破,没能成事,后来怎地?”
彭忌微微点了点头,续道:“不错,身后的这位爷武艺高强,心细如发,老彭不是对手,腿上还中了一剑,本是没脸见人,但想起托我那人,仍是忍痛跑回城,告诉他事情已败露,请他万事小心。我不是什么好人,早就该死,但对他绝无歹意,但没想到他……他……”
彭忌说着,一张丑脸上露出戚容,眼中泪光莹然,隔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没想到这位贵人竟将我扣了起来,连夜杀光了我的妻儿老母、生死兄弟,我拼命逃了出来,又被他们追杀,九死一生,经脉尽断,幸而昨日,才被一位姓周的先生所救,也亏得他还能找到老彭的藏身之处,要不然,你们看到的早已是一个死人了……”
李昪越听越怒,脸色青白,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似乎座下的那张铁力木的雕花靠背玫瑰椅立时就要四分五裂,听到此时,方才喘了口气,说道:“彭忌,你罪无可逭,死路一条!但朕亲口答应你,这里许多人也听到了,只要你说出支使你的那个贵人是谁,朕便留你一条狗命!”
彭忌被几道绳索绑着,动弹不得,但还是伏下身去,艰难地叩了一下头,说道:“谢万岁,皇上就是不饶了我,草民也是要说的,那个贵人就是五……”
谁都把耳朵竖起老高,自然不曾注意,李景逷忽地拔出身边一名武士腰间的佩刀,用尽全力向着彭忌掷去。这一下变起仓猝,两人离得既近,彭忌又是移动不得,眼看着那柄单刀噗的一声,不偏不倚,从他的前胸插入、后背透出,哼都没哼一声,登时便已气绝身亡,兀自环眼圆睁,眼珠白渗渗的,临死了都没闭上。
李景迁向来身子羸弱,方才跪了许久,这半日来又是事事惊心,一遍遍地在心中横攻逆取,早已是神志昏愦,此时猝然一见鲜血四溅的情景,就只觉得眼前一黑,牙关紧咬,咕通一声向后便倒。幸而李璟眼明手快,一把搀住了他,一边还不忘了高喊道:“快拿下五弟,莫让他伤了皇上!”
此时的江王府中已是乱作了一团,李昪、李璟等人忙着照看李景迁,钟辰未敢携带他的长剑进入王府,听到李璟下令,立时跳上前去,李景逷正自獃獃地发呆,早被他拿下,与其他侍卫一道,七手八脚地将他牢牢按在地上。李景逷眼见事已败露,再无话说,只是默默地垂泪,面如死灰,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的心中恓恓惶惶、跼蹐难安,日夜想着的,都是自己的那一点事情,如今一切的幻想既已如烟消烬灭,胸中反倒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恍惚间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母亲带了他,在宫里的小池上划船,天地悠悠,只闻橹浆划水的唉乃声,是那么的宁靖无扰、平安喜乐。
待到将李景迁扶了出去,自有人伺候他回自家府上,李昪来到李景逷身前,看着被人按倒在地的这个儿子,就像是刚被猎人擒下的一只小兽,小兽的目光由下而上地逼视着自己,丝毫不惧他是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往常的乖巧、机灵,竟似有一丝埋怨、一丝愤恨。
李昪被他的目光所慑,备好的一套说辞在嘴里嗫嚅着,竟然有些说不出口,就算说出来了,也没有了平时的堂皇,呆立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把江王带了进去,好生看押起来,朕再作道理。”
“皇上!”李景逷随即被人顺提倒曳地带了进去,一路上狂叫悲嗥,声如狼嗥,在巍然高耸的白墙乌门间盘旋回绕,悠远噌吰,“皇上!父亲!您是天子,要心系万民,可有谁会为我的母亲想一想?又有谁知道我这个伶仃无依的孤儿,长日忧郁,是多么的可怜!我要为母亲讨回公道,这有什么错,这有什么错……”
余音袅袅,久久地在众人耳边回响,过了一会儿,李景遂上前奏道:“李景逷潜谋不轨,在皇子间撺掇摆唆,意图陷害儿臣,这还都是小事,可他竟妄语称自己为孤儿,如此嫚圣侮天,就是对父皇的大不敬,请皇上下旨,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