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待陌青垣离开后,唐山提笔为一株梅花润色,唐冉摇着轮椅自里屋出来,“侄儿有疑惑,半年前,在那种情况下,沐青是怎么逃脱的?”
唐山眼中蒙上一层阴云,“不重要了。她现在既然好端端的送上门来,陌青垣已是弃子,大伯想你知道该怎么做。失败的产物没资格活在世上。”
………
接下来几日,一到夜里,沐青依旧躲在小角落神神秘秘不知道在干什么,杨山支几次撞见都被她藏藏掖掖含含糊糊的混了过去,甚至期间给他玩了一次不告而别的失踪,虽然失踪的时间只短短数个时辰,但已经让杨山支产生如坐针毡之感。
这两日,武当山又有两名弟子死在夜雨令下,终南道上人心惶惶,一些不太入流的小门派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灰头土脸的下了山。从武当门人各方调查拼凑出来的模糊迹象也表示杀手形貌极似夜雨楼楼主沐青。
消息自然而然传到了杨山支耳朵里,但他对自己半年**的自信程度堪比对他的英俊容颜,更何况那丫头骨箫虽然一直贴身像宝贝一样藏着,但从来也没见上面散着紫色的剑气,他心存侥幸的想,沐青重伤失忆后武功毁了一半,也许她现在根本不记得运用骨箫的心法。
可直到沐青失踪的那个午后,在听到后山传来的响动后,他偷偷潜过去却亲眼看到了沐青将骨箫插入了陌青垣的心脏,唇角那一丝杀戮后冰凉的笑,让他一下子觉得眼前的女子似乎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胆小温和带着傻气,一个嗜杀残忍心狠手辣,回忆又一次被拉回到了那个漫天雪蝶纷飞的夜晚。他看着她,忽然逸出了自嘲的笑,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
他表情木然的回了竹居,躺在**将被子蒙过脸。不知过了多久,沐青从外面回来,她看到杨山支已合衣入睡,便轻手轻脚的将装着小菜的竹篮放到桌上,随后离开,却冷不丁在走到门边时被杨山支叫住。
“青儿,你去哪?”杨山支才发现自己开口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沐青下意识将两只手背在后面,“我去挖点野菜。”
“不带工具就去吗?”杨山支一手撑着墙静静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那一种脸上笑容与语声冰冷的脱节瞧得沐青心里发憷,她两只手在背后死死拧着,目光游离正欲酝酿措辞解释,杨山支却已开口:“我忘了,你有那么厉害的骨箫,还需要什么工具。”
沐青愕然抬首,杨山支已在三步间抓住了她的肩膀,“把骨箫拿出来!”二人撕扯在一起,杨山支扣住她的手腕,便要去夺骨箫,沐青情急间一掌按在了杨山支胸口,手腕已被抓的青紫一片。
杨山支闷哼一声,随后更加粗暴的抵住沐青不情愿的反抗,‘嘶啦’声响,沐青身上衣服被撕下一大截,骨箫应声滚落在地,紫黑色的箫管,在暗夜下,每一个箫孔都散发着夺目的凛厉剑气。
“杨哥哥,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沐青慌了,上去抓杨山支的手臂,却被他狠狠甩开。他没有再看沐青,直接弯腰拿起骨箫,快步走了出去,很快,他握箫的手鲜血淋漓。
沐青眼圈一下子红了,几乎是带着哭音抢了出去。杨山支闷头往前走,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一样难受,小时候眼睁睁看着那个被他称作父亲的人,为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研究将母亲肢解投入血池,可那时候的他太小,小到无能为力,只能将所有的一切化作愤怒和仇恨,叛逆的与他所有的指示背道而驰,可说到底,她又算什么?她杀的人作的恶又与他何干?可为什么,自己的愤怒里更多掺杂了失望,甚至是悲伤,那一种被人欺骗后的痛苦。
杨山支在断崖前驻足,像是折磨自己似的将骨箫握得更紧,锋利的剑气带给他肉体的疼痛稍稍平息了他的心浮气躁。不用回头,他知道沐青一定跟上来了,“青儿,你身上背负的血债太多,我试图给你赎罪的机会,可你放弃了。”
“我没有。”沐青不忍再看杨山支滴血的手臂,“杨哥哥,求你把……”
话未说完,杨山支已将骨箫抛还给她。他转过身,冷冷道:“亲手将骨箫扔下去,我便忘了方才看到的一切。”
沐青脸色一下子苍白。
她看着杨山支等待她的目光从冰冷陌生渐渐到暗淡无关,最后所有神情如潮水般逝去,徒留一种漠然,似是对这理所当然的一切渐感意兴阑珊。沐青心底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杨山支与她擦身而过,晚风寂寂,他与她扬起的发丝,几乎,就要触到一起。
沐青回身急道:“杨山支!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可她无数次注目跟随的背影连一刻的停滞都没有。
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可过去了很久,沐青依旧呆呆的站着,孤寂,单薄,阴郁的黑暗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咸湿的山风扑面而来,却只有悲凉的味道,任发丝吹散,胡乱地拍打在脸上。寒风吹过,面上冰凉一片,抬手才发现竟已泪流满面。她将骨箫抱在怀里,怅然若失的感受着怀中的冰冷。
记忆中那个吹着骨箫的模糊影子是谁?有一双手轻轻托起她的脸庞,用粗糙的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奇特的纹路,粗粝的触感,根骨分明的手掌,那不像是人类的手,却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想要抓住的温暖,她将脸埋在他的肩头。“一个人如果还能流泪,就一定有他还想守护的东西,心真的死了,就失去了哭的能力。”“阿青,跟我走吧,我带你回我们该‘活着’的地方。”
回忆与现实交错,隐隐的,她觉得骨箫融于血肉,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离开了它,就像被剜去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可她看着那一支被她亲手抛下断崖的箫,嘴角竟然逸出了可悲的笑。
…………
凉月生寒,苍茫的夜下,身后修长的影子说不出的萧瑟凄凉。杨山支神情寂然的走在路上,从竹轩传来的刺眼亮光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等到视线再次恢复,各门各派的人就像事先约好了那样齐齐等候在了那里。
杨山支无视这诺大的排场,漠然穿过人群,回到屋中坐下,他目光在沐青带回来的小菜上凝固了片刻。
他心中冷笑,这帮人约好一起讨伐的时间真巧。在他不慌不忙给自己倒了杯茶的时间里,武当掌教已说明了来意。从钟婉儿之死,到武当折损的三名弟子,拼凑的蛛丝马迹加上峨眉越凌云楚婉歌的指认,凶手就是半年前出现在雪中驿的沐青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又不知从哪传出了自己身边跟班形似夜雨楼楼主的消息,多方佐证下,以武当,妙绝山庄,唐门为首,联合所有赶赴终南道的门派,连夜包围了这座山间雅舍。
云因真人谈及死去的爱徒陌青垣时,脸上有沉痛之色,“杨公子,事实既是如此,还请将沐青交于我们处置。”
杨山支抿了口清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巧了,她现在不在这里。就算在这里,你们又如何能保证她会听我的话束手就擒,如若她打定主意反抗,你们这么多人也不一定能拦得住她吧?”
被眼前小子无所谓的傲慢语气激怒,惨遭丧女之痛的钟万山悲愤交加,不顾大家形象,直向杨山支扑去,人未至掌风已刮得他五脏六腑翻动,“无需多言,你与那妖女勾结一气,钟某这就替天行道,杀了你,再去除那妖女!”
“庄主息怒!”云因真人拂尘上卷,长长的须毛与那雷霆万钧的掌风交接,在漫天气流的崩裂中卸去了钟万山含忿一掌的大半功力,可依旧有一部分掌风封在了杨山支胸口,他见唐山在此,执拗的连唐门内功心法都不屑使用,用肉体硬生生接了那一掌,喷出一口血倒飞出去。
他后背重重撞在地上,眼前有一瞬的模糊。
钟万山怒极不愿让步,他双手握拳以大金刚印逼退云因,整个人如鹰击长空誓要将杨山支碎尸万段。始终未发一言的唐山笼于袖中的右手微动,一物如电飞出,以肉眼不可见的频率高速旋转,带动周围空气呲呲作响。
妙绝山庄门众大惊,纷纷拔剑出鞘,踏上一步就要护主,却被唐门弟子拦下。
背后传来尖锐鸣响,钟万山不得已只好放弃杨山支,回转身体,去格挡那气势如虹的暗器。一连串金戈交击之音震得人耳膜生疼,钟万山落回地上,右手微微发抖,“唐门竹叶镖名不虚传,钟某佩服。”
唐山拱手施了一礼,“庄主过誉。”随后目光扫过屋内倒地不起的男子,最终落在云因身上,“真人还请给唐某一炷香时间,与不孝犬子好好聊聊。”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连钟万山脸上都有不易察觉的震惊闪过。
云因髯眉微挑,终是松口答应了。
待得众人退去后,唐山负手走进了屋中。他试图给唐岐借一下力,可受伤的男人却不管不顾,自顾自艰难的爬起来坐在椅子上。
唐山收回了伸出的手,在另一边坐下,眉宇间少见的柔和下来,就像看着一个还没来得及长大任性赌气的小孩一样。
唐岐的脸色白的可怕,额头布满汗珠,可嘴角依旧保持着轻蔑的笑,“夜雨楼的杀手是你雇的,那夜杀手认出了沐青落荒而逃,所以……是你把沐青在我身边的消息传出去的?”
唐山没有否认,“岐儿。”
“别叫我。”唐岐搁在木桌上的手用力的发抖。
唐山半眯起眼,饱经风霜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你将来会明白爹的苦心的,在此之前,无论你恨我也好,不认我也罢,可你要知道,有些事无从选择,有些路无可避免,即使再努力的想要逃离,这辈子你该干什么最终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既定的路上。爹不想逼你,可你现在别无选择必须交出沐青。”
唐岐嗤笑一声,“如果我不呢?”
唐山面无表情,只是将一封信放在了唐岐手边。“明日辰时,按计划进行。岐儿,要想随心所欲,先得获得足够的筹码。这一战,你输得一败涂地。”
待唐山走后,犹豫了许久,唐岐咬牙拆开了信封,他目光飞速扫过,像是被一锤子重重敲在心上,颤抖的双手几乎将信纸捏碎,他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忍无可忍摔翻了一整张桌子,急血攻心,牵扯出旧患,他再也忍受不住内伤的剧痛,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不知昏睡过去多久,再醒来时,沐青正端着一碗汤药,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