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开往春天的高铁

和庄永生的相遇,是在开往春天的高铁上。

随着高铁的疾驰,我早已进入了梦乡。我有着在旅途中入睡的习惯,尤其在高铁,一旦出发,便会瞬间进入深度睡眠。可惜只要列车一停车,我便会条件反射般地醒来。

这一趟不是直达的高铁,中途会停两个站点。这是第一次经停,还要有一次停车,我心里默默抱怨。

不过抱怨很快就被一个意外的惊喜冲散了。从这个站点上来一个英俊的青年,目测一米八以上的身高,穿着米色的巴宝莉风衣,黑色的T恤,黑色修长的长裤,黑色小牛皮的系带皮鞋,背着一只黑色无Logo的背包。因为他绝佳的衣品,我忍不住睁开惺忪的睡眼,多看了他两眼。走近了,才看清,青年的五官也是出奇的好看:浓黑的剑眉、深邃的眼睛、高直的鼻子,居然还有一双红润的嘴唇。就像上苍造人的时候,在他身上特意放慢了速度,格外用了心。

好看的人儿,走到哪儿都是在给群众发福利,与我无关的帅哥,眼睛吃吃冰激凌也是享受。

没料,这位青年居然朝着我走过来了。

接着,这位青年居然就在我身边坐下了。

看到我在看他,他的眼神对视上我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我一颗老少女心,居然就无可救药地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这么好看的男生,简直是完美恋人。

手机在震动,我依依不舍地将眼神从男青年身上收回。

“下一个季度的小说选题可以报了,漫漫,你有没有想好写什么啊?”是马一鸣的信息。

“书名叫《完美恋人》怎样?”真的是天赐我灵感,我迅速地给马一鸣回复信息。

“你想写什么?”马一鸣绝对是一个五星好评的编辑,对我的任何提案都抱有浓烈的好奇。

“就写一个帅哥,帅炸地球的那种帅,是人人心中完美的恋人。”我一边打字,一边眼睛瞄着邻座。

“听你这口气,你这是又恋爱了?”马一鸣小心翼翼地猜测着。

“没有没有,我又不是花痴。就是看到一个大帅哥,你不是问我选题嘛,我觉得可以把这个旅途中的陌生人拿来一用。”我一边打字一边笑意漫出天际。

“看到个帅哥,你就能写小说啊。漫漫你的写作态度是越来越有问题了。”马一鸣说。

“切,这个选题不行的话,那我就没选题了,等下下个季度再报选题吧。”我知道怎么治马一鸣。

果然不到五秒钟,马一鸣就回复我:“行行行,我们的大作家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可不能再拖稿了,要不我下一季度的奖金又没有了。今年我们全家的夏威夷之旅可是指望着你的新书提成呢。”

“我什么时候拖稿了,马大帅哥你给我说说清楚。”

“是是是,我们的大作家从不拖稿,都是直接开天窗的。”

“我又不是故意开天窗,上一季度我失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点同情心啊。”

“你这失恋都失了三个月了,按照惯例,你应该把上一段感情写成小说,这会儿都交稿了啊。”马一鸣直接不打字了,给我发了语音。

我瞥了邻座一眼,不敢用语音,只能忍着继续给马一鸣发文字信息:“马一鸣,我再一次强调,我不是故意把每次的恋爱经历写成小说的,这不是我的本意。再说我的小说又不都是真的。读者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好好好,我知道。”

“马一鸣,我不和你罗嗦了,我要准备和帅哥搭讪了。我总得要了解了解我下一本的男主角吧。”

“见色忘义。”马一鸣快速地回复我。

这才对嘛,见色忘义,见色忘友,这才是**之本意,人性之本源,多么真实且美好。

“最后一句:我一会儿把写作选题表给你发过来,你记得早点填好发回给我。祝艳遇有收获。”马一鸣还不忘记催稿的事情。

“行行行,知道啦。”这个马一鸣,如果你不答应他,估计信息还会发个不停。

艳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原本我并没有准备好和这个帅哥搭讪,只是不想被马一鸣催稿而已。不过马一鸣这么一说,我觉得和帅哥聊两句也是不错的主意,否则白白浪费了缘分的一番美意。

帅哥将风衣脱下,挂在椅背的扣子上,要命的是,他在脱衣服的间隙,我居然闻到了他身上用的香水,对香水略有研究的我,居然闻不出来这是什么香水,如春风轻轻拂过一望无垠金黄色的麦田,那种收获的喜悦以及成熟后的芳香,闻了以后让人有一种想要立刻闭上眼睛躺下睡一觉的绮念。

高铁又开动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邻座的男青年未等我开口搭讪,就已经闭上了双眼养神。不过因为这一点,我却对他更加喜欢。我喜欢的男人永远都是这一种性格:笃定、沉默、稳重,对于命运和未来有一种从容的把握。当然前提是颜值过关。

趁着邻座闭眼睡觉的功夫,我悄悄地站起来,用最轻柔的动作,侧身从他交叠的两条大长腿上跨过,走向洗手间的方向。跨出去的时候,我的围巾一角轻扫过邻座的裤管,我停住回头看了一下邻居,邻座依然闭目养神,似乎毫无知觉。邻座浓密弯翘的睫毛在他健康的小麦色脸庞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轻轻颤动了一下。一定是我看错了。

洗手间回来的时候,邻座依然在沉睡,我又以最轻、最柔、最小幅的动作回到我的座位上。我轻轻地打开包,找出护手霜,一边侧眼看着邻座,一边轻轻地在左手背上挤出一个小心的形状。哎呦,一走神,就挤多了,白色的心形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我轻轻地将护手霜心不在焉地涂抹到双手上、手臂上,双手摩挲,涂匀涂开。

很少和陌生男人搭讪,第一句,应该说什么呢?

嗨,你也去北京吗?

高铁时间有点长哦。

上海终于暖和了。

北京不知道现在雾霾重不重。

你是去出差吗?

高铁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你知道复兴号比和谐号时速快多少吗?

坐高铁比坐飞机舒服多了。

你是演员吗?

对不起,借过一下。

不好意思,吵醒你。

嗨,到站了,你是这一站下车吗?我怕你睡着了坐过站。

想来想去,这些无聊的对话,我自己都不想接茬。算了,等合适的时机吧。

我仔细地观察着邻座,寻找着和他搭讪的第一句话,希望第一句话能拉近我们的距离,引起他的兴趣。

我在揣测着邻座的职业。从他的衣着来看,他的经济状况优越,应该有着一份不错的薪酬。此刻他的双手十指交叉,自然地垂在前胸,他的双手几乎算得上漂亮,他的指甲剪得格外干净,可以称得上是精心修剪,指甲不长也不过短,是好看的方形,指甲的边缘润滑无死皮,我在猜,可能他会定期去指甲店修剪,肯定如我一样用护手霜。不知道他用的护手霜是什么牌子?或许我们可以交流交流护手心得?如此想来,那么可能手对他很重要?他的工作与双手有关?设计师?钢琴家?吉他手?不对不对,吉他手的手没有这么细嫩,可以排除。难道说,他的工作和我一样是文字工作者?另外,他的手上也没有任何戒指的痕迹,那么看来他还未进入婚姻状态。当然戴婚戒这件事,还没有在中国的男人心中普及,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觉,他应该未婚。

他的脸庞虽然帅气,却没有化妆的痕迹,眉毛是自然的眉型,并无修眉或者纹眉的痕迹。那么可以排除他是一个演艺人士。如今的男演员,即使自己再不讲究,上戏的时候,化妆师总会帮你修理一番,多少有一点精修的痕迹,尤其是眉毛。他的双唇却似乎涂过润唇膏,那么他是一个有些讲究但是不自恋的男士。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可以看得出青色的胡子安分地隐在皮肤里。

尽管穿着黑色的衣服,可依然能看出他胸口的肌肉以及双臂的线条,一定是保持着长期健身的习惯。长期健身的人士,都有着可怕的自律精神。

他背着黑色双肩包,拿着一个和我同款的铝合金行李箱。双肩包方便走路,铝合金的行李箱结实牢固,那么他是一定是一个时常需要出差的商务人士。

他的风衣看起来并非新购,却熨烫得极为平整,如果不是有女朋友打理,便是家中有请家务管理人士。

他的鞋子是崭新,小牛皮的质地亮着低调的光。穿新鞋,走好路。他估计喜欢这种说法。

他浑身的内搭全部是黑色,除了风衣是米色,看起来他不喜欢过于花哨的打扮,有着极为克制的审美倾向。

虽然他在闭眼休息,仪态却十分良好,双手摆放自然且规矩,双腿并拢,没有丝毫侵占我的领地。如果不是经过刻意训练后的结果,那么便是从小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我猜他背景应该是有海外留学背景的外资企业的高官,或许从事的是与数字相关的银行投资类职业。

邻座的所有种种,太符合我的择偶标准了。越看越觉得,这样一个男人,简直是在为我量身打造。

我一定要跟他要到联系方式。

那么我第一句话,究竟应该说什么呢?

脑中搭讪的台词千言万语,写出来简单,说出口却是万般地难。

也不知道何时开口为好,总不能直接推醒他吧。搭讪的话虽然还没有说出口,嗓子却彷佛已经说完千言万语,我拼命咽了咽口水,感觉口干舌燥。

我拿出高铁上分发的农夫山泉,想要拧开喝一口。谁料刚才护手霜涂多了,平时轻易就能拧开的瓶盖,这个时候却滑溜溜地怎么都拧不开。

一只纤长的手,伸到我的面前,直接霸道地拿走了我手中的农夫山泉,五只可以在钢琴上跳舞的手指,抓住瓶盖,逆时针转半圈,塑料的齿轮与瓶盖分离;再转半圈,瓶盖与瓶身分离。

手的主人将打开的水递给我。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手主人的眼睛,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清澈到底如阳光小溪,又深厚神秘如万丈深渊,让人愿意不顾一切地跳下去。

我承认这一刻,我对邻座有了心动的感觉。

“谢谢。”

这是我和邻座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一句如此普通、如此泛泛、如此客套、如此没有温度的话。

邻座微微摇摇头,笑了笑,示意不用谢,然后便略带调皮地看向我。

我的脸红了红,该死。我一向自诩是独立女性,柔弱无力连矿泉水瓶都打不开的事情,一向被我嗤之以鼻。未料,今天我居然就亲身实践了一回。

“不好意思,我护手霜涂多了,太滑了。”我画蛇添足地解释着。

邻居轻轻地笑出了声,然后就自然而然地伸出了双手,直接将我的手抓过去,把我手上多余的护手霜轻轻地摩挲着擦到他的手上。

这个动作自然熟稔得如同我们早已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原来就是你。可不就是你。

庄永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便把我一下子套牢了。

这便是我和庄永生最初的相遇。

我们的手,就此一牵,便再也没有分开。

“庄永生:

庄,永,生。知道这个名字属于你之后,我宣布这三个字就是我最爱的文字。

从此刻开始,我爱庄园、庄稼与农庄。

从此刻开始,我爱永远、永恒与永久。

从此刻开始,我爱生命、生存与生活。”

这是我写给庄永生的第一封信,在我高铁下车的时候,悄悄地塞进了他米色风衣口袋里。

我和庄永生相约,在北京我们各自办完事之后,一起晚餐。

不过是才上出租车,我的手机就接到了庄永生的短信。

“谢谢你的信。本人不才,无以为报,抄诗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庄永生。”

手机又进来新短信。是马一鸣的短信。

“这是选题表,然后咱们下一本就做《完美恋人》吧,我觉得挺好的。不过类型你可能要换一换了,现在纯美爱情小说卖不动了,你得给你的读者新鲜感。”

“不写纯美浪漫爱情,那写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回复着。

“可以写一个悬疑爱情小说啊,或者什么惊悚爱情小说啊,实在不行弄一个奇幻爱情小说也行啊。总之,和以前要有区别就可以了。”

“这些我都没有经验啊。哪里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爱情故事?”我心不在焉地和马一鸣抬着杠。

“没有就编啊!再说你之前的恋爱也算不上纯美浪漫啊,你写的不也挺好的。”

“不带揭人伤疤的,小心我翻脸啊!”

“行行行,我们不聊这些。那么你刚才说的艳遇,结果如何?”马一鸣看得出来我的回复冷淡,故意岔开话题逗逗我。

“不告诉你。”我傲娇地打下这四个字。编辑催稿的时候,作者永远是大爷。当然这个大爷的时光持久不了很长时间,所以我会好好珍惜和利用。

“行行行,你喜欢搭讪谁就搭讪谁,只要不违法,恋爱随你谈,记得写书。”马一鸣的重点永远都是催稿。

这真是一趟美妙的旅程,绝佳的艳遇,好的不像是真的。

涂完护手霜之后,我们发生了什么?庄永生如调皮犯错的小孩一样,迅速地抽离了他的手。

我也从错愕和惊喜中回过神来,我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却都心知肚明彼此的世界早已天崩地裂。

右手放到农夫山泉的红色瓶盖,略一用力,逆时针转半圈,塑料的齿轮就会断裂;再转半圈,打开瓶盖,让瓶盖和瓶身分离,你就能喝到水。看,多么简单。世间所有欲望的达成,都始于痛苦和分离。

我回过神来,接过李警官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大口,终于活了过来。我把水自然而然地递还给李警官。

“姓名?”

“夏漫。”

李警官停了停,看向我。

我也很是奇怪地看向他。我是夏漫,是这座城市的人们全部都知道的事实。

他咬了咬嘴唇,终于用很平静地嗓音这样问:“真实姓名?”

“哦,你说的是身份证上的名字。李春梅。”

“年龄?”

“24岁。”

“出生年月日?”

“1989年8月1日。哦,真实的应该是1985年8月1日。你知道的,作为畅销小说家,有时候还要顶着美女作家的头衔,年龄太大,影响人设。”

李警官再一次停住,忍不住问我:“读者有那么愚蠢吗?当然这个问题,不是必须的,你可以不回答。”

“没事的。出版社让我这么说的,我只负责写作以及按照出版社的要求做事。至于读者蠢不蠢,我想我没有资格评价我的衣食父母。我爱我的读者们。”

“婚姻状况?”

“已婚。不,法律意义上我未婚。”

“庄永生是你的什么人。”

“我们即将结为夫妻。”

“庄永生的出生年月日?”

“1982年5月1日。”

“你和庄永生为什么来这个海岛?”

“我们来度蜜月的,我和他刚结婚。嗯,不对,准确地说,法律意义上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我们先度蜜月。”

“庄永生逝世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他身边。我居然毫无感觉。他什么时候死的,他是怎么死的,他死的时候有没有痛苦,我居然不知道,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

想到庄永生死在我身边,我就开始奔溃。他人生的最后一刻究竟是怎样度过的,他疼吗?他绝望吗?他可曾跟我求救?他可害怕?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这一切,我在他身边,居然毫不知晓。

这将是我一生都不能原谅我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