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喵葵屋

长孙问月不是个一般的女孩子。虽然她长相一般,身高一般,家境一般,成绩一般。她的额头偏左的地方长着一只淡蓝色的角,在人类的世界会惹出很多麻烦,但是她有个大她九岁的哥哥在隐客局工作,帮她解决了很多问题。本来她可以变成更好看的人类女孩子样貌,但是她拒绝了。问月对这些表面的东西全然不在意,她不爱穿裙子,不喜欢粉色的毛绒玩具,不喜欢粉底唇膏眼线笔,但是却对甜食毫无抵抗力。

“喂这家今天的芒果班戟做的太甜了点儿吧,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难吃呢。”

“我觉得还好啊。”问月往嘴里塞着甜点,口齿不清地说,“我之前没来过这里。”

“那你尝尝这个。”封绪把一个盘子推过去,上面摆放着绿色的糕点,“这个我超喜欢的,比班戟好吃多了。”

“唔确实!”问月把糕点填入嘴里,又喝了一大口奶昔,露出满足的笑脸。

“啊,一直做一个幸福的吃货简直太棒了……”

“我简直不能再同意你的观点。”

“你们少吃点,我点了水信玄饼和牛奶布丁,等会就吃不下了。”巽看似淡然地慢慢用叉子分割着班戟,实际上他的内心得意无比。

“哇噻水信玄饼!”封绪立即放下了手里的奶茶,“那我不喝了,我等着。”

“没你的份,一共点了两个,只有我和问月的。”

“巽爷!”

“巽爷!”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只不过一个是恳求一个是感激。

期末考试过后,大家都清闲了许多。不用上课,吃货三人小组就经常出来扫**,冰粥雪糕冻酸奶红豆西米露芋圆仙草冻,问月满心的热爱这些能使全身发软丧失行动力的甜味,它们能使一个甜食控从脚趾到隐形的翅膀尖的每一个细胞都颤抖着溺死在甜蜜的湖水里。夏日的太阳是高温的箭,他们躲在枯园三区这座叫棉泯的小城市中每一个卖吃食的店里,一边吃东西一边蹭空调蹭WiFi写写作业荒度时间。君山学院的暑假作业难度不大,去收拾一下变异兽啊,写写卷子写写论文之类的。这种东西对巽来说很简单,对问月来说可能会头疼一小会,但是她有巽这个靠山。但是这种烦恼对封绪来说则不存在。

“假期就是要享受人生的,布置作业的行为是违法犯罪,我们不能助长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啊。”

封绪说这话的时候正瘫在家里打着游戏。巽一到他家封绪的父母就会出门准备食材,回来的时候四个人就一起吃午饭,虽然巽每次都会推辞,但是从来没成功过。封绪的父母是天生的自来熟类型,对孩子也不是那么管教严格。

封绪卧室的墙壁上都是二次元的少女,地毯软的让人丧失意识。此时他正盯着电视屏幕上一红一蓝的两个小人激烈地打斗:“纸质的作业这种东西要联合抵抗,最好全校学生一起签个名什么的,把校长逼到悬崖边上,逼死一届再来一届,弄到校长一听到作业就双腿发软瘫痪失禁,比我们的反应还严重,这样大家就都不用死脑细胞了,多好啊。”

巽冷笑一声,放开手里的嗔,把刚写完的卷子慢慢的折好放到书包里:“好。签名的事我再考虑考虑吧,既然你不在乎的话那么这次的题没有你的份了。”

他开心的看着封绪的手猛地一颤抖,穿红色衣服的小人被敌人一剑刺穿,无力的软倒在草坪上。

封绪:“……巽爷刚刚是我错了。”

宋嘲巽:“哼哼。”

“所以啊,这次‘异端渗界’的任务快到时间了吧?”

问月和封绪一起盯着巽,不明白这个“所以啊”是从哪里来的。

“这次的任务似乎轻松了很多。”巽自说自话地掏出随身携带的蓝色小本子,“看来校长是真的不放心我了啊。也就是把你搭上他老人家才会不那么痛心吧。”

“啊哟呵你什么意思啊?”封绪一拍桌子。

“字面意思。”巽一捏塑料小叉子,嘎吱。

“好好好随你开心,那地址呢?”

“第拾坊的第一区,佛刹利470#,也是日语区,目标是两个三千舍小孩,大约八九岁。”

“日语区吗……外貌上倒是不用做太大改变,但是伪装身份还是要有的。”封绪看向问月,“到时候就拜托你哥了。”

问月点头:“放心吧。”

封绪赞赏地点头,看来关键时刻人脉关系还是很重要的。他转向巽:“那逾界通行时间呢?”

“啧啧,你忘了么。七月二十九号下午一点,鞠老头说的时候你没听啊。”

“我忘了嘛。”

“是因为副本任务要开始了所以心不在焉吧?”问月天真无邪地喝着薄荷奶昔说。

“……”

问月看着捂住胸口的封绪,把吸管吐出来,仰脸盯着低头微笑的巽:“我好像说中了。”

穿着女仆装双马尾的服务生端着盘子走过来:“客人您的甜点好了。”

“嗷!我的我的……!”封绪伸手去抢,却发现盘子里有三颗晶莹剔透的水信玄饼。他愣住,眼泪像清澈的小溪一样流下来,转身用少女揉手帕的动作去撕扯巽的衣领:“唔嘤嘤我就知道巽你不会丢下我的……”

巽一个肘击精准地击中了他的鼻子,另一只手顺势抽出来端平盘子,封绪仰面栽倒。巽从他的爪子里拿出了那盘点心,他微笑着拿出一个递到问月面前:“给。”

“你偏心啊嗷……”

“顺带一提,我手机摔坏了,没带现金,所以这顿你请。”

“……”

甜水店的老板娘看着这三个年轻人微笑不语,店里的壁纸上面画着大大的红色金鱼,赭石色的木门吱扭作响。风铃一摇一摆,淡绿色的纸片在风里旋转不停。门外的人类和三千舍纷纷走过,急切或是闲适,笑谈或是争执,相处的是那么自然和谐,似乎都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蝉声慵懒地响着,树梢被阳光随意地抹上金粉,远处云朵层叠翻涌,像幼兽嬉闹般不止不歇。

*隐客局:帮助长相与人类不同或是需要隐藏身份的三千舍改变样貌的管理局。

―――――――――

枯园三区的名字不叫枯园三区,叫戾石。每个坊都是有自己的风格的,因为坊主的爱好和品味不同,所以建筑和文化也都不一样。如果说第玖坊枯园是有些颓败山水的气味的话,那么第拾坊喵葵屋就有浓厚的宗教气息了。有些地方和人类互相渗透,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人类的味道,而隔离的地方就不是。封闭起来的三千舍居,要么是里面的三千舍长相异于人类,要么就是过于危险,无论是什么人也难以接近。

问月很小的时候没有住在隔离区。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看起来都像是普通人类,只有她不是。她一开始从来没觉得自己和其它人类小孩不同,直到那天那个看起来大一点的孩子笑着打了她,然后呜呜的哭起来。

问月被那孩子的家长拉开。

那个人类小孩在她耳边说:“大怪物。”

她摸了摸自己淡蓝色的角。人类是这样的人吗,看到异于自身的存在就用力的排斥,处于恐惧或者厌恶,或者自以为是地以为可以支配他们?我做错什么了吗。

从那之后,问月就不出来玩了。直到他们搬到了枯园的隔离区去住,哥哥去了隐客局,问月才重新露出笑容。

这里有座灰色石头筑成的钟楼,已经破损了一半。天边的云很少,夕阳垂死挣扎着,像是被戳破了的溏心蛋黄,溢满了大半边天空。街上没有人,夹道不知是谁种了大片的竹子,叶子泛着棕黄色,在空气中无目地摇着,发出短刀相接时狂乱的悲鸣声。

“对面的没有动静啊。还等么?”

“等。”

“巽爷,陷阱over。”

“谢了,问月。”

对面的墙上有两个人,但是看不真切,影影绰绰的,不知道是人类还是三千舍。封绪盘着腿坐在宽大的石砖上,左手拿着椰子汁。嗔呼噜着趴在他身边,不时用三只耳朵去蹭封绪的手掌心。

“嗔还没听到什么?”

“还没有。”封绪把猫举起来,放到肩上。“你之前的推断可能是错误的。依现在的情况,要么就是对面根本没有人,要么就是隔绝了声音,连嗔也听不到。”

“怎么可能没有人。”巽把蓝色小本子拿出来。“我们手里有他们的‘黄叶蜻蜓’,他们不可能放弃的,没道理。”

三人组分布在居民楼各处。封绪在楼顶,负责眼和耳。巽在隐蔽的中层,是脑与手。问月在底层,负责布置陷阱,造成假象。

说起来也是历史遗留问题了。总有不爽朝灵的死的学长学姐学弟学妹找到他们三年级四班来,找巽。有动手的,有谈话威胁的,还有悲悲切切声泪俱下求巽自首的,弄得鞠老头很是头疼。鞠秋岩于是求助于他对面办公桌的张革,张老师就微笑着在年级里面发了一个半个小时的公告,大致意思是校方已经澄清过这件事,不是宋同学的锅,他也不会一直背着。你们不要在学校里面打,想记处分的话在暑假里私下解决,如果集讯者查到的话一定会扣光你们可爱的学分。此言一出四下俱静,大部分学生都安分守己认认真真继续上学,毕竟张老师说一不二,说夏就酷暑说冬就狂风暴雪冰封严寒,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但没想到还真有人找茬。

吃货三人小组今天的晚饭是在便利店解决的。问月叫了布丁,从隔壁的水果店端来一盒切好的桃子,封绪和巽叫了鸡肉卷和面,嗔在一旁吃饼干。六点左右的光景,天色还很明亮,风在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掀起一阵云地尖叫来。

耳鸣。

嗔放下小饼干就冲了出去。

封绪看了问月和巽一眼,然后就消失了。两个人跑出便利店,发现天色暗了下来,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座坍塌了一半的钟楼。

“问月,我们去那里。”

“喂等等,那里明显是陷阱吧……”问月抬起头担忧地看着那座违规建筑,有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打了个响指。

“就是陷阱我们才要钻啊,要不然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苦心,多不好。”巽笑眯眯的,手上却开始掏背包里面的小道具。

“没事的。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他扔给问月回城的一半,歪头笑。

“要死也是我先来。”

他们意外收获了一个军绿色的背包,掉在问月的陷阱里面了。打开一看竟然是三年级学生持有的“黄叶蜻蜓”,记录了一个暑假的作业,全部做完并且把重点标红了。

哇。捡到大宝贝。问月超级得意,就快把鼻子撅到天上去了。

然而对方还在对面监视他们,不能轻举妄动。已经知道了敌人是同年级的学生,巽悬着的一口气就放下了大半。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就是中学生普通的打打架吵吵嘴而已。不过对方的意图捉摸不透,如果是为了朝灵的事的话,上来就应该掀桌子了。而且这事和封绪还有问月都没关系,不应该把他们俩都牵扯进来的。

听筒里面沙沙地响。封绪吹了声口哨。

“声波能力,膝盖受过轻伤,A型血,棕色头发,哇,我居然认识他唉。”

“姓名?”

“单字,淞。嗔同时听到了三个人的声音,我看到两个,认识一个。”封绪那边模糊地笑,传来猫咪打呼噜的声音。

“这个人之前骂过你喔,巽爷。就是说你‘连女生都保护不了,根本没能力去做异端渗界,还是收拾东西回……”

“……哇!巽爷你干什么……!!”

钟楼爆出嚎哭声一下子塌陷,无数刀风组成的利刃砍向对面的废墟,那两个人影不见了,这边三个人都听到有女生的尖叫声传来。

“问月,你到底放了多少个虫茧……?!”

“五个左右……”

“我说错话了宋嘲巽这个家伙把话筒扔掉直接冲过去了啊啊啊……!!”

“咦咦咦咦咦咦……!!”

“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去找他!”

巽阴着脸走进钟楼。钟楼塌了大半,下方完全陷进土壤。旋转的楼梯缺着牙齿嘻嘻的笑,封绪在他背后出现,肩上的嗔不见了。钟楼上面有滴水的声音,嗡嗡的耳鸣让巽不耐烦的皱紧眉。

“x……”

“xun”字还没发出声,就被前面人的眼神噎了回去。

巽做了几个手势。

“不要,说话。带我,上,楼顶。”

封绪愣,然后点头。他把手放在巽的后脑处,两人消失。

李莞尔不喜欢那两个人,但是她热衷于编故事。她开心地把他们想象成故事里的男主角,白色头发的贵族,棕色眼睛的平民。勇者斗恶龙,班长与学习委员的爱恨情仇,世界末日的可怜小公举,霸总文里面的……咳咳。

啊没错,她是双鱼座。

淞和夏衣榛在顶楼,她坐在楼下一层摇摇欲坠的木制台阶上。这座破楼是夏衣榛那个白毛弄出来的,把自己画的东西实体化,但是过了一小时之后就会消失。本来衣榛就喜欢画危险建筑,刚刚又被他们的目标震塌了,李莞尔有点不太高兴。这次是淞看那黑皮肤的小子不爽了,毕竟那个小学妹是真的可爱,可是为什么把我叫出来啊。就算是有夏衣榛这张帅脸在我也很闲啊……就当是闲得无聊吧。

她自己都忘记了刚刚那声尖叫是不是从自己的喉咙里面发出来的了。

然后下一秒,她感觉天旋地转。

“哇,[不觉木衣],幸会啦。”封绪歪了歪头,叫出了淞这组的名字,放下抬着的手。对面那个棕色头发的男生就是淞,是张革那班的班长,看起来真人和传说的一样,脾气不太好。那边……封绪知道淞的搭档是个白色头发的男生,但是他并不认识。

巽也笑。

“你们相当失败啊。作业在我们手里,同伴晕倒在楼下。为什么引我们出来?”

淞捂嘴,还是没憋住,“噗”的笑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可爱。”他指了下自己的头。

“因为想揍你啊。”

封绪想移动到淞身后,却发现自己动不了。那边两个人已经跑下楼梯了,他有点惊慌地看着那个白色头发的男生。

男生瞥了封绪一眼,经过他身旁。

“走吧。”

“咦……?”

夏衣榛拨了下头发,神情淡漠的说:“我不会掺和淞的私事,扣学分就不好了。还有,我猜你刚刚碰到李莞尔了,她可以封印十五分钟的能力。”

“……”

“这次本来也是淞为了引宋嘲巽出来,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那个……所以说,你并没有敌意吗?”

“没有。”

封绪松了口气。

“哇淞这个人,真的,是不是有病啊……”

白色头发的男生淡淡的往楼下看。

“我和淞都只是,比较欣赏巽罢了。”

两个人下楼的时候,夏衣榛带了手套,把李莞尔抱了下去。

问月急匆匆地跑过来。

“封绪这是什么情况……巽爷怎么回事……”

“啊……说来话长……我帮不上忙了,能力被封……现在帮忙也是越帮越乱。”

“怎么这样……!”

前面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都没有使用能力。巽身体瘦弱,但是灵活,淞天天去健身的优势显示出来,但是他打不到巽,不敢用能力,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淞伸手去卸巽的关节,巽总能在最后一秒躲开。集讯者会探查到他们身上的动向,如果使用能力被发现了的话就完蛋了。巽跑到后面的竹林里,淞追过去,却不如巽灵活而一次次失手。两个人打了很久,月亮在傍晚的薄雾里渐渐出现。巽喘着气,努力压制着呼吸,没有暴露任何弱势。淞有点急躁,他根本碰不到巽,但是前面的人气喘吁吁的样子,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退步了。

巽又一次差点摔倒。问月看不下去了,冲了上去。

“别打了……!”

天空似乎裂了条缝。

两个人分开。淞抹了下嘴唇,一脸的戾气。

巽走上前,停下,皱眉,伸手。被问月打了回去。

“够了!”问月真的生气了。她淡蓝色的角渐渐露了出来,反射着月亮的光。

“你们这些人一天天的打什么打,能不能好好说话!学妹的事情又不是巽的错!”她瞪着淞,眼睛里有了一点眼泪,但仍满是怒意,“他也很辛苦的活着啊!他难道不自责吗!他哪一天不是活在愧疚里!你们能不能替他想一下……!”

“问月,别说了……”巽皱眉,伸手想拽走她,“危……”

白色的影子突然插到三个人中间。问月来不及躲闪,却被恢复能力的封绪带走,两个人摔倒在一边。夏衣榛推开淞,他的左手上是一个巨大的铁爪,它呼啸而来,攥住巽的脖子。

事发突然,几个人都懵了。

夏衣榛的头转向巽,用金属混合着人类的声音说话。

“你最好明白你是谁,宋嘲巽。”白发男生抖了一下翅膀,钢铁羽毛切割的声音响起来。夏衣榛转头,眯眼看淞,然后直直的飞走了。

……

问月站起来,把黄叶蜻蜓掏出来还给淞。

“还你作业。”

淞一把抢过,但是问月没松手。她皱着眉盯着淞的眼睛。

“还有,别再来了。”

问月放开蜻蜓的尾巴,看着李莞尔和淞走远,然后噗地摔倒在地上。

封绪跑过去:“问月没事吧……!”

“吓死我了……”问月苦笑着抬头,淡蓝色的角随着呼吸一明一灭,光晕融在月光里。

封绪用力锤了一下巽的胸口,巽咳了一声。问月想揍封绪,却被巽拦住了。

“对不起……”封绪看着巽的眼睛。

“没事。”

巽撑地站起来。他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睛。

“是我太弱了。”

宋嘲巽和封绪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具体的说,是封绪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巽了。

在废弃的砖石碎渣中,认识了浑身是血的宋嘲巽。

封绪好像有点迷路,不过对他来说也没有影响。这里窄小阴暗,在一处被遮蔽的拐角处,他发现了一个人。封绪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小孩子。说是小孩子,其实应该和他差不多大才对,但是他很瘦,于是显得比白胖白胖的封绪小了很多。封绪把没吃完的巧克力包好塞进衣兜,小心翼翼地挨过去,小心翼翼地蹲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

呃……手感很软,好像是活的。

封绪还想再戳一戳的时候,一只胳膊挡住了他肉乎乎的小手。男孩睁开眼睛,嘴角上也挂着血迹。他的眼神空空的,还未完全聚焦,像是在看一个透明的人。

“你……你怎么了?”

男孩摇了摇头,用力的想把自己撑起来。封绪想去扶他,刚伸手反而被他推了一把,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那孩子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低头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随意地拍了拍,然后直起身子来。因为这个动作他晃了两晃,险些摔倒。

封绪内心:现在倒是站不稳了,刚刚推我那一下子怎么这么有劲儿……

他环视了一圈,眼神最终在封绪身上聚焦。他艰难地开口,嗓音沙哑,像是在沙漠里待久了许久没有喝水一样。

“你是谁?”

我还想问你呢……封绪挠了挠头说:“我叫封绪,是来找嗔的,跑到这里就看见你了。”他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连忙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你怎么流血啦?疼不疼?要不要去我家?”

男孩垂下睫毛摇头,并随着摇头的这个动作转过身去。他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右手扶住了额头一秒随即又放开,衣角随着甩开的手臂向后一扬,整个动作简单无比但是流畅自然,气质清新脱俗,和小巷的灰暗破败形成了鲜明对比。封绪看呆了。

“唉,等等啊,你身上还有伤呢。”男孩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封绪犹豫了一下跑过去,一直跑到男孩面前,皱着眉,就这么直直地戳在他的路中央。

“喂,我说你啊,态度好恶劣。”他有点生气,向前一步逼近男孩,“没有见死不救,我也算好心吧?你这样冷漠算什么啊?你难道不疼吗?一直这样伤口会感染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下去会死的啊。”

“我不会死的。”

“啊?”

“谢你好意,但我不会死的。”男孩伸手,无数发着光的羽毛从天空落下,风呼啸而来,在男孩身后扬起满天沙尘。一个呼吸之间,他身上的血与伤口都不见了。

男孩眯眼,看了看身上的脏衣服,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你,你之前是装的?”

男孩不置可否。他转头看向一边,却对封绪说道:“你能进入到这里,是三千舍吧?这里对小孩很危险的,你快回去吧。”

“谁干的?”封绪皱眉盯着他衣服上的破洞,眼神慢慢锐利起来。

男孩冷笑。

“不需要是谁啊,也用不着什么理由。谋杀,仇杀,暗杀,反正欺辱和打骂的又不是他们,他们不会感到难过,也不会感觉疼,于是就动手了。那几个人可能只是刚好看我不顺眼,想要清理一下这个世界而已吧。”

“但是他们伤不到我。”男孩挥手,风谛讯而来,在他身边绕成一个破碎的环,“我习惯了逃跑,习惯了隐藏,却总是忘记一件事,这个世界上太过疯狂的东西是不伤人的,他们看不清现实,也看不清自己。”

“……”

封绪无言,他看着男孩走出小巷,没有再阻拦。他刚才偷偷地在男孩身上放了“随”,那是一只用来追踪方位的虫子,在之后借助虫子顺利的找到了他家。男孩的家很隐蔽,离他家很远,但是距离问题对封绪来说永远不是问题,他总是适时的出现在男孩的必经之路上,开心的叫他去吃零食。经过两个星期的死缠烂打他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宋嘲巽,和他一样大。巽没有亲人,是一个人类收养了他。于是封绪就总是把巽拽到自己家去,他知道了巽喜欢发呆,喜欢冷饮,喜欢猫,喜欢在旋转木马上闭着眼睛想问题,一圈一圈又一圈。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多年之后的那个夜晚,有什么东西带着月光和露水开放,旋即又碎裂了。

风云万物皆有迹可循,森罗万象,星眼诡秘,万千飞鸟匆匆而去,一切都在天真无邪下顿然显形。

―――――――――

这里是人类的地界。

七八月份的街道热成一团火,走在路上的人总是起疑,以为自己闻到了烤肉的香气。外面的明度和亮度都太高,晃得人眼睛生疼。马路中间白色的护栏被阳光晒得发亮,消防栓热的怀疑栓生,想要自己喷出水来。

红色蓝色相间的公交车喘着气在站牌处停下,一黄一白的两个身影上了车。白色皮肤的男孩有着浅茶色的眼睛,瞳仁明显,更衬出他的皮肤白皙。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衣服,上面绘了一只黑色的鹿,领口凌厉的骨骼边缘清晰可见。另外一个男生的肤色偏向黄种人,但是头发有些微卷,他穿着明黄色的T恤,嘴角轻微上扬却不轻佻,眼神看起来亲切又温暖,让人想起来邻居家总是帮忙补课的学霸哥哥来。

车上的眼光几乎都聚集在了这两个少年身上,尤其是女生居多。

两个男生交换了一下眼神,发现彼此的眼睛里都有藏不住的笑意。

封绪:“叽叽叽叽巽你果然想要变白啊哈哈哈。”

巽:“伪瘦子请离我远一点。还有,我讨厌骗子。”

今天下过了雨,空气很好,天是水洗一般的蓝。虽然下雨但并没有改变多少气温。天气还是那么炎热,但是随着降雨,仿佛树叶变绿了很多。街道两旁的商家还在打着降价甩卖的标语,尽管是白天还是亮着暖色的灯。路上行人不多,有人牵着自家的金毛出来散步,偶尔有几个穿着短裙共打一把遮阳伞的女孩子谈着天笑着走过。巽看向那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妈妈,她穿着及脚腕的棉质碎花长裙,头发随意的别在耳边,眼睛里面有着干净清澈的光。

两个人坐了十二站,一个半小时过后在一个公园门口下了车。

巽看了看本子:“没有错,就是这里。”他也不等封绪,抬腿向公园里面走去。正值中午,公园里面人很少,下了公交车之后遮蔽消失,阳光在这个时候显出了它毒辣的本质,开始疯狂的输出光和热,烘烤着奄奄一息的大地,和奄奄一息的封绪。公园很大,巽又专门挑小山上面的弯路走,封绪终于跟不上了。

“喂喂你慢点……我不要到最后累成一滩啊……”

“有可能。猪油脂的熔点大约为28℃~48℃,按照我们现在这个速度还要走上半个小时,那时候我会考虑用个瓶子,不……用个桶把你装起来带走的。”

“……”

“就不能用三千舍的能力吗……一直这么走路的话我会腿抽筋的。”

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是哪里?枯园的边界区,有很多限制力量的法咒,还有只要看不顺眼就会打昏你的管理司的小哥。要惹麻烦自己去,别说认识我就行。”

封绪自知麻烦,也闭了嘴不再言语。他们在公园里七拐八拐,超过百年的树木上面布满青苔,灰黑色的鸟翘着尾巴一声一声地叫。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到了一座小亭子前面。巽登上短短的阶梯进到亭子里面,穿着绛红色僧袍戴着单片眼睛的兔子躬身一礼,说的是日语。

“尊客有何贵干?”

“我们是君山的学生,要去喵葵屋的佛刹利,拜托您了。”

“请出示通行证。”

巽和封绪把鞠老头给他们的红色千纸鹤递给兔子。兔子把纸鹤拆开又折好,红色的纸呼地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只灰色的小猫。

兔子把两只小猫还给他们,让开了身后的通道。

“已经设置好了,请进吧。”

封绪和巽对视一眼,两只脚同时迈入结界氤氲的水汽中。

两人从一个小木屋中钻出来。再回头看时,木屋又恢复了破旧的样子。从人类的眼睛中看去,那个林间小屋是那么的不起眼,落满了灰尘,残败破旧,与别的地方千千万万个小木屋没什么不同,但却是重要的边塞。

第拾坊的名字叫“喵葵屋”,比枯园小很多很多,但是特点鲜明。它建在一座山的附近,并向上螺旋延伸,一直到山顶。巽和封绪走在一个热闹喧嚣的市集上,这里地边小摊居多,是一个流动的“百客宴”。长着四只胳膊的小孩每只手都拿着一个风车,开心地笑着跑着,她的身后甩着两条猫的尾巴。售果子的妇女穿着红白相间的和服,眼角微微的挑上去,笑容和善。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交握住的手有着四根手指。那边有一个穿花衣的男子身边卧了一只白色的狐狸,它的爪子下面躺着一只小猫,正在打呼噜。这里几乎没有人类,大家都穿着色彩鲜明的衣服,斑斓的,流动的快乐大摇大摆地走在人群之中,它极易传染,又无药可医。

有人走上来向封绪推销商品,发现那孩子有着明亮的眼睛。封绪笑着点头,嘴上却说着坚决拒绝的话语。于是那个小贩把目光转向他身后的那个男生,却被零下的目光刺中心口,吓得落荒而逃。

待两人终于走出市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巽难得地回头去看一直落在身后的那个人,发现他的手里抱了两支棉花糖,一包栗子,一杯果茶,还有三串小鸟形状的糖葫芦。

“你……”

“刚刚那个人走了之后我就留意了一下两边的小零食,发现还是有很多好吃的嘛。”

封绪开心的把一串小鸟递给巽:“既然你那么想要那我就勉勉强强给你一个吧。”

巽深呼吸一口气,强忍住了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打人的冲动。

佛刹利是喵葵屋第一区,是一个很大的地方。这里三千舍人类混居,里面大部分都是僧侣与暂住的香客。这里宗教问题突出,表面上看起来安安静静,实际上有一些矛盾在里面。佛刹利说是地名,其实是一座塔的名字。那座塔是纯黑色的,一共十四层,看起来高不可测。每层高高翘起的塔沿上面都挂着七只纯银的铃铛,风一过就发出细碎的低吟,恍若梦境。红蓝绿黄四色搭建的长亭,金顶的庙宇,翠碧的绿植和高大的树相生相偎。鹤形与虎形的香炉悠然地吐着烟气,肃穆的空气使封绪收敛了几分,他悄悄的把吃剩下的竹签子和纸杯丢到垃圾桶里,搓搓手指,敛声敛气的跟在巽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

见过了庙里的住持之后,两个人换上袍子,由另一个僧人引着他们走向一个房间。

这次的任务是去解救两个出了问题的小孩。一般像巽和封绪这样的三年级生是不会接这么简单的任务的,看来是学校方面真的对他不放心了,不仅分配了这样简单的任务,连搭档都是指派的。要知道,如果不是对人选没有要求的话(比如像花朝灵,她就是被分配到巽那一组的,巽对人选没有要求),搭档可都是自己挑的。

而且说实在的,巽不是那么愿意和封绪一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

僧人在门口站定,向里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孩子就在里面。封绪推开僧舍的门,吓了一跳。他一边捂嘴一边后退,撞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巽,巽不耐烦地撇嘴:“你这是要干什么……”然而“要”字还没说完,下一秒他看到了房间里的景象,剩下的话生生的憋了回去。

除了脑袋,两个小孩的半边身子都连在了一起。乍一看是正常的两只胳膊两条腿,可是从肤色的差异上来看,它们属于两个人。孩子们都还活着,闭着眼睛艰难的呼吸,皮肤的接缝处慢慢渗出黑色的**,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花叶气味。

巽皱眉,带上手套检查两个小孩的身子。封绪在用日语和僧人说话,不时比划着什么,僧人一脸担忧的表情,不停地鞠躬道谢。

结束了之后他走过来站在巽的旁边。

“那个僧人说这两个孩子是来寄宿的小僧人,只是在寺院修习几个月。今早上偷偷的去那座塔里面玩了,之后就没再出来,连早饭都没有去吃,大家以为是小孩子调皮也就没人在意。结果打扫塔的人去了之后吓了一跳,这才喊人抬出来的,那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封绪朝小孩的方向努了努嘴,“后来就叫我们来了。”

“这里还有别的三千舍吗?”

“不清楚,应该不会太少,路上见到过好几个隐藏身份的三千舍在这里,但是大家似乎都不想惹事,毕竟来这种地方修行的人都不想太招摇吧。刚刚引路的那个僧人是人类,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真是吓到他了。”

巽点头。

“这两个孩子我检查过了,他们可能惹到了[象限兽],表面上像是被切掉了一部分粘在了一起,其实他们另一半的身体还存在,只不过应该在另一个地方了。真是的,弱小的人就不要出去探险了,惹上这么一堆祸事,自己还受罪。”巽站起身来,摘掉手套放进袋子里。封绪看见他的眉毛是皱紧的,他并不是真的因为怕麻烦而嫌弃那两个小孩,只是出于担忧和气愤而说出看似无情的话来而已。

“那塔里面是什么?虫洞?时空隧道?虚无?象限兽的巢穴?真的只是普通的边界而已吗?”

巽眯眼看向远处的黑塔,它一动不动地矗立着,静待时机吞吃万物。

“运气坏的话,可能要去塔里了。[象限兽]不是那么好惹,被连起来的人有可能会失去记忆,快点行动,真到那个时候就完了。”

封绪看向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小孩,脸上写满了悲悯:“他们的家长大概还不知道吧?这么小,还没有吃遍全世……”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因为巽用力地打了他的肚子。

然而就在他们转身的时候,那两个小孩动了。

两个小孩明明是昏迷着的,却好像有人在操控他们一样,闭着眼睛坐了起来。一缕烟气从小孩身体连接的缝里钻出来,一片混沌的漆黑。那怪物有两个头,四只蹄子,一个身体。它挣扎着从缝里一点一点挤出来,痛苦地嘶叫着。小孩的身体随着怪物的钻出开始分离,只不过变得和两个空袋子一样扁。它的身体发出腐败的花叶气息,一点一点向下淌着黑色的水。它的两个头一左一右分布在身体两侧,外形就像……

“哦哟哟哟说你两句还真的出来一只小猪啊,还长了两个头。”

封绪仰头大笑,然后低声念了什么,空中突然出现一道尖锐的裂缝,他伸手进去抱出一只黑色的小猫放在肩上,猫的头上长着三只耳朵。

“嗔抓好了别掉下去啊,等会儿咬它!”

那怪物本来是呲着牙的,抬头看见了什么,尖嚎一声,转身撞破窗子逃走。封绪目瞪口呆,不明白怎么会来这一出。巽跃起踩倒封绪,紧跟怪物跳了出去,风聚拢而来,在他身后展开双翼。

“先张好屏障!一会儿毁了佛殿就完了!”

封绪拿出一个金色的球,用力往地上摔去。随着球的破裂,有水从球里蔓延了出来,迅速的爬上那些建筑,覆盖了整个地区。

“喂!这个东西我第一次用啊!真的能既不破坏东西又不让那些人类看见我们么?!”

巽并不接话,他甩出几道风刃,却在碰到那个怪物的同时消失了。他皱眉,挥手想要制造气压将它困住,仍然不起作用。眼看那怪物就要跑远了,封绪突然出现在面前,断了它的去路。

“你在愣什么呢?!”封绪猛然伸手在空中一拍,空气中起了一阵细小的涟漪,那长着两个头的小猪顿时被关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笼子里,横冲直撞,可就是出不来。

“它似乎免疫我的能力。”巽面无表情,“这是[述**]。能力是吞,大概。”

“巽爷也有失手的时候哦?”封绪皮笑肉不笑的把肩部挂件摘下来。

“乖,到你了。”

嗔轻巧落地,它的瞳孔是金黄的,反射着远处的庙宇,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光。它喵了一声走进结界里,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嗔扑了上去,在碰到双头小猪的那一霎那化作黑色的烟尘,两只动物都消失了。不一会儿烟雾聚拢,嗔又出现在结界里,安静的舔着爪子,述**却不见了。

“嗔把它带到另一个空间去了,那个地方是我的领域,没有线性的时间,很安全。”封绪把嗔捞起来继续放到肩膀上,突然瞥见了巽的眼神,“怎,怎么啦?嫉妒我很强是吗嘤嘤嘤。”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还有,猫围脖不热么?”巽转身走向僧舍,“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吧。”

封绪盯着那个背影,很模糊轻微地叹了口气,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从窗户翻回来,两个小孩子早醒了,他们惊恐地盯着破碎的窗户,抱着膝盖发抖。他们被连在一起的时候也许做了噩梦,内容是什么不得而知。巽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封面是金色与黑色的本子让他们盖手印,依旧面无表情。封绪跑去喊来了刚刚的僧人,正与他说着话,两人不时抚掌大笑,巽侧耳听着,却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几个僧人在院子里面扫地,有风很轻柔很轻柔地走过,撩起袍角。诵经的人闭眼合掌,神情专注坚定,下午的阳光钻过印有彩画的长廊和僧舍,停在大殿门口,投射下模糊的轮廓。少年望着窗外的一切,他的影子映在木制的地板上,晃出淡淡的光晕。

*通行证:其实是一种生物,真身非常细小,是可以变色的辉虫幼虫。使用时记录了使用者通行时的身体状况以及携带的物品等重要的信息,除了第拾叁坊之外都在使用。

*象限兽:变异兽的一种,据说生活在虚无之中,靠吞噬时空生存。有角的象限兽十分稀有,据说它们角制成的粉末可以通向另一个世界。

―――――――――

离逾界回枯园还有几天的时间,两个人打算去附近转转。反正学校出钱,食宿报销,封绪开心的很。在吃过饭之后,佛刹利的僧人们挽留他们住宿,被两个男孩委婉又坚定的拒绝了。封绪的理由只有一个:没有肉不能活。

天色渐晚,灯火升起来了。他们走入一个全是三千舍的地方,给管理司的小姐姐看了学生证明后,钻入结界。带面纱的三千舍提着小灯背着包裹回家,街上的人多了一些。黑暗下翘起的屋檐像飞鸟的翅膀,许多小小的灯笼挂在门前,一星一点。路上有小贩在兜售金鱼玩偶,肚子下面有一根绳子,拉下就会发光,在空中一上一下地游动。两人沿着小路随意的走着,两边的植物开着白色的小花,有对夫妻在家门口争吵,巽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屋里的烛火一晃一晃,映出小孩子的影子。今晚的天空是暗紫色的,没有月亮,远处连绵的灯火装点着这座小城,把它照耀成一个美丽的假象。

封绪没有把嗔收起来,黑色的猫趴在他的肩上惹来了很多目光。两个少年并肩走在喧闹的街上,那黑塔上面的铃声已渐渐听不见了。这里的三千舍居应当是和人类住处重合的地方,也有衣着普通的小贩快速走过,只不过他们应该看不见那些长相奇特的三千舍们。与人类长的不同的种族如果人口稀少又不群居的话,通常会去隐客局更改外貌。如果不愿意改变的,就只好戴上屏蔽人类视线的手环了。封绪看着深色的天,巽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家一家的灯光晃过他的侧脸,一亮又一灭。

天一点一点的暗下去了,街上提着小灯笼戴着面纱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朝着一个方向慢慢地走着,逐渐形成了一片人潮。封绪问了一个路人,才知道今天是佛刹利的朔月节,家家户户要提着灯笼到街上走一圈,以祛除晦气。

封绪惊异三千舍居也有这样的风俗迷信。那些三千舍们都戴着小小的斗笠,上面蒙着乳白色的纱,垂下来一直盖到胸口。他们提着或大或小的灯笑着聊天,路边的小摊迅速的生长到看不清的远处,热闹的气氛慢慢的弥漫开来。人声嘈杂,大声聊天的砍价的说家常的,三千舍们。巽去买了两盏喜鹊形状的小灯,点亮了之后,递给封绪一盏。

“真是奇怪啊,明明拥有了能力,却还是信奉一些虚幻的东西。”封绪没有看巽,他盯着手里的灯说:“一定要通过别人的庇佑得来的幸福才安心吗?”

巽说着看似轻松的话,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他整理了一下袖口,将灯换到左手,目不旁视。

“你还在生气吗?”

“我没生气。”

“那就是生气了叽叽叽……你不愿意在那里住是因为不爽吧?那两个头的小猪对你的能力免疫就让你那么在意?”封绪突然蹦起来,“你别生气啦你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巽爷你也有不行的时……嗷!!”

有人讶异地回头看,巽用力笑着,扯着一个瘫倒在地上的影子:“没事儿,他太兴奋撞到头了,一会就好。”

随着人群走了一会之后封绪就不见了踪影。可能是去买吃的了,也可能是被人群挤散了,也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巽没有去寻找他,回城的一半在他手里,小猪就算再贪吃也还有链子拴着,不必担心。

那家伙总是突然出现又消失,他的能力可以改变空间,虽说他是宅男,但是有了这个技能简直是有如神助,从此买吃的逛漫展再也不用动腿挤人群排队,简直是居家旅行之神技能。巽也买了一顶带着白纱的斗笠混进人群,但是他没有办法和别人笑谈天地。他提着灯慢慢地走着,耳边嘈杂的声音让他皱眉,他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封绪在这方面就很擅长,也许是遗传了他的父母,是个不要脸的自来熟类型,一见面仿佛是从小一起干坏事又阔别多年的生死之交,拉着你的手关切的嘘寒问暖,仿佛你有哪里不适天就会塌似的,最后再问你是谁。

巽记得小时候他和封绪一起出门去小吃街闲逛。本来封绪是不愿意去的,可是他妈妈硬是把两个人推出了门,让他们多出门走走。小吃街人也是很多,封绪走着走着就失散了,巽感觉有些饿,自己买了一点东西吃,刚刚拿到手里就被一个人抢走了。他不悦地抬起头,伸手在那人脸上制造气旋。那时候巽还是个心高气傲的小孩,不懂得这世界上的很多秘密。那人眯眼,抓住巽的手,却被突然出现的封绪挡开了。封绪笑着拍那个大人的肩膀,把另外的一个装满吃食的杯子递过去,递到那人手上,然后拽着巽迅速地跑。那是封绪跑的最快的几次,没有使用能力,那时候他还不能带着别人一起转移。他们跑了很久,久到巽的手被封绪用力攥出几道白色的压痕。后来巽才知道,那是一只脾气不好的拟形兽,如果巽当时没有及时的把手拿开,拟形兽的吼声可能会让他失去半边脑袋。

人群里有谁笑着撞了他一下,巽没站稳后退一步踩了谁的脚,灯从手里脱落摔到地上,碎掉了。没有灯,四周的光又那么的亮,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带着头纱看不清眼前的路,他弯着腰从人群中挤出来,摘下斗笠松了口气。然后看到有一双脚站在他面前。

昙心笑着把刚才碎掉的灯递给他。那双喜鹊的眼睛又开始亮了起来,晶莹剔透的发着光。

“居然去那么热闹的地方,这不像你啊,宋嘲巽。”

“你怎么在这里?”巽没接那灯。

“社里有活动呢,所以我来了。”昙心笑,“你来执行任务是吗?新搭档呢?你又把搭档丢下了?”

他把“又”字咬的很重,眼睛里却是笑着的。他没带斗笠,穿着一身灰色的风衣,与这个季节很是不搭。昙心看巽没有拿灯的意思,他松手,喜鹊灯顿时化作玻璃碎片落到地上,哗啦一响。

“我帮你搜集消息你却挂我电话的事,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向我道歉?

“想都别想了,要不然你赔我手机,那样我还有可能原谅你。”巽微微地昂起头,他的眼睛里盛满了不驯。

昙心还想说什么,封绪突然从空中跳下来,怀里抱着各种吃食:“巽爷我回来了我跟你说刚才有个东西特别好吃我的天简直是……”

他一顿,看到巽身边的男人,尴尬的愣住。

“……哈喽。您是?”

昙心也一愣,旋即笑道:“哦,你就是巽的新搭档吧?我是嘲巽他朋……”

“手下打杂的。昙心。”巽面不改色。

封绪惊讶的O起嘴:“哇噻……久仰大名。”

昙心弯起唇角,没有否认:“一会再谈吧,先跟我来。”

“做什么?”

“除了住旅馆你有住处吗?”

“……”

“走吧。我们社长也很久没见你了。”男人停步,在灯火中回头淡淡地笑,分不清楚脸上是客套还是悲怆。

昙心他们的组织叫做“不空绢索”。与普通的释义不同,这个组织一点也不美好,相反,它是个性质恶劣的社团。

“我们也算是完成心愿吧。”昙心说,“只要你用等价的东西来交换,我们就会完成你的愿望。”

“钱吗?”

昙心微笑。在巽眼里看来,他是在嘲笑封绪了。

“金钱,器官,一件事情,甚至是生命都可以。只要你付出足够的代价,我们就可以去做,保证高效迅速,而且不留痕迹。”昙心慢慢的敲打着瓷制莲花的边缘,话语如毒蛇般嘶嘶吐信,幽暗犹如鬼魅。

“我们,只管暗杀。”

佛刹利实际上很乱。白天是热闹的市集,到了晚上就会变成熙熙攘攘的黑市。这里阶级分化十分明显,住宅一层一层围绕山的弧度建造,越往上层等级越高。人们持有表明身份的腰牌,被雕刻成一片叶子的形状,等级越高叶子的色彩越炫目。在这里邪恶被明目张胆地出售,贫民区里人贩子大摇大摆地抓走小孩,没有人管,也没有人敢管。因为宗教还有种族的缘故,喵葵屋的坊主对这里管理疏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座小城市在阳光不愿意照到的地方安静地成长着,虽然混乱却也有自己的戒律与规矩。

“佛刹利的领主叫做墟,住在山顶上。他经常宴请宾客,而且类型不定,从流浪汉到有权有势的贵族都有,去的人可以得到身份和地位,或者许一个愿,无论大小,只要他能办到的都可以,很大方的。”昙心向后一仰,看着满山阴暗的翠色,“但是有一个条件。”

“领主像个小孩子,去的人得给他讲个故事才行。但是如果他不满意的话……”昙心弯起唇角,食指挡在前面,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危险。

“杀。”

“所以说还是很公平的,只要讲个好故事就行了。”巽也敲打着瓷莲,发出清脆的一声。他似乎被传染上了那个笑,整个人的气场随之一变。

“那你去过没有,昙心?”

“我这种人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昙心摇头微笑,“但是我们社长去过。”

“韩先生?”

“不,不是他。”昙心瞥了一眼封绪,又看向巽,他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他的眼里浮起了一些柔弱的东西,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昙心眨了一下眼,刚刚的情绪隐然不见,他淡淡微笑,仿佛那一瞬间是巽的错觉。

“是之前的社长。”

风轻轻的推,莲花的茎吱扭一响。嗔在打着呼噜,封绪安静地吃完最后一片炸糕,拿出卫生纸擦手。昙心扭头看向外面,背影波澜不惊沉稳如山,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它似鬼魅般潜藏于阴影深处,待你露出丝毫破绽,便撕碎伪装一哄而上,将人推入深渊万劫不复。

“别为了要去做什么而勉强自己,没人逼你。”昙心突然说了一句没由来的话。巽不解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却忽然向下挥了挥手。

“到了,Kio来接我们了。”

巽向下看,黑夜中有灯光照耀,茂密的树丛里露出了一个白色的小房子。它有着透明的顶,里面站着一个粉色头发的女生,双手插着风衣的外兜在站着等。

瓷莲缓缓下降,从一端的开口处进到白色的房间里面。花瓣像风车那样旋转着收缩起来,座位底下变成一个白色有厚度的圆。房间的墙壁是像充了气的气球微鼓的模样,上面用金粉和红色颜料绘着长着女子面孔的鸟。封绪盯了那副画很久。

昙心向Kio介绍封绪和巽他们,双马尾的女孩微一颔首,并没有太多表示。她穿着彩虹颜色的风衣,左手带着白色的手套,背后有一把粉色刀鞘的长刀,高过头顶,末端系着白色的流苏。她的眼睛轮廓没有特点,然而你看一眼便能记住,那里面没有平庸,是决绝,坚定,以及忠贞不渝的信仰。

巽假装没听见的看向昙心,他的眼神在认真的陷入茫然,仿佛什么也没听到。昙心挥手:“走吧,跟我来。”

不空绢索建在半山腰的位置,声名不算显赫也不算狼藉。它隐蔽的很好,坐在缆车上面向下看的话是看不见的。做坏事到底也应该有些心虚吧,但是不空绢索建在暗处不是这个原因,相反他们十分嚣张。毕竟像他们一样把暗杀的组织登到领主的地盘去打广告的,也没有谁能做到这么明目张胆的了。

确实有过人找到他们复仇过。可是之后那人便音讯全无了。是死了还是失踪谁知道呢,去自找麻烦的都是疯子,没人会关心。闯入狼群的小羊羔,是没有人会去救的,强行拽出的话会伤筋动骨,不值当。

出了白色的小房间之后,四个人一路向上走去。Kio突然卸了方才冷漠的面具,笑着与昙心不停地说话,内容从国家大事到刚刚从网上看到的段子概括齐全,那神情欢脱之至判若两人。封绪怀疑自己眼睛或是脑子出问题了。

向上步行了十分钟左右,巽看到一片空地,树的间隙里蹲着一只石狮子。Kio走上前用左手拍了拍它的头。

狮子的眼睛亮了一瞬:“何人?”

“Kio,昙心。这边来了两个小孩,封绪和宋嘲巽,借宿。”

“哦?我看看。”石狮子突然活动起来,它的两只爪子向前,伸了个懒腰,“走进一点,我不咬人的。”

……

两个男孩走过去,嗔趴在封绪的肩上。狮子抬起爪子触碰他们的胳膊。石制粗糙的感觉划过外皮,一阵凉意。

狮子突然笑起来,声音撼动了林子,附近的鸟受了惊,呼啦啦的全部飞起逃离。

“很有趣哈哈哈哈……真的很有趣……哈哈太好笑了……我已经好几百年没有见过这样有趣的事情了……”狮子猛烈地前仰后合,四周的树有的落下叶子来,地上的石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地震一般。

封绪和巽面面相觑。昙心不语,Kio嘴里嚼着泡泡糖,扭头看向一边。石狮子突然收了笑,它张大嘴吐出一片彩色的屏障,足有两人多高。

“进去吧,你们!”

Kio狐疑地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跃入。昙心做了个“请”的手势,封绪想了一下,钻了进去。巽看着昙心,犹豫了漫长的一秒之后,也跳了进去。

于是他没有看到的是,一米八五的男人对着石狮子沉默良久,然后跪地说了什么。

―――――――――

“去他喵喵的小饼干大爷我有这么好笑吗?石狮子也能笑出眼泪来也是没谁了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的那头雕出来的一坨一坨的毛比大爷我好笑多了……”

“那只狮子是守界兽,一直待在这里,没有多少人和他说话,寂寞到性格有点脱线,你们多包涵。”昙心走在最前面引路,他没有回头,“平时他也这样的。”

“它到底笑什么啊……”封绪把嗔推到空中出现的裂缝里,无奈地说,“吓我一跳……”

“或许是笑你长得又白又可爱?”

“巽爷求您别开我玩笑了……”

“貔喜欢开玩笑,所以不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习惯了就好。”昙心回头扫了众人一眼,巽能感觉到他的眼光若有若无的拂过自己,旋即又消散了。

四人走在一个长长的走廊里。夜深如海,发着绿色荧光的藤蔓缠绕着细长的柱子,两边的泉水汩汩,鸟类在天空飞过,留下细小的声音。庭院里光线很暗,几盏小灯飘在空中,若有若无地发着微光。他们转了好几个弯,走过两座石桥连接的岛屿,到了一个三层的建筑面前。房子的外貌看的不真切,应该是白色歇山顶的,在夜色中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不高却很宽。墙壁上面没有现代的建筑材料,全部都是木制的。一扇一扇的小窗上面蒙着纱与竹帘,安静的矗立着。

“到了。”

昙心推开门,上面的铃铛叮铃铃的响。

“有客人来了。”

巽走进门去。一屋子五个人都抬起头看着他。左边有一个男生执黑子和一个小女孩在下棋,劣势明显,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苦苦思索。右边有两个黑头发的男生坐在沙发里正在看电视,长的十分相似,应该是双胞胎。还有一个女生低着头在角落里写东西,如果仔细看的话她透明的笔杆里面有只会动的墨绿色昆虫。

巽不好意思的点头:“你们好我是……”

“啊啊,嘲……”

“宋嘲巽。”昙心打断坐在沙发左边的男生的话,他挥了一下手指向封绪,“这个是巽的搭档封绪,这几天他们两个会在这里住。你们,不要太热情了,懂吗?”

男生点头。

“我想说的是吵,棱刚刚下棋输了就大呼小叫的。”

正在埋头思索的男生盯着棋盘没抬头,他愤怒地喊:“你胡说我哪有?!”

“你就不要妄想赢荔先生了好么?输掉那么多次还不泄气么?”

“你信不信我揍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昙心淡然地转过身来对着Kio说:“你去吧,我带他们上楼。”

Kio点头离开,去沙发那边坐下。昙心偏头对巽说:“这些人以后慢慢给你们介绍,现在先去收拾东西,等下一块吃晚饭。”

“不了,我不饿……”巽看着封绪,“他买了好多东西,我们吃饱了。”

昙心盯着封绪,封绪朝他灿烂一笑。

“好吧。那明天你们可以四处转一下,这里的集市还是很热闹的,不至于无聊。”

封绪好奇地歪头:“你们真的是杀人的组织?”

“有时候吧。”昙心一推巽走上楼梯,他的声音幽暗深不可测。

“有时候我们杀掉死人,有时候不杀人,有时候杀的不是人。”

封绪的房间在三楼的倒数第二个,巽住他隔壁。巽放下背包的时候,他听到了楼下的声音,封绪已经和那两个男生热烈地聊了起来。

“哎哎你也知道《械语鸟》啊!”

“那当然了我在这个圈的时候你们还在……咳,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我跟你说啊,你知道那个粉色头发双马尾的Loli吗其实他是男的啊嘻嘻嘻嘻。”

“哦哦哦真的假的!”

“喂喂,剧透不好啊。”

“你想不想听。”

“想!”

“我在制作方有个朋友,问到了一些可靠的消息,其实也算是故意泄露用做宣传造势吧,下一集可能会死个人,就是那个粉色头发的变态Loli做的,那家粉可能要闹了。”

“粉色头发的是不是都是变态?我跟你说啊这里有个叫K……”

楼下传来砸东西的声音。Kio的冰冷声音响起来,似乎在警告着什么。

他仰面躺倒在**。

昙心的能力是修复与破坏。只要接触超过五秒,他就能回溯物体的时间,无论死活。而同样的,他也能剥夺治疗的效果,包括生命。所以在进入不空绢索之前,他是个医生。现在他还时不时地假装好人治疗患者,被他治疗过的人很多,他的手里也有着越来越多的筹码,但是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

昙心他是不空绢索的副社长,在成员里面很有威信,却一直没有接替差不多退隐的社长,在这么一个接管暗杀的社团里面勤勤恳恳的工作了五年,同样没人知道为什么。用那个黑色头发双胞胎其中一个涣言的话来说,就是昙心对社长这个职位还有社长本人有着超越物质和文化的感情,是不能随便玷污的。当然说这话的涣言被昙心回溯到了两个月之前他重感冒的时间,结结实实的又受了一次罪。

巽和昙心打交道了三年。他一直在帮巽,收集逾界者的信息也好,帮他躲避追杀也好,很多很多。巽是在学校里认识昙心的,那时昙心坐在校长办公室的大真皮沙发里面,喝着茶,透过氤氲的雾气看犯了错误正低头委屈的巽,然后对校长说:“这个孩子我可以带走么?”

巽没跟昙心走。昙心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带着不知何种来意,何种目的,不知有何居心的,陌生大叔。昙心也没坚持,留了联系方式就一个人回了第拾坊喵葵屋,而巽则继续上学。昙心不抽烟,但是酒量很大,他喜欢灰色,喜欢收集破败的古董。他喜欢看着那些废陶废铁瓶瓶罐罐在手里变得崭新光洁,再变回一堆破碎器物的过程。昙心使了个心眼,派个人设了一计,让巽主动给他打电话。他比巽大十三岁,称不上是哥哥也称不上是叔叔,于是巽直接忽视那些,对他直呼其名。昙心一直对巽有求必应,哪怕是一夜之间找三十只拟形兽伪装成他的全班同学帮他逃课这种事,也可以面不改色的打电话给封印兽协会。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到这个地步,每次问他昙心总是假装一脸悲痛地说:“我欠你爸一个人情啊。”

巽在三岁的时候被人发现浑身是血的昏倒在一个老妇人门前,肋骨断了两根,身上满是伤痕。问他什么也都想不起来,只知道自己叫宋嘲巽。一个三岁的孩子应该不太认字,可是他却工整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字体清秀的像是习字了很多年一样。人们当初只是觉得惊异,觉得这孩子天资过人,直到有人追到医院里来杀他,大人们才逐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世上所有秘密都不可触碰,正如结了一层又一层茧的刀伤,揭开的话会很疼很疼。

奶奶不顾众人反对收养了宋嘲巽。她是个人类,没有子女,没有丈夫。她不知道巽会给她带来灾祸,也不知道他是三千舍,只道他是个身世悲惨的小孩。也许是三岁之前父母或者自己惹到了什么人,巽总是能在放学的路上看到正在等他的看不清面孔的人。他总是默默的忍着,或者想办法逃。巽什么也不会做,只有惹祸的本领,为了不连累邻居他搬去了学院附近去住,只有周末的时候会回家。他心疼奶奶,可是没办法,没有学院的结界的话,那些人很容易就能找到他。认识封绪之后他的内心变得阳光了一点,但是仍旧有阴影肆虐。他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印象,梦里的女人模糊地告诉他要报复谁,却又没有明说。于是巽发誓要替父母复仇,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柯洛老师之外只告诉了昙心。昙心一直帮他搜集着他三岁之前的信息。但是巽并不相信昙心,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诸生皆无色无相无名,然而妖邪妄生,不可说破,不可告人。

一夜无梦。

第二天那个下棋的小女孩自告奋勇地要带他们出去玩。出乎意料的是封绪拒绝了。他说昨天太累了不想出门,巽怀疑地看了他很久。小女孩叫苏荔桥,但是巽听到昙心还有那个男生叫她荔先生。她留着接近蘑菇的头型,穿着白粉色的短汉服裙子,似藕的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两只银制的铃铛,蹦着走路的时候就叮当叮当的响。

“哎呀,他爱叫我什么就叫去,与我何干呢!”荔桥的眼睛弯起来开心地笑。她递给巽一串刚买的冰糖橘子,自己也拿着一个开始吃起来。

“你们来的很巧,昨天朔月节刚结束,今天是新月开始的日子,会很热闹的。”荔桥又指着那边卖杏仁乳红豆粥的小摊子,“要吃那个吗?”

巽艰难地摇头,他生平第一次被小女孩投食,还吃撑了。

街上的人很多,到处都有卖吃食和玩具的小摊。有人在吹着不知名的乐器,欢乐的气氛旋转着跳上房顶。两边的建筑风格很独特,巽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小楼,混合着古代和特殊形状的奇异特征。穿轻纱的女子们笑着走过,也有三个人高的大汉挤到茶楼里面,大呼小叫的嫌弃桌椅太小。那看起来像是一个侏儒的店老板(其实就比正常人稍矮一点)跳起来捅了其中一个大汉的肋骨,于是那大汉突然笑得浑身抽搐说不出话来,几个人都懵了。售六弦琴的人唱着歌,售小猫模样的拟形兽的人穿着会变色的衣服,那小猫可以变色,黑的白的灰的,橘猫或狸花或长毛波斯,是最乖巧的一类拟形兽。售彩色气球的人长了一张金鱼的脸,人们把硬币放到一旁的盒子里,那张嘴就会像吐出泡泡糖一样吹出气球来。街上还有把碗举在头顶的女孩,摇着松鼠一样的尾巴,一蹦一跳的跑过。巽穿了一身黑衣服,胸口别了一个萤蓝色的徽章。这是昙心给他的,可以抵挡一次对心脏的直接攻击,虽然他觉得只是逛街不会出什么意外,还是乖乖地戴上了。

是一个人待太久了吗。

荔桥蹦蹦跳跳地指着一个小茶楼,手边的铃铛雀跃地响。

“那里的青糕超好吃的!还有桂花茶,哎呀我们快走吧,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了!”

不等回答她就拉着巽的手快速地跑,小小的个子敏捷地绕过路人,手劲大的惊人。巽被扯的东倒西歪,惹来路人的白眼,只能连连道歉,然而话还没说完就闪过去了。两个人直奔楼上,荔桥赶走了一只卧在桌子上的鸟,挑了最靠窗边的一个座位,一拍桌子:“我要青糕百果烤饼栗子酥红豆糯米粥,再来一壶桂花茶!呀……这桌子能给我擦一下不?”

老板娘笑着和她打招呼:“小苏又来了啊。这位是……?”

苏荔桥认真的点头:“这是我哥。”

噗。

巽放下杯子:“我……”

小女孩关心的拍他后背:“哥慢点喝噗哈哈哈。”

二楼没什么人,零星的几个客人散落着坐在桌旁。窗边人声鼎沸,人们耐心地讨价还价,聊天,吵架,大声地笑。外面的小店层层叠叠高高矮矮的围着街道,蓝色的天和粉紫色的树木,彩色的旗子张扬快乐地飘着。虽然都是小的不能再起眼的角色,他们大声地谈笑,仿佛不知民间疾苦。巽看着楼下的人们,从这个角度看来他们都是一样的渺小,为着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争争吵吵。没有能力的三千舍。人类。变异兽。缈神。大家明明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做着同样的事情,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同呢。巽想起自己的过去,捏紧掌心。

荔桥自糕点端上来之后就没再说话,巽一直托腮看着窗外。他之前从没见过这么繁华热闹的市集,带着面纱的妇女和孩子走来走去,带着刀的壮汉胳膊上纹着黑色的花纹,与摊主大声地争论那只封印兽到底值多少钱。卖桂花茶花糕的小贩挑着红棕色的木头担子笑着走,不用吆喝就有很多小孩子怯生生的来问价钱,然后他总是会多送一块给他们。

多么可笑。说不定明天,自己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即便如此也努力生活着,为了未来倾尽所有的人们,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巽眨眨眼睛,开始逼着自己想些别的事情。

“我觉得,你和问月一定很有聊天话题。”

“你同学吗?”

巽放下勺子:“对。我吃饱了。”

“唉……你再等一会吧。”荔桥依旧戳着糕点,“现在出去那个人可能就找到我们了。”

“谁?”

小女孩抬起头。

“你当真没发现还是装的?”她手腕上的铃铛叮当一响。

“刚刚有个穿象牙色衣服的人似乎对我们很感兴趣呢,跟了我们一路。”

她带他东跑西拐地买东西吃,她抓住他用力地跑。她挑了熟悉的人开的茶楼坐在窗边。巽突然明白为什么三十岁的昙心管一个小女孩叫“荔先生”。

他的眼睛里流光一闪。

楼下突然传来噪杂的声音,但是从窗户上趴着看的话看不到什么人。荔桥停了手中的动作,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动作老成的不带有她这个年龄应有的稚气。她挥了挥手,刚刚被赶走的白鸽子又飞了回来,停在桌子上。它有着红色的眼睛,脖子上面一圈黑色的纹理。鸽子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翅羽,用成年男子的嗓音开始说话。

“是芒炽的人,可能是为了上次的事,认出了荔先生。”

“人数?”

“五到八个,目测五人,具体数字不确定。”

小女孩又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为严肃与认真。巽看到她摘了之前天真的面具,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两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小女孩忽然粲然一笑。

“你怕死么?宋嘲巽?”

“还行。”

“哈……好啊。我刚刚上楼的时候在门口设了[魇],那些人偶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来,但是只能撑一小会。芒炽你不认识,他是这里一个贵族,为领主办事,但是手下的人都不强。大约……最多再过五分钟吧,他们就要上来了。”

巽盯着荔桥的眼睛。

“为何要把我扯进来?”

“哎呀,真的是意外,毕竟刚刚接了一个比较大的案子,昙心那个老狐狸把我的名号打出去了。都是有权有钱有势力的人,发生这种事也是在所难免。但是你看我这么小的个子,打打杀杀真的不擅长。所以就看你了啊,哥。”

巽猛地一哆嗦,对眼前的人的理解又多了一层狡诈。楼梯开始颤颤地抖动,他想起昨天晚上那个执白子的小女孩,在他经过时轻轻说了一句话,可能是对棱说的,也有可能是对他说的。她垂目浅叹,衣料摩挲在硬木桌角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玩游戏时一定要严肃活泼,认真地博弈才会带来快乐,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