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弃掉的底牌

听说,夏漫走的那天大闹了一下机场,被人连抱带扛,才上的飞机。

听说,夏漫走的那天哭了一路,拒绝离开这座小岛。

听说,夏漫走的时候曾亲口承认是她杀死了庄永生。

这些都是听说而已,我并未亲见。

我未曾参与夏漫生命中最甜蜜芬芳的部分,也未曾经历她最痛苦悲伤的部分;不知道她最开心的微笑是究竟怎样如夏花般灿烂,也不知道她最奔溃的眼泪是怎样如冬雨般冰寒。

这是我的错,只能是我的错,必须是我的错,我永远不可原谅自己。

至于那些我知道的属于夏漫的痛苦,那些亲见的、那些亲闻的、那些亲身感受的痛苦,那样真实地蔓延在我的眼前,我却无能为力地看它无止境地将夏漫吞噬,这更加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爱情是建立在痛苦和愧疚之上的,但是我相信这也是爱的一种方式,那种绝望而揪心的感觉,时时在午夜时分在我眼前萦绕徘徊,这让我无比想念夏漫。

当然还有那个短暂的拥抱,以及值得我回味一生的拥吻。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浪漫柔和的光。来自一个我永远读不懂的女人,夏漫。

没人知道我和夏漫的那一拥吻,除了我们自己。

因为这一拥吻,我必须将庄永生的谋杀案弄个水落石出。

出事的酒店早已经恢复了营业,夜晚灯火明亮,笑迎往来宾客,丝毫没有半点发生过谋杀案的迹象。

唯独那间出事的房间,依然还不对外出售,警方需要保留现场证据。

出事的房间是3806号,是一个行政套房。古董色的门把,厚重的红色实木门,厚厚的地毯,纯白色的床单。King Size的床。

这些细节我闭着眼睛,都能一一复原。我甚至能复原刚看到庄永生的情景:他被翻了过来,仰面躺着,胸口插着一把刀。

我也能复原当时夏漫的神情:眼睛里没有半点光,说不出来是恐惧还是空白,眼泪和着庄永生的献血,脸色苍白,凄艳绝美。

“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证件。” 酒店前台的小姐,礼貌又客气地阻止了我。

我将警官证拿出来,很快地晃了一下。酒店前台的小姐,立刻换上了顺从却又不适的神情。

“我要去一下3806号房间,取证。”我快速地说。

前台的小姐立刻迅速地给我做了一张卡,递给我,脸上有犹豫的表情。在她没有说出来这句话之前,我很自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上去就好。”

38层的房间,私密且幽深,一脚踏入,感觉如入鬼魅之地。坐着电梯往上升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夏漫和庄永生在电梯里的嬉笑声。

庄永生揽住夏漫的腰,夏漫撒娇地抬起头,看着庄永生。庄永生便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她,接着轻吻变成了深吻,直到电梯“叮”地打开,夏漫和庄永生才嬉笑又缠绵地分开。

分开便是下一个暴风雨的序幕。庄永生一把将夏漫抱起,夏漫笑着说:“别闹别闹~”

然后便是打开房间,然后我便闭上了双眼,不忍看见。

我终究还是看见了,我再次看见了夏漫和庄永生同床共寝的地方。

我走到这个King Size的**,闭眼躺了下去。

等我睁开双眼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天花板上的烟雾警报器红灯偶尔闪烁,依然在固执地执行着自己的工作,它无所谓人在或者不在,也无所谓世间男女的千姿百态。也许只有它才从头到尾地看到了夏漫和庄永生在这间房间相处的每一分钟。

想到这儿,我立刻跳了起来。我站在**试图去够这个烟雾警报器。差那么一点点。

我将写字桌整个拖了过来,再将凳子放了上去,终于够到了。我将烟雾警报器整个拧下来,倒过来一看,发现烟雾警报器里有一个针孔摄影机,这是一个可充电针孔摄影机,摄影机里的电池早就已经没有电了,摄像头里面的存储模块里的内存卡也早就被拆走了。唯独因为这个摄影机卡死在烟雾报警器里,没有拿出来。当然硬拿也是拿得出的,但是显然安装的人,不想让别人觉察出异样,所以就把内存拿走了,只留下了针孔摄影机。

直觉告诉我,这个针孔摄影机一定是为了偷拍夏漫而安装的,或者说是为了偷拍夏漫和庄永生而安装的。那么这个安装的人到底是谁呢?

夏漫的日常生活完全靠着别人打理,从助理李果到出版社的执行经纪,夏漫的身份证、照片、银行卡信息,她身边的人全部都知道。甚至她所有合作过的甲方,都也因为她订酒店订飞机而知道。

可以这样说,夏漫是一个没有私人秘密的人。无论是情感生活,还是私人信息,在夏漫走红的那一天开始,这一切都意味着公之于众。

但是夏漫还是有秘密的,比如夏漫和我之间的秘密。

我为自己能够成为夏漫的秘密,而倍感荣幸。

回警队的时候,徐璐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结果,庄永生查无此人。

庄永生的身份证是真的,出生年月是真的,一切的跟这个身份证有关的信息,统统都是真的,唯独这个真实的庄永生不是夏漫的庄永生。

庄永生的身份证上写着,庄永生是湖北省黄冈市罗田县人。等到了当地才发现,那个庄永生是一个三十多岁,满脸黝黑,身材瘦小的大龄未婚男性。在当地一个黄酒厂做着小工。当警方将夏漫的照片拿出来给庄永生看的时候,庄永生的脸上闪现出恍如隔世的光芒。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另一个庄永生,以他的身份,拥有着如此光彩夺目的太太。

等到他知道那一个冒名顶替的庄永生已经意外身亡的时候,这位见识不多的青年很是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暗色调的人生。他说,人的福气就这么多,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能成为我的太太呢,还是名大作家,那就更折寿了。

庄永生的父亲在他出生之时就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这个孩子能够健健康康活下去。永生自古以来都是帝王的奢望,而对于平常百姓来说,这不过就是一个许愿般的吉祥语。夏漫不知道她最爱的三个中文字“庄永生”的由来是如此。夏漫不知道,在嘴巴呈圆形读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她觉得这是最好听的发音,不过就是一个男性盘踞的姓氏未来。

据说,庄永生离开的时候问警队去的同志,夏漫的名字怎么写,写了哪几本书。庄永生他一辈子从没有看过言情小说,他开着玩笑地说想看看他的婆娘写的小说究竟是什么。

这是真实的庄永生永远不理解的世界。

真实的庄永生也想有一个姑娘。问庄永生,娶一个姑娘回家有何好处?庄永生嘿嘿笑了半天,直爽地说,姑娘可以帮他洗衣做饭,可以和他生个孩子,可以在他深夜醉酒回家的时候给他倒上满满的一盆热洗脚水。他说最羡慕的就是隔壁家的刘志强,每次刘志强喝酒回家,无论多晚,无论多醉,刘志强的老婆总是会给他倒热水喝,而庄永生就只能喝凉水。这是庄永生对于或许叫做“爱情”的东西,最朴素的理解,而这种理解,和夏漫所理解的爱情,完全不同。

警察让庄永生想一想为什么他的身份会被另一个人所用。

庄永生想了半天,想起来十七岁那一年,庄永生曾经去武汉看过世界,看到了语文课本中的长江大桥,甚至及不上脑中想象的三分之一壮丽。他也看到了东湖水,一望无边,平静透明。他看到武昌的白玫瑰大酒店里高鼻子绿眼睛的人来来往往,据说是来这里收养小孩。这也是他不理解的世界。他不懂绿眼睛的人为什么要领养黑眼睛的人,一看就不是自己亲生的。他说如果这一辈子都没有姑娘愿意跟他,那么领养一个小孩给他养老也是可行的一种方法,但是如果要领养,他会领养自己村里的别人的二胎。

庄永生说他不喜欢武汉,武汉的人太假,太浮,太现实。不如他自己的家乡来的扎扎实实。

至于夏漫生活的上海,呵,那该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庄永生说,大上海也没有多稀奇,现在也不过就是一天高铁就能直达的事情。

庄永生说他十七岁从武汉回来之后,就发现身份证丢了,他也没有当回事。谁料这个身份证是被别人捡到了,复制了他的人生。

为了证明自己过得并没有比那个“假庄永生”差,这个真庄永生在临走的时候还主动爆了一个料,他说他也知道女人的滋味是如何。他的女人名字叫做“小花”。那是他对武汉唯一瑰丽的回忆。

他的叔叔带他去汉口的江汉路一家叫做“胡丝乱想”的发型店“理了一次发”。

“太贵了,一次理发居然要五十块钱。简直是抢钱。”事到如今庄永生依然会为这次的事情深觉不值。

更加不值的是小花的服务,不过就是三十秒。

“进去的时候,我让她转过头去,她就转过头去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长什么样。因为我不会娶她回家的。万一她看见我,以后来找我怎么办。”庄永生一边回忆一边回味一边惋惜。

“其实她现在如果来找我,我倒是不介意。我告诉你她长什么样,头发是蜡黄的,蓬松的,脖子后面有一颗痣。我还亲了那颗痣一下。”庄永生窃喜地说。

等到去的同事亮出了警察身份的时候,庄永生害怕了,连连解释说这些经历都是自己瞎编的,因为“谁不会吹牛啊!”

夏漫的庄永生,究竟是谁?谁都不知道。

“我们来猜猜这个假冒的庄永生,到底是干什么的?”徐璐突然对于这个死去的庄永生充满了好奇。

“间谍!一定是间谍!”徐璐自己随即就脑洞大开地说道。

“间谍?夏漫有什么值得间谍看上的地方?就她那些小情小爱,就你们这些无脑的单身女青年喜欢看。有点脑子都不带看的,好吗?你怎么当警察的?智商也有掉链子的时候啊!”赵辰奚落着徐璐。

徐璐懒得和赵辰争辩,白了赵辰一眼。

“我倒是觉得庄永生有可能看上了夏漫的财产,所以可以接近她。你没有听说过有些渣男是职业爱情骗子吗?”赵辰说出了他的推测。

“你们俩是认真的吗?这算是闲聊还是真的你们在分析?智商一个个都掉沟里去了。你们别忘了,当初是夏漫先喜欢上的庄永生,是夏漫追的庄永生。你觉得夏漫要是决定去追求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有可能不动心吗?”我用力敲敲桌子,很是为两位搭档的“爱商”羞愧。

“夏漫有那么好吗?你们男人都喜欢这一款白莲花吗?”徐璐对夏漫从来就没有什么好的评价。

“哈哈哈,听你这口气,一副羡慕嫉妒恨加上寂寞孤独冷。你要是有夏漫百分之一的恋爱经验,也不至于天天跟着我们混案发现场了。”赵辰嘲笑徐璐。

“说的好像你多有恋爱经验一样。上一次表白还是在酒吧看上一长发姑娘,想要开口的时候,却被你兄弟截了胡吧?”徐璐直戳赵辰的软肋。

“我那叫成人之美。天下姑娘千千万,铁杆兄弟千金不换。”赵辰依然鸭子死了嘴巴硬。

“跟你一个大直男说不清楚。我们来问老大,夏漫这种女人,你到底喜不喜欢?”徐璐转过头问我。

我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老大也没有啥恋爱经验啊。”徐璐一边笑着,一边将难题抛给我。

“老大,你单独审问了夏漫这么多次,感受如何?是否怜香惜玉?”赵辰开着玩笑问我。

我的感受如何?

夏漫是一个绝佳的恋爱对手,对方所有犹豫徘徊的心思,试探询问的语气,眼神交汇的闪光,以及悄然变化的荷尔蒙,夏漫都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给你最肯定的反馈,鼓励你继续发掘自己爱的能力,然后在关键的瞬间将你一举攻破。

这些她都没有刻意去想,刻意去设计,刻意去计算,她凭借着她爱的本能,告诉你爱情是这样的模样:它可以曲折婉转、提心吊胆、甜蜜揪心、决然崩溃或者绚烂绽放。

我自认是一个言语和行为非常克制的男性,我也不知道夏漫是如何得知我很久之前就已经爱上她这个事实。她得知这个事实,比我得知来得更加精准更加早。

如果不是夏漫惊慌失措地说那句“等一下”,如果不是夏漫伸出的那只手,我永远不知道,爱上一个人的滋味,是这么纤细、这么美好、这么动人、这么温柔、这么光芒万丈。

我不可以爱上我的犯罪嫌疑人。这是我牢记的规矩。

可是我偏偏爱上了,这是多么深刻真实且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不过和夏漫才分开了十一个小时,我就想立刻马上见到她。

我想闻到她身边飘过的百香果汁的芬芳,我想看见她眼睛晶莹旋转的眼泪,我想伸出手告诉她:我在这里,一直都在,永远不离开。

夏漫的爱情,比夏漫的爱情小说,远远更加动人。

我爱夏漫。

这是我的秘密。

夏漫知道。

我知道。

“来把夏漫签字离开的同意书拿过来。”我对着徐璐说。

“哦。”徐璐不解地打开文件柜,从案卷里抽出昨天夏漫签字离开的那张纸,递给我。

我看着纸上夏漫龙凤凤舞的签名“夏漫”,忍不住笑了起来。

夏漫不叫夏漫,我怎么会不记得?

夏漫,夏漫,我此刻就朝你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