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是故人来

突然,一道金光划破水面,有日光照进潭底,顾轻尘感觉有丝丝暖气从丹田升起,渐渐聚向百会,自百会向四肢百骸散发。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也正从自己身上分离开去,那种沉重到无法呼吸的痛随之渐次消散。

唐亦轩看到顾轻尘的发丝之上的白霜在渐渐消融剥落,眉毛之上的冰已化作水珠流下。苍白的容颜,惨白的双唇,渐渐恢复血色。

一只硕大的浴桶之外护法的朝木同时目睹了这一切,脸上现出一抹欣慰之色。

于此同时,竹石和绿竹亦在唐三娘的浴桶前护法。从日出到日落,从日暮到天明,虽然现下白雪纷飞,却仍已然过了三日。

黄昏时分,顾轻尘浴桶中的水从红色彻底变为无色,唐三娘浴桶中的水亦从蓝色变为无色。他们身体中受到生死蛊和本命蛊控制的部分,已然化作红烟和蓝雾被金色丹炉炼化,炼化为两颗殷红色和冰蓝色的丹药。

笼罩在百花院上空的各色雾气亦相继消散,只有茫茫大雪还在肆意飞扬,将这片苍茫的大地渡上一层又一层白色。

白色是最干净的颜色,同时也是最肮脏的颜色。一场大雪落下,足以埋葬地面上的垃圾,何况是持续不断的大雪,似乎能将所有丑陋与罪恶都消弭。

这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药浴终于在日暮时分落下帷幕,唐三娘当场苏醒。顾轻尘的情况亦大有好转,脉搏已然恢复正常,只是仍在昏迷之中,不过苏醒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问题有时候是最大的问题,有时候却算不得问题,诚然现在对顾轻尘而言,时间问题便算不得问题了。

“太好了!终于成功了!”绿竹看着苏醒的唐三娘大声喊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由于夜以继日在顾唐二人的浴桶上护法,众人都不眠不休,现下尘埃落定,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唐亦轩向着犹在迷糊中的唐三娘喊道:“三姐,你终于醒了,太好了!”说完紧紧抱住了唐三娘。

“小轩,让你担心了。”唐三娘爱怜的抚摸着唐亦轩的头,眸中满溢慈爱之色。

“只要三姐好了,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唐亦轩道。

顾轻尘这厢,医仙却禁止众人探望。原因是还在恢复之中,不宜受到惊扰。众人也只能等着顾轻尘从昏迷中醒来,尤其是刚醒来的唐三娘,等得最为焦心。

是夜,颜素心看着卧榻之上的顾轻尘,神思流转,好似想到了许多事情,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倏然,一阵异香传来。这个香味,颜素心最是熟悉,这香气和那百花谷中的花香如出一辙。那般醉人心神的香气,也唯有水仙尔。

随着异香一起出现的,还有一阵紫雾,紫雾缭绕间,现出一个紫衣人。

颜素心怔怔地看着紫衣人:摄人心魂的红眸,兀自飞扬的白发,无风自动的紫衣……仿佛落入凡尘的神灵,拥有掌握一切的力量。

这个场景和唐亦轩见剑尊的场景何其相似,不同之处是,剑尊只淡淡看了一眼卧榻上的顾轻尘,就定定地看向颜素心。

相顾无言,唯有心念千转。

在时光的无涯的荒野里,握住了流年,禁锢了时光,深情一眼,挚爱万年。

“玲珑?”

“玲珑。”

“玲珑!”

这声音都是来自紫衣人的呼唤,近乎来自魂灵深处般的呼唤,满溢眷恋、缠绵与叹息。

颜素心只静默不语,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不知缘由,兀自沦陷,成了时光的信徒,流年的俘虏。

紫衣人缓步走近,虚空一抓,一个水晶吊坠出现在掌中。吊坠为紫色水晶,呈星形,水晶之内有一株盛开的玉玲珑,在烛火下熠熠闪光、灿若星辰。

颜素心看着紫衣人手中的吊坠,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之感扑面而来,记忆里却完全没有丝毫相关的信息,脑中一片混乱,有什么东西想要破茧而出,却寻不到出口。

她难道也似顾轻尘般患了间歇性失忆?可是过往时光历历在目,犹记初到云梦泽之事,跟在医尊身边学医的经历,凡此种种,清晰如昨,又怎会失忆。

颜素心颤抖着将手腕探进颈间,摘下自己从不离身却未曾示人的吊坠。吊坠呈半月形,亦是紫色水晶,水晶之内亦是一朵盛放的水仙。

两个吊坠于暗夜的烛火中散发着莹莹紫光,璨若星河,交相辉映。

倏然,两个吊坠从二人之手飞将而出,悬浮半空,漾起一圈圈紫雾。

少倾,紫光大盛,将整个屋子笼罩在一片紫雾之中,一层淡紫的光晕将二人渡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如梦似幻,似梦似真。

“这是?”颜素心终于按耐不住问道。

“星月水晶之仙。”

“星月水晶之仙?”

“正是。此乃上古剑尊刀凰信物,星晶为剑尊信物,月晶为刀凰信物。”

“剑尊?刀凰?他们又是何许人也?”颜素心目不转睛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剑灵和刀魂。”

“剑灵?刀魂?”

“七星玉殇剑乃上古七星古剑之首,剑尊剑无殇便是七星玉殇剑之剑灵。半月屠龙斩乃半月刀之首,亦是上古神器,刀凰兮凰便是半月屠龙斩之刀魂。七星玉殇剑与半月屠龙斩可成七星半月阵,此阵阵法精妙绝伦,星月同辉,流光飞舞,天地变色。是刀剑阵法中的翘楚,是让江湖武林趋之若鹜却无缘得见的奇阵。”

“那七星玉殇剑和半月屠龙斩呢?”

“那便是七星玉殇剑。”紫衣人指了指斜挂在顾轻尘卧榻帷幔之上的破剑。颜素心走近一看,那是一柄没有剑鞘的破剑,满是锈迹的剑身,满是缺口的剑刃,细看之下,也无一精妙之处。

颜素心质疑道:“这便是七星剑之首的七星玉殇剑?”

紫衣人道:“不像?”

颜素心道:“半点也不像。”

紫衣人欣慰道:“这便对了。”

“嗯?”颜素心对紫衣人的回答更是发懵。

“以假乱真,真真假假便将无从考证。而世人皆以为上古神剑自会被虔心供奉起来,等待世人典礼膜拜。若真如此,以顾轻尘之实力,就算拥有再强的剑术,只怕神剑早已易主。”紫衣人叹息道。

“只是如此?”颜素心显然对紫衣人的这番论断持怀疑态度。

紫衣人道:“不止如此,百年前的劫难,亦让上古神剑受损。”

“受损的怕不止是神剑,还有剑灵,而后者才是关键吧。”颜素心断言道。

“哈哈哈。你们果然都比我那小主人聪慧。”紫衣人坦然道。

“我们?小主人?”颜素心疑惑道。

紫衣人看向了卧榻之人仍陷在昏迷中的人。

颜素心接道:“顾轻尘就是你的小主人?”

紫衣人点了点头。

颜素心道:“那你便是所谓的剑灵,七星玉殇剑剑灵。”

紫衣人继续点了点头。

颜素心问:“我们又是谁?刀凰的信物又为何在我身上?”

“你不是刀凰。”剑尊肯定道。

“不是刀凰?那……”颜素心缓缓问出:“那我为何会有刀凰信物?”

对于颜素心的疑问,剑尊并不作答,只是一步步走向颜素心。颜素心被逼后退,直至退到顾轻尘榻前停下。

“转世轮回,果然前尘往事俱忘。玲珑,你可知,这千百年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而今,你人近在眼前,心却远在千里万里。你可知我心之殇?”此等肺腑之言,剑尊自是只能在心底默念。

颜素心被逼到榻前,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有些许烦闷。

为什么随身的护身符成了所谓的刀凰信物?为什么要被突然出现的剑尊逼至榻前?

有一种人不随便动手,但便不代表她不会动手,反倒动手之时让人难以招架,诚然,医仙颜素心就是这种人。

颜素心暗中运功,却被突然弥漫的悲伤一惊,卸了力道。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悲伤,亦将她笼罩在无尽的悲伤之中,不能自拔。

抬眼望去,正好撞上剑尊的视线,被剑尊眸中满溢的无尽悲伤怔住。

可是他又为什么在悲伤,又在为谁而悲伤?难道是为那半月屠龙斩刀魂兮凰。想到此处,颜素心心底袭上一丝莫名的烦躁,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

剑尊的右手已经触到颜素心的脸庞,颜素心犹自心惊着剑尊眸中的哀伤,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中。那是一种灼烫灵魂的力量,烫得她的心也跟着纠痛颤动着。

剑尊双手捧住了颜素心的脸庞,上身前倾,一片暗影压过来。

颜素心僵直着身躯,反射性闭上了双眸,纤长的睫毛犹如蝴蝶的双翅般扑闪着,似在害怕将要发生的一切。

剑尊俯首,双唇即将触上颜素心双唇之际,一阵咳嗽之声传来,消散了所有的悲伤,迷茫与旖旎。

卧榻之上的顾轻尘已咳出了一大口黑血,颜素心惊呼不好,剑尊心底微微泛苦:真是我的好主人哪!

“快!”颜素心刚出声,剑无殇就已经将顾轻尘扶坐在卧榻正中,右手抵在心窝之上。无数的紫烟自顾轻尘左胸袅袅升起,口中不断溢出黑血。

颜素心屈腿盘坐于顾轻尘身后,双掌抵上后背,大力运功,调动其周身大穴和奇经八脉,将内力不断注入其间。

彼时,北厢房四角的香炉亦燃着各色药柱,悬浮半空的星月水晶随着剑尊和颜素心的位置移动,此时正好悬浮在顾轻尘头顶上空。紫雾将香炉中的药雾聚集起来,变成紫金色的雾气,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头顶,最后全部渗入体内。

顾轻尘的周身被金雾和紫雾笼罩,咳出的鲜血也在不断变换着颜色,从黑红到暗红,从暗红到殷红,最后变为鲜红。经过彻夜运功与治疗,次日清晨,顾轻尘吐出的鲜血已然变为鲜红,只是人却仍在沉睡之中。

颜素心将顾轻尘安放在卧榻之上,道:“人,已无大碍,剩下的便是从沉睡中苏醒,多谢剑尊护法相助。”言语之中,透露着浓浓的淡漠疏离。

“我的主人,我自会相救,何况你我之间……”剑尊看了看颜素心,后者的视线仍在顾轻尘身上,却出声道:“你我之间,非亲非故。”

剑尊心底苦笑,虚空一抓,悬浮着的星月水晶飞向掌中,顺势将其递到颜素心眼前。

看着颜素心疑惑的目光,剑尊只淡淡道:“拿着。”

在剑尊强烈的注视下,颜素心勉强接过吊坠。仔细看去,曾经的两个星月水晶已然融为一个,弯弯的月牙一端挂着一颗星星,水晶里的水仙也移动了位置,有两片花瓣紧紧相依相偎。

此情此景,让颜素心忽然联想到了:夜空中,总有两颗离月亮最近的星星,不论春夏秋冬,不论阴晴圆缺,那两颗星星总是在离月亮最近的位置,世人称它们为“双星伴月”。

双星伴月走,时光不再流。

如果剑尊是那个月亮,那刀凰便是那颗星星,那另一颗星星,难道是自己?

颜素心陷入自己的胡思乱想,亦惊讶于自己这忽然而至的奇怪想法,暗自懊恼着。

房门被敲响,接着传来推门的声音,门开了。

颜素心看向门外,一袭素衣的女子走来,再回望身侧,哪还有剑尊的身影,唯余一把破剑静静斜挂在顾轻尘卧榻的帷幔之上。

颜素心轻叹了一口气,许是连日来的操劳,出现的幻觉:一把破剑而已,何来剑灵一说。但是手心里的星月水晶之仙却是真实的,是梦是真,似梦似真,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颜素心将吊坠重新挂到脖颈之上,对着走近的女子道:“小夕,收拾一下。三日之后,自会醒来。”

“是,主人。”夕颜应声已开始拾掇起来,颜素心又看了看斜挂帷幔之上的破剑,走出了北厢房。

此女名为夕颜,与朝木相对。朝木夕颜,乃是医仙颜素心的两个随行侍女。

朝木乃为木槿,夕颜又作夜颜,是生长在肮脏角落的一种白色小花,常于傍晚开放。夕颜色白,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故只在夜晚伴在颜素心左右。

顾轻尘的病已无大碍,颜素心却仍会于夜晚留在他房中,连竹石都在疑惑顾轻尘的来历,为何能让医仙做到这种程度。

他们自然猜不到,那不是顾轻尘的关系,而是他的剑,或是他剑的剑灵之故。

唐亦轩先被颜素心的容颜惊艳,后被其妙手回春的医术倾倒,从研究蛊毒转变为学习药理。夜晚看不见医仙,就设法在白日里伴在医仙身侧。

医术与蛊毒虽有不同,但唐亦轩在蛊毒之上的天赋,在药理的研究之上亦体现得淋漓尽致。

颜素心一则惊叹于唐亦轩的天赋与努力,二则欣慰与有人与她讨论药理之术。所以曾经独来独往的医仙,白日与唐亦轩研究药理,夜晚则陪在顾轻尘榻前,这让医仙两名随侍朝木夕颜都空闲了下来。

顾轻尘已醒来三日之久,颜素心已不再去顾轻尘的卧房,而是不辞辛劳的来到了那片水仙盛开的百花谷。

雪中的月光犹如雨中的太阳,同样的多见却也难得。月光与白雪共同映出了水仙的春天。

微风拂过,阵阵花香弥漫心田、沁人心脾。

月光中,花田里,白雪下,一袭紫衣随风飘扬,白色的发丝恣意张扬,殷红的双眸熠熠闪光,唇边漾着足令冰雪消融的笑容。

颜素心看着灿笑的剑尊,胸口激烈的鼓动着,伴随着“咚咚咚”,似乐声般乱人心弦。

乱花渐欲迷人眼,百花丛中俏儿郎。

颜素心站在“百花谷”、“玉玲珑”的界碑处,遥望着月光下白雪里花田中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的剑尊剑无殇。

两人相对而立,颜素心已然放弃了前进,只静静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紫衣人,这个激起她生命洪流的剑尊。

剑尊却毫不在意,灿笑着如九天尊者一般,凌空飞跃,不多时,已到了颜素心面前,带着凌冽的雪花,也带着馥郁的香气。

眼神打量着面前白衣翩然的女子,目光落到两侧的界碑,磁性的声音悠然响起:“素素,你定不知,这两界碑上的字,也是我的杰作。”

面对唐亦轩之时,剑尊出口闭口都是本尊,面对颜素心,却是以我相称的。

“是你?”颜素心狐疑道。

“要不我再重现一下当年的风姿。”剑尊说着,手中已握上七星玉殇剑,在白雪里凌空飞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剑尖划过之处,拖着长长的剑气,剑气所到之处,正是“百花谷”、“玉玲珑”六子所刻之处。

倏然,雪停了,风止了,云开了,雾散了,月光散去,日光倾城,洒在白雪皑皑的山坳。

山坳之中,水仙怒放,香远益清,两个身影在花田中追逐嬉戏,咯咯的笑声随风四处飞扬,随风响起的还有两人的说话之声。

“这里真美!好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女子在感叹着。

磁性的声音响起:“你若喜欢,我便陪你又何妨。”

“这么美的地方,叫什么好呢?”女子遥看远方云缭雾绕的绵绵起伏的群山,又看看眼前万花眯眼的美景。

“云梦泽,梦之彼岸,犹在云端,云梦为山,百花作谷,此山便唤云梦山,此谷就叫百花谷。”

“云梦山,百花谷,甚好,甚好!深得吾心。”

“还有这一片水仙,又该唤做什么呢?”女子又发问了。

“玉玲珑。”

“玉玲珑,为何?”

“因为,你叫玲珑。在我心里,你就像这盛开的水仙。韵绝香仍绝,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天仙子,玉玲珑。”

女子羞赧了双颊,轻打着男子的胸脯,男子借势将其拥入怀中,女子犹自挣扎一番,最终小鸟依人般依偎在男子怀中。

剑尊的剑已落下,白雪兀自纷飞,颜素心面前的景象却已不复存在。

在刀光剑影中,她好像看到了千年前的百花谷,却未看清相互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是谁。

凭着那一身紫衣和一袭白衣,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剑尊剑舞方歇,“百花谷”、“玉玲珑”的界碑就似被重新雕刻了一遍,既带着历史沧桑的厚重,也有着全新的脉络气息。

剑尊凝视着颜素心,心念百转千回:一千年,一千年了,我找了你整整一千年了。

我终于找到了你,而你却早已忘记了我。一世百年,原来早已过了十世。十世轮回,可有哪一世记得我的模样?

我该怎么办?是静候在你身旁,还是唤醒你曾沉睡的记忆。

其实,不论如何,只要能与你一起,如此便好。

可是那之后呢,却又多了一份贪心,希望你能忆起那些的过往,那些魂梦相依的曾经。如此,我们的灵魂似乎就又更近了一分。

我定是得了顽疾,药石罔医。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何况千百年不见,该是怎样疯狂的思念……

颜素心看着月光下深情凝望的剑尊,怅然若失,道:“世人都叫水仙为凌波仙子,为何你独唤她为玉玲珑?”说完亦不等剑尊回答,拂袖离去。

“因为,那一世,你名唤玲珑。玉貌花容,白玉无瑕,粉雕玉琢,如花似玉。故为玉玲珑。”

只可惜,颜素心已听不到剑尊的回答。

颜素心不再见唐亦轩,也不再去顾轻尘的卧房。将自己关在素心阁内,潜心研究药理,白日朝木作陪,夜晚夕颜为伴。好像曾经的那些日子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