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的节奏5

我想过很多糟糕的结果,比如我们并没有参加“你是主角”,我们花光了钱解散了乐队,或者我们被评委否定,没能实现尚燃的梦想,甚至我和刘杰忍受不了排练的枯燥而发疯砸了乐器,大打出手,以及最糟糕的我们进了精神病院!

可当变故发生的时候,还是觉得措手不及!

距离“你是主角”的海选时间还有13天,我们终于勉强学会了《完美生活》,还略微生疏,那天像往常一样前去排练,拉开废品回收站的卷帘门时,空空的房间让我们三人目瞪口呆。

刘杰惊呼:“我草!我们的乐器呢?”

的确!乐器丢了!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房间里散落着空了的矿泉水瓶,眼前的狼藉都是昨日排练的压抑,一切都没变,唯独少了乐器。

尚燃惊讶的说不出话,我检查了门窗,说:“看样子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

没有撬门和撬窗的痕迹,作为一个有过多次盗窃经历的混混,这样的推断是经验之谈。

刘杰说:“钥匙不是放你那吗?”

昨晚钥匙的确是放在我这,但这把钥匙是流动的,偶尔也放在尚燃或刘杰那。

我转过身盯着刘杰看,他目光游离,躲过我的注视,侧过身对尚燃说:“可能是我那个朋友干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打电话问问!”

他走出房间,躲在一颗树的阴影下打起了电话。

尚燃始终一言不发,但他脸色出奇的难看。片刻后,刘杰又走进了房间,说:“狗日的,不接我电话,可能就是他,我现在去找他,当面问问!”

说完又出了门,在房间里愣怔了一会,我突然想到当面质问这种事应该我们三人一起,于是喊着他的名字追出去,他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对我的喊声假装未闻,目睹他乘的那辆车渐渐远去,我又转身回到了房间,沉默了很久后对尚燃说:“我们回去吧!等他消息!”

回去的路上,尚燃始终坐在五菱的副驾驶座阴沉着脸,我体会不了他的感受,也许我过往的人生里也曾感受过,可现在我学会了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学会了以“反正不会更糟”的姿态不以为然的面对亲人们的告诫,我忘了怎么安慰别人,也的确很久没有被人安慰过,但还是试着开导尚燃:“你还好吧?”

他说:“没事!”

我说:“别太放在心上,你看我都习惯了!”

他沉默,我停顿了片刻又说:“我们还年轻,机会多得是!乐队以后再组!”

他依旧沉默。

在离家不远的一家超市门口,他说:“你停车,我想去买点东西。”

我把车停在超市大门外的阶梯旁,和他一起下了车,走上阶梯,他突然停下脚步,问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没有!我不打算!反正打不打算都这样!”

他点了点头:“哦!”

略作犹豫,突然又问我:“其实,你和刘杰根本不喜欢组乐队对吗?”

这一次轮到我沉默了,老实说我拿不准,也许喜欢,也许的确不喜欢,而更多的是不相信,不相信我能站在“你是主角”的舞台上演奏给全国人听,不相信除了混混以外我还能把一件事做好,那种不相信随着我们的排练越来越枯燥而更加明显,可过去的40天弹贝斯弹到手指红肿,是靠什么坚持下去的?我更拿不准,但我知道绝不是靠不喜欢坚持下去的。

我说:“离家没多远,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他看着街道上的车流,没说话,仿佛没听见,我转过身下了台阶,他又叫住了我:“这就走了?”

“是啊!回去睡一觉!”我说。

“明天呢?去做快递吗?”他问。

“没劲!”我摇了摇头。

“哦!继续混下去?”

尽管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可我还是听出了我熟悉的嘲讽的味道,我耸了耸肩,说:“也不错啊!”

“一辈子混下去?”

我说:“你少拿一辈子吓我!还能说话的都没过完一辈子,在这一点你和我有什么差别吗?对于未来不是同样的迷茫吗?”

他大概有很多话想要反驳我,但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向我挥了挥手,表示再见。

我上了五菱之光,发动车的同时从后视镜里看见他还站在原地未动,冷风拉动着他的衣角,超市进出的人彰显着他的孤单,他单薄的身体装满了心事,却无处述说!我猜他一定怀念当初那个没有乐器的乐队,那时的我们满怀希望,在对未来的憧憬中意气风发,的确,有时候我也怀念!

五菱缓慢的上了路,我打着右转灯想要挤进车流,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喊我,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回头看,尚燃正向着我的方向奔跑,然而他突然间毫无缘由的跌倒,沿着阶梯滚向马路。

周围的人顿时涌过来,但都保持距离,主动的为他让出滚动的空间,我拉开车门跑过去,到他面前,他已经坐起了身,正抱着膝盖表情狰狞的忍受着疼痛,他满脸的血,使我慌张了起来,我问:“有没有事?哪里痛?我们先去医院!”

他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我。

我搀扶着他回到了车上,五菱一路飞驰,我又搀扶着他进了医院,到医院时他脸上的血已经干了,看起来格外恐怖,所幸伤口并无大碍,膝盖只是恰好磕到了台阶的棱角,简单包扎即可,头上的伤口缝了六针,为了包扎方便,他的头发被剪出了一个挺大的豁口,使他的帅气多了一丝滑稽。

我问包扎的护士:“他最近总是莫名其妙的摔倒,是因为什么?”

护士说:“这个很难说,导致摔倒的病很多,比如贫血,比如一些神经系统病变,建议做个全身检查!”

我点了点头,回过头看着被纱布缠住脑袋的尚燃,说:“那就检查一下吧!”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不用查了,我检查过了,是ALS!”

“那是什么?”我诘问。

正要离开的护士又突然转回身:“ALS?肌萎缩侧索硬化症?”

尚燃点了点头:“是!”

“那是什么?”我又问护士。

“就是网络上常说的‘渐冻人’!”护士说完又把背影留给了我。

在医院外科的候诊室,我和尚燃并排坐着,我边用手机的搜索软件搜索渐冻人,边问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年前!”他说。

“能治好吗?要花很多钱吗?”

“没有有效治疗方法!现在只能药物缓解症状!”他面无表情。

我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又问他:“还有多少时间?”

“谁知道呢!快的话三到五年,慢的话几十年吧!霍金21岁发病,五十几年过去了,至今还活着!”

“你该买个拐杖,你老是摔跤怎么行呢!”

他摇头:“不行!我还能走!如果今天你给了我拐杖,也许明天我会向你要轮椅,不行,我要走到我走不了为止!”

我再一次沉默,很久后才问他:“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他说:“我想趁着我还能走,去外国看看,那么多那么美的地方我都没看过,斐济的珊瑚礁、格陵兰岛的冰川、帕劳的海岛、博兹瓦纳的草原,很多很多值得看的地方!”

我无言以对,我没有梦想,我在人生的路口徘徊了太久,久到都踩出了坑,所以我理解不了他对梦想的渴望,倘若他没有生病,他依然是健康的,我会嘲讽他的梦想:“不就是破岛破草原吗?有啥好看的?”

我转移话题:“你追我干嘛?有什么事吗?”

他说:“我想起了一件事,半年前程小雨要你的联系方式,她也许有什么事情找你,但那时候我没你的联系方式,你加她微信和她联系一下吧!”

我提高声音,几乎用喊的方式回答他:“神经病才跟她联系!”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我尴尬的低下了头。

他说:“我把她的联系方式截图发你微信上,你哪天想联系的时候再联系吧!”

我压低声音说:“你他妈别发!”

他充耳未闻,还是发给了我。

又是很久的沉默,尚燃一直盯着窗外,几颗秃顶的树指向灰色的天,远处的高楼影影绰绰,他突然回过头,说:“你了解这种感觉吗?身体逐渐失去控制的感觉,一点点被冰冻的感觉!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坐在轮椅上,双手也会不受控制,有一天连氧气都成了奢侈,大概那一天我已经习惯了,接受了,麻木了!像一坨腐烂的肉躺在那里,毫无尊严的等死!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一个如此缓慢的过程,它一点点的消磨你的意志!它…”

尚燃突然摇了摇头,说:“你怎么会了解,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可以任性,可以肆无忌惮的堕落!你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