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剑客与小女孩(四)

御风山庄。

御风山庄并不是很大,傍湖而立深山环绕,看上去的确是个无比清静的去处,可所有人都知道,那里却少有平静。

除了客房之外,御风山庄经营的生意只有两种,一种是酒水,一种是棺材。

这里的酒是上等的酒,却也是免费的酒,因为敢来这里喝酒的人并不多。棺材只卖给喝酒的人,所以,酒和棺材的生意一直惨淡。

御风山庄本就不是为了聚财而建,相传它的主人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皇亲国威,一只手握着金戈铁马,另一只手攥着半个江湖。

御风山庄并不是没有人气,相反,这里总是聚集着各行各业的人,有出入朝堂的贵胄,有富可敌国的巨商,也有百无一用的书生,但是他们只喝茶。虽然时常会因为一句话的冲突而刀兵相向,可只要在这里,他们不过是爱看热闹的闲散人,他们要看的,是那些喝酒的人。

御风山庄的出现并不是附庸风雅的一时兴起,而是因为湖心的一座岛。岛中住着一位早已退隐的剑客,他的剑术造诣无人可及,被世人敬称为剑宗。于是,那座原本没有名字的荒岛,如今被称作剑宗岛。

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杨尚书一案之后,被世人敬重的剑宗在世人的唾弃里选择了隐退。可无论剑宗行隐至何处,御风山庄的人总能在第一时间里找到他,并告知天下,引得无数狂傲之士前来挑战,有人是为了私仇,也有人是想为杨尚书雪恨。

御风山庄对于剑宗的种种刁难,事出之因,有人说是剑宗在成名之时得罪过山庄的主人。也有人说,山庄的主人不过是想借剑宗之名招揽天下豪杰。一把三尺之剑便可傲视天下的剑宗,最终还是躲不过山庄的耳目,他已倦于这种猫和鼠的躲藏游戏,于是在这座小岛上稳居了下来,并扬言,凡踏入此岛者,活来死返!

所有向剑宗挑战的人,在踏入小岛之前都会在御风山庄喝下一壶酒,这似乎成了江湖中最为默契而有趣的约定了,但这也许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壶酒。

这是要命的酒,也是送行的酒,所以,这是免费的酒。

既然要命,那么他们就需要一口棺材,所以,喝过酒的人,都会为自己备下一口棺材。

喝了酒,订了棺材,然后他们就会乘着山庄的木船慢慢划向小岛。也许隔日,也许数日,他们的尸体就会顺着湖水漂回山庄,然后装进他们预先订好的棺材里。

青年剑客踏进山庄酒楼的门槛,径直地走向一张空桌。

“小二,来壶酒。”

所有人都停止了手里的动作,齐刷刷望向那个点了酒的人。青年剑客却淡定自若地把长剑横在桌上,等待着他要的酒。与他而言,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苍龙!那把剑是苍龙!”

有人认出了他的剑,接着,所有人又齐刷刷望向那把剑。

他是杀死狂客的人,他是七年前的一个雨天里,一举成名之后再未有过败绩的人。可此刻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不过又是一个送死的人。

小二为“死人”拿来了酒单和棺材样本,“死人”却只点了酒而没有去挑选棺材,他的理由简单而可笑,他说:酒是免费的,我可以喝,棺材太贵,我没有钱。

最后,“死人”真的就只喝了酒,而没有为自己备口棺材。

有人感慨地说:原来,他是一个比狂客还是狂妄的人!

有人惋惜地说:多么好的一把剑,多么有希望的一个青年,却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也有人同情地说:没有人会为他收尸了,他的尸体只会泡在冰冷的湖水里,被饥饿的鱼虾啃啄!

青年剑客站在划向湖心岛的木船上,摇浆的是一位头戴斗笠的老者,老者一路无言。他摆渡过许多像青年这样的人,在老者的眼里,他们都是正在死去的人,他不想和死人说太多的话。

老者把剑客送到湖心岛后便撑船离开,没有片刻的停留,一个死人是不再需要船的,他不需要等他回来。

剑客提着苍龙向岛的深处走去。

机关,岛上竟然也会有机关,飞矢一个个自远近不同的方向飞来,剑客一一挡过。想不到所向披靡的剑宗也会布下机关暗器,更让剑客疑惑的并不是那布局精奥的机关,而是机关入口处的几个大字:过此关者,方会剑宗。

机关不都是用来暗算的吗?又为何明目张胆地标明?

闯过最后一层机关后,剑客已经身负重伤。他拔出插在腹部的一支木箭,在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系住伤口继续前行。

终于,他见到了那位曾经让天下人都敬畏的剑宗,也是那位如今让天下人只剩下了畏而没了敬的剑宗。

很多人说,能凭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几招之内杀死嗜血狂客的人,绝对有实力与剑宗一战,那必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战!

也有人说,虽然结局是注定了的,但青年剑客的死,定是轰轰烈烈的死。

但他们都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青年剑客眼前的剑宗不再是传说中那位英姿伟岸的剑宗,他看到的只是一位白发苍苍满脸褶纹的老人。骨瘦嶙峋的老人安静地坐在一个凉亭下的棋盘边,他的就连手捏着轻如雀翎的棋子都有些颤抖,更别说用来握剑。

多厉害的剑宗也当不过岁月那漫长的一刀,可他看上去比实际的年岁还要苍老许多。

“我等你很久了。”老人举着一枚白色棋子头也不回地说。

“你知道我会来?”剑客问。

老人笑了笑,说:“我只是在等一个能坐到这里和我下一盘棋的人,你是第一个走到这里的人。”

“我费尽千辛走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和你下一盘棋。”剑客又仔细打量了一阵剑宗,接着说,“你不应该这么老。”

“可事实是我已经老了,昔日那个让整个江湖都闻风丧胆的剑宗早已死去,剩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连剑都提不动了的没用的老头子。”白子落阵之后,老人看着不远处那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年轻人,肯不肯赏脸陪我这没用的老头子杀上一盘棋呢?”

剑客迈过长廊走进凉亭,将苍龙立在一旁,然后坐在了老人对面。他看着那盘残棋,黑子已经被白子团团困住,一步步逼近死角。

“还有必要下吗?”剑客问,“黑子输定了。”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老人道。

几丈之外的树枝一阵晃动,剑客警觉得瞟了一眼,手迅速握住了剑柄。

“这里还有人?”剑客问。

“不管他们,”老人说,“你只顾举子便是。”

剑客的手移开了苍龙,从棋盒里捏出一枚黑子,轻声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御风山庄的人。”老人回答。

“御风山庄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一直都在这里。”

那盘结局早已注定了残棋却下了很久,剑客一直安静地听着老人讲述着他的故事。

故事是从杨冉遇刺一案说起的,杨冉任职于吏部官至尚书,他是一位为民谋事、深受百姓爱戴的清官。那日,剑宗接到一封请柬,正是杨尚书发来的请柬,约他在一家农舍里相见,说是有要事相托,他便去了。

那是一家偏僻的农舍,当他到达农舍的时候,发现杨尚书已经死在了房中。他本是空手而来,而此刻却发现杨尚书尸体上插着的,正是他那把常用的剑,凶手使用的剑法也是他惯用的剑法。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仆人惊慌地自门前大喊着跑开,他知道自己中了计,可已经百口莫辩。他不知道为何有人要杀了刚正不阿的杨尚书,并嫁祸于他。

一时间,他成了武林的众矢之的,他不得不选择了隐退,可无论走到哪里,他的行踪总是很快暴露。

一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杨尚书在朝中一个政敌的精心设计,那人便是御风山庄的幕后主人。他虽为剑宗,却始终难敌手握重权又掌控着半个江湖的朝廷贵胄。

为了自救,他不得不杀人,杀掉那些前来挑衅的江湖之人,每杀一人,他便心痛一次。终于他杀不动了,他不想看着那些无辜的人冤死在他的剑下,于是他自废了武功。

他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会轻易地死在下一个杀他的人手里。可万万没想到,御风山庄的人却把他劫持到了这座荒岛之上。

听到这里,青年剑客捏碎了手里的棋子。

“你既然已经自废了武功,看来死在这座岛上的人,都是被机关所杀的。”

“是,但也不是。”老人说,“没有那些机关他们一样会死,因为自他们踏上船的那一刻,他们就是死人了。”

“为何?”

“你是否喝了他们的酒?”

“免费的上等好酒,有什么理由不喝?”

“世间哪会有免费的酒,那是要你命的酒!”

剑客这才明白,他喝下的那壶酒,是毒酒。

老人说,与其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在毒酒之下,倒不如死在他布置的机关里。

“我输了,”剑客看着那盘棋说,“看来我再也没有机会赢你了。”

“不,你已经赢了,”老人说,“你能从那些机关里活着走出来,你就已经赢了我,那些机关的布局是按着我毕生所创的剑法设置而成,每一支飞矢都是我出剑的方位和速度,你能破了那机关,就一样能破了我的剑法。我很好奇地是,你是如何躲开最后一矢的?”

“我躲不开,”剑客说,“所以我用身体接下了一矢,才有机会挡住另一矢,若只是躲,我必死无疑。”

“你是习武的奇才,不应该死在这座荒岛之上,”老人惋惜地说,“可是我解不了你体内的毒。”

“他们为何要在酒里下毒?”

“如今朝纲已乱,江湖人心浮动,除掉杨冉杨尚书并嫁祸于我,可谓一石二鸟,既清除了朝中的政敌,又可以借我之手杀掉更多的江湖志士,以削弱江湖的力量。平江湖定流寇,以固朝纲之稳。当我没有了利用价值的时候,他们就出此下策。”

“为何不离开这里,向世人说清真相,为杨尚书也为你自己平冤?”

“说得清吗?”老人咳嗽了几声接着说,“我有一个孙女,她自幼学医、聪资过人,也许她可以救你。在毒气攻心之前,你一定要离开这里,找到她,不过离开之前你要先杀了那些躲在暗处的人。”

“我可以带你一起离开。”

“他们监视了我的孙女,我若出去,她必死。”老人说,“你去找她吧,也救她逃出这紊乱的江湖,能打败我的人,我才敢放心的把此事托付于他,所以我选择了你。”

老人从怀里逃出一团锦裹慢慢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副玉石耳坠。老人对剑客说:带上它去找她,她见了这幅耳坠定会知道是我,然后告诉她所有的真相,我不想让我唯一的孙女也怨恨我终生,如果你能活下来,请好好待她……

剑客腹中突然一阵剧痛,他知道是毒酒的缘故,于是深深提了口气压下。

“沿着白子的方向走,”老人看着剑客说,“那里有一条渡水的筏子,你的时间不多了。”

剑客看向棋盘,原来那盘残棋是老人摆出的一条逃生的路。

剑客提起苍龙站起身子,树影里立刻跳出几个操刀的大汉,剑客抽出苍龙利刃,向大汉们走去。

很快,江湖中又一段传奇流传开来:青年剑客败了剑宗,一把火焚了御风山庄,天下第一者,唯苍龙之主。

“原来传说不一定都是真的,”小女孩听完剑客的故事后,望着白茫茫的雪山,然后抬头问,“你找到剑宗的孙女了吗?”

“找到了,”剑客对小女孩说,“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的马就停在她的医馆门口,我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她帮我解了毒。”

“后来呢?”

“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子。”

“那她一定是一位非常非常美丽的女子!”

“是的,她的确是一位非常非常美丽和善良的……”

“那我呢?”小女孩打断了剑客,“我美丽吗?”

“等你长大了,也一定会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你想她妈?”

“如何会不想!”

“傻剑客!”小女孩捶了下剑客的腹,“没有人跟你说过,在一个美丽的女孩面前,永远不要说想念另外一个女孩吗?”

小女孩转身继续前行,剑客呆了一阵,然后哼笑了一声快步跟上小女孩。

他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路要走,也许他们早就迷失在了深山里,一直在原地徘徊。他半举起苍龙,摸了摸环扣处挂着的一只玉石耳坠,那是妻子亲手挂上去的,她说只要看到那只耳坠他就会想起她,在他拔剑的那一刻,她的笑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那笑容足以冲掉他心中的杀念。另一只耳坠被她小心地收藏着。

他又忍不住开始思念,无比的思念,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安好。

望着苍茫的雪山,他想着,或许这一世,他辜负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