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的节奏10

少年时,我常跟在尚燃和刘杰的身后,他们比我高一届,是我们这支队伍的领导者,我心甘情愿当他们的跟班和跑腿,被欺负时也总有他们为我出头,察言观色也是我那时候学会的技能,对于我来说,蓝虎乐队不仅仅是想象中的聚光灯,舞台,欢呼声和美丽的侧脸,还有我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北京的冬天比我想象中冷,寒风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对迷路的我们趁火打劫,被围巾和口罩遮住喜怒的行人视死如归的挤进灰色的雾霾里,拥堵的车辆缓慢的流过一条条环城路,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时间紧迫,我们初来乍到也是如此,为了防止尚燃摔倒,我扶着他的手臂,像一对恩爱恋人吸引着路人的目光,我依然没把握,那些目光是对我们背上乐器的艳羡?还是对我们性取向的怀疑?或者两者都有。

他觉得尴尬,说:“你撒手!”

我说:“不行!你摔了怎么办?”

来北京之前,尚燃已在网络上填表格报了名,也幸运的被安排了面试时间,你是主角不同于大多数选秀节目,这节目没有海选,而是通过面试登上舞台,等待面试的时间,我和尚燃整日关在小旅馆里做最后的排练,北京灰色的冬天让那些写在课本里的美景黯然失色,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也幸好如此,我们才能安心排练。

终于到了面试那天,我们背上乐器搭车到了你是主角的面试现场,没有想象中排队等待的人海,前来参加面试的只有寥寥数人,稍作等待便排到了我们,面试导演问了我们很多问题,工作,家庭,梦想,参加节目的原因等等,尚燃一一回答,随后我们被带到了演播厅做才艺展示,演播厅里漆黑一片,舞台的顶端亮着一盏灯,到了此刻我才发现我紧张的厉害,双手抖个不停,如同第一次举着棒球棍冲向愤怒的人群时。

面试导演云淡风轻的说:“开始吧!”

尚燃冲我点了点头,我拨动琴铉开始弹奏。

每一个自卑的平庸的淹没在人海的人,无论是轻盈的如空中的羽毛,还是卑微的如地上的尘埃,都会幻想梦想照进现实的那一刻,都渴望过灯光和掌声,都有一个舞台和一段专属的背景音乐,当那一刻来临时,有很多人口是心非“我从没想过我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

假的!骗子!

事与愿违,那天在我后来的记忆里变得空洞,不堪回首!我们两个月培养出的默契在第一秒时就**然无存,第一个音符就没能同步,我更加的紧张了,而接下来的弹奏我越是迁就尚燃节奏就越是乱,到最后成了我们各弹各的,即便屏蔽掉尚燃的吉他声,我的弹奏也是不成章法的噪音,我甚至忘了如何弹奏,只剩下本能的拨弦。

尚燃开始歌唱:

}pm—1青春的岁月 }pm我们身不由己 }pm只因这胸中 }pm燃烧的梦想 }pm青春的岁月 }pm放浪的生涯 }pm就任这时光 }pm—l奔腾如流水 }pm—1体会这狂野 }pm体会孤独 }pm体会这欢乐 }pm爱恨离别 }pm—l…

我没心情嘲笑他,但的确,他第一句就开始跑调,我猜他和我一样,紧张到了极点,我们像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向着一个方向尴尬的跳,我希望这该死的演奏尽快结束,不只是我,尚燃也一样,我猜面试导演也如此希望。

果然,面试导演忍无可忍的打断了我们:“行了,行了!打住吧!”

我长吁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装模作样,颇有种破罐子破摔后的解脱感,终于摔碎了罐子,再也不用把手中的破罐子假装成一个好罐子!

假装很累,可我的梦想呢?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只想尽快逃离!

尚燃说:“我们太紧张了,你看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我们重新表演一次?”

面试导演说:“你们回家多练习练习,明年再来参加吧!”

尚燃说:“我们平时排练很熟练的,今天真的是失误!”

面试导演摇了摇头:“没有观众,没有镜头,就我一个人你们都紧张的跑调,上了台呢?说到底还是不熟练,你们明年再来吧!”

说完,面试导演转身出了演播厅,尚燃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终于低下了头。

回去的路上,我们不约而同的避开刚刚的尴尬,一直聊些别的,尚燃说:“我想走走!”

我说:“好!好不容易来一次首都,是该走走!”

但走来走去,却一直漫无目的,甚至我们一直心事满满的低着头,终于走到了一个公园,天已经黑了,不远处一群大妈正在跳广场舞,尚燃停下了脚步,说:“糟糕透了!”

我说:“是啊!糟糕透了!”我搞不清楚他是说广场舞还是说北京的风景。

“你从头到尾一直跑调,我真该一个人来!”他说话时面无表情。

我无所谓被指责,但被说成了累赘,我感到愤怒:“你不也一直跑调吗?你唱的跑调跑到哪去了?”

他提高了声音:“你弹成那样我能不跑调吗?”

“怪我吗?我们以前排练的时候有架子鼓,现在没了鼓声,这节奏很难把握!”

他说:“你和刘杰一样,玩而已,压根就没用心过!”

我满腹的委屈,但还是忍住了愤怒,沉默了片刻,我说:“有什么打算?要么我们一起回老家看看,好吗?”

他更加地愤怒了:“回家回家回家!有点挫折受点委屈就回家,你早想好了对吗?失败了就回家或者回去继续当你的混混对吗?也难怪,你压根不懂什么是梦想,所以不配实现梦想,回家去吧!滚吧!”

过往行人纷纷向我们侧目,我也不甘示弱,冲他大吼:“我卖了车,得罪了兄弟,还…”我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降低了音量说:“跑了几千里来到这,不是陪你一起丢人现眼来的,我不懂什么是梦想,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想留在舞台上说的梦想,就是替某个傻逼渐冻人实现他的傻逼梦想!”

说完我就开始后悔,我们可以大吵,但我不该用愤怒的语气说出渐冻人这三个字,尤其还加上了傻逼的前缀。

果然,尚燃瞪着我一言不发,随后,他取下了背上的吉他,用力的摔在我的脚边,说:“以后再也没有蓝虎乐队!”

我知道,一个爱乐器的人摔了乐器,意味着他很愤怒,他认真了。

他转身离开,冷风吹的他的衣袂翻飞,他在树影下的背影单薄轻盈,大概是怕不小心摔倒,他故意走的很慢,我很想跑过去扶住他,向他道歉,对他说是我口无遮拦,我错了!而回家不是为了寻求保护,不是退缩,而是在教室外的窗户边,我曾看到年少时的我们,那才是我们的乐队。

但我没有那么做,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在路口蹲下了身子,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然后消失在车流里。

我站在原地发了很久的呆,久到公园里归于寂静,久到这个城市开始沉睡,久到我又成了那个十五岁刚离开家素手无策的少年。

我因为盗窃乐器店第四次进了看守所,不同的是这是我第一次自首,半年后,我从看守所里出来,尚燃已不知去向,他之前的手机号和微信号都已停用,刘杰因贩毒进了监狱,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当初的那一帮兄弟也大都失联。

我去了我爸妈所在的城市,下载了几款手机游戏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爸每日对我谆谆教诲,某天晚饭时,又开始不厌其烦的劝我:“你妈上班的工厂里缺一个机修学徒,你去做吧,服装厂里女孩又多,学会技术再谈个女朋友多好!”

我爸的双鬓已有了白发,我也不再是那个叛逆的少年,犹记得六年前,他还因为我不听话而大打出手,那时的他总是不苟言笑,而现在,他为了避免我再次误入歧途,罗嗦个没完,我略微伤感,于是点头答应了他,我爸高兴的像个孩子,那晚多喝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后来我问起尚燃的事:“爸,你知道燃燃他爸妈吗?他爸妈是堂兄妹?”

我爸点了点头:“是啊!”

“在燃燃之前,他们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我爸咂了一口酒,说:“有过两个吧!都是生病死的,大的孩子四五岁就死了,第二个也差不多,三四岁就死了吧!有年头了,记不清了!”

“不是说还一个生下来就是个畸形儿,被铁锹铲死了?”

“那是人家瞎传的,没有的事儿,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谁舍得啊!”

“哦!”我点了点头:“近亲不能结婚他们不知道吗?”

“那时候人没上过学,不太讲究这个!不过燃燃没事儿,燃燃不是他们亲生的!”

“燃燃不是亲生的?”我诧异。

“是领养的,刚生下来就肺炎,人家不想花钱治,说活不长就不想要了,燃燃的爸妈领养的!”

我迫切的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尚燃,他应该知道,他也必须知道,我没有去我妈工作的服装厂里做个机修学徒,自然也无法顺便找个女朋友,次日清晨,天才微亮,我便收拾行装蹑手蹑脚出了家门,即便是后来的日子,我也没有为我的突然离开过多解释,在他们眼里玩乐器和当混混没有太多差别,同样的不务正业,同样的混吃等死,只有好好存点钱找个女朋友才是他们认为的正道。

我想起那日在医院,尚燃失落的说,你不会明白,你怎么会明白渐冻人的感受,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坐在轮椅上,双手也会不受控制,有一天连氧气都成了奢侈,大概那一天我已经习惯了,接受了,麻木了!像一坨腐烂的肉躺在那里,毫无尊严的等死!

我想我明白,谁又不是呢?谁又不是被冷酷的现实逐渐的冰冻呢?我得找到他,我要带他回家,并告诉他,趁我们还没被冰冻,我们组个乐队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