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僧屠传

大龑九年,端木一族独霸天下,端木渊建国于中原腹地锦都,国号“龑”。当是时,裂土纷争,狼烟不断,中原时常遭到来自异域番邦狼族的侵扰。边塞之间,常年烽火,民不聊生。

这是一个极其荒凉的边城,却住着为数不少的人。因此,官兵们会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到这里,抓取一些壮丁去戍边,有时候甚至连老翁老妇都一并抓去,随军做些苦役。

这一天,天空还下着冗冗的雨,到处一片阴湿。破旧的围墙外,除了偶有几声犬吠,便是官兵来抓壮丁的吼叫。

这一带的青年人,几乎都被抓走了,而现在,甚至稍微有点劳动能力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所有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们,视他们为地狱使者。因为谁都知道,一旦被抓走,是绝无可能生还故里的。这个边城的许多人,他们的尸骨才刚刚在战场上倒下,而下一波的抓人,又来到了眼前。

“汪……”

“嘘——别出声!旺财!”

破败不堪的屋檐底下,这个地方为数不多剩下的寥寥可数的一个年轻男子,正极力安抚着一只黄狗,生怕它的叫声引来祸端。他此时紧紧贴在屋里那堵泥墙上,似乎这样能够使自己和泥墙融为一体,眼神畏惧地盯着外面,心中在默默祈祷。燥热的夏季,虽然雨水能够缓解一丝热度,但他的额头,仍旧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他的身后,屋里唯一的家具,一张破床之上,一个女子艰难地挺着极为外凸的肚子,步履蹒跚地轻轻来到他身后,想要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缓解一下这令人窒息的困境,然,用于行动不便,她刚一移动,脚下的一只铜盆就被她一脚踢到,“咕噜噜”地在地上打滚,在这死寂的时刻,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刺耳噪音。

一瞬间,屋里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围墙外正在挨家挨户搜寻兵丁的官兵们,捕捉到了这一声响动,迅速向这道摇摇欲坠、看上去不像有人居住的泥瓦屋靠过来。

男子死死盯着外面,心中正在计较,如何带走身后即将临盆的妻子。而这种情况下,根本绝无可能。

“吱呀——”

为首的一名官推打开了破旧而腐朽的木门,进到这巴掌大的院子里来。一个、两个、三个……外面的人络绎不绝的踏入,他们每走一步,就像是踩在了他的心上。女子靠过来,轻轻扳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独自逃走。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无论是什么结果,今天就算是命丧当场,也绝不会一个人离开。

就在第一个官兵伸手来推开他们的门时,那只黄色的大犬“噗”地一下扑了上去,对着这群不速之客露出了凶猛的牙。

“啊啊啊啊!这畜生!快来帮帮……啊!”

为首的一名官兵,竟被那只大黄狗一口咬断了咽喉!

其余的人看清了之后,纷纷拔出刀剑,十余人在这个毫无回旋余地的小院里,对着那只狗围追堵截,一阵乱砍。

“汪汪!……”

屋后那个破洞里,露出那双含泪而血红的眼睛,极力盯着那些人,他紧紧握起的拳已被自己掐破,旁边一只温柔的手悄悄覆在上面,轻轻安抚。

最后,那只体型高大的黄狗,被其中的一个官兵一剑刺穿了喉咙,却还使劲咬着另一个官兵的袖子,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吼叫:“嗷……”

“呸!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只瘟狗!可怜大哥还被它给咬死了!”似乎是手臂上被狗咬了一口,心中气愤,那人还欲朝着那条黄狗的尸体上补上两刀,却被同僚阻止了。

“别!你看它这么壮实,肉肯定好吃!今晚,哥几个,吃狗肉!”

那人斜眼笑道:“哎——看不出你小子这下,脑袋挺灵光的!得!今晚就吃这瘟狗的肉,弥补一下老子被它咬的伤!”

屋里的男子忿恨到了极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但他不能出去,他还得继续忍耐。

“大哥他……”

其中的一名官兵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被咬断喉咙的那个人,他还有一息尚存,但倒在地上说不话来。

那名个子最高的官兵蔑视地摇了摇头:“他不行了,就把他留在这里吧!”

另外的那些人先是一愣,随即点头称赞:“啊……对对对!是是是!就让这里成为大哥的墓穴吧!”

“哥儿们,走!”

一声吆喝,所有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连同那条大黄狗,也被他们拖走了。只留下一地触目惊心的红——狗血,和人血。

毛毛雨仍然在飘洒,渐渐冲淡了一切。而院子里那个将死未死的人,却仍然还在“嗬嗬”地发出几声气息。

男子再三确认之后,推门走了出去。

他笔直的站在那个人面前,薄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他在看那个人的时候,对方也睁着外凸的眼睛看着他——那眼里满是痛苦。对视片刻,他下了决定。

院子的墙角有一块突出的大石头静静躺在那里,他奔过去将它举过来,对准了躺在地上那人的脑袋。

“尹怀——不要!”妻子艰难地挺着肚子探出头来,伸手抚摸着滚圆地肚子:“咱们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就当是为他积点德吧!”

那个叫做尹怀的男子猝然住了手,看了妻子一眼。然而,地上那个将死未死的人,却用惊恐万分的眼神望向他,似乎在乞求那个人,给他来个痛快。

尹怀纠结片刻,心中仿佛又凸起一座大山。最终,他放下了手中的石头,搀着妻子的手,慢慢回到屋里。

这一夜,雨下的很大很大,院子里渐渐没了声息,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住,尽情揉捏。

雨下了半夜,中途停歇了一阵。

那群喝醉了酒,吃跑了肉的败类,竟闯进了一户人家,就在离白天杀狗的院子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他们惊喜地发现,里面住着一对老年夫妻,还有两个女儿。

“哇!这里居然还有这么正点的妞!老四,快过来看呐!”四五个官兵,如同猫捉老鼠般,几下就将两个瑟缩在屋角的女孩子围住。

连踢带踹,他们几下就将二老撵了出去,把门关了起来。

一群恶魔,在肆意狂欢。屋里传出嘶声力竭的哭喊。

两个可怜的老人,在夜风中放声哭嚎,却没有等到救世主。

终于,有人陆续从里面走了出来。但没过多大一会儿,他们居然又在议论纷纷。“哎,真是可以啊!我现在都还不忘呢!”

“不如……再回去一下吧!嘿嘿!”

老父亲颤颤巍巍的迎上去拖住他们的脚:“你们这群畜生啊!”

“死一边去!大爷我还没玩够呢!”

三拳两脚,老翁身上瞬时流了血。这时,老太婆泪流满面地走上去对他们说:“官爷!饶了我们的女儿吧!求求你们了!”

“饶了她们?大爷们上哪去找乐子!死开死开!别挡大爷道!”

“隔壁左首第三间房……”

“住口!”

老翁脸上的血水和泪水都不停地流下,对着妻子发出了一声怒吼,制止她的话语。

但此时,她早已不顾及别的了:“那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你们……你们要抓壮丁,就到那里去呀!”

老太婆的话刚说完,那个老翁,竟当场撞死在地!

官兵们一看,顿时觉得有些晦气,于是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出,反正玩也玩了,现在要去办正事了!

尹怀和妻子还躺在那张破旧的**,一旁的妻子已经酣然入梦,而他却彻夜未眠。他正在筹划,等孩子一生下来,他们就赶快离开这里,去别处讨生活。哪怕是去杳无人迹的深山,与豺狼虎豹为伴,也好过这命如蝼蚁的世间。

“吱呀——”

毫无预兆地,门被推开了,一大群人涌了进来,就像一群豺狼。

“哟,原来这里果然还藏着人呢!白天哥几个忙着吃肉,没有进来细看,差点误了正事!”

“果然啊!小子!起来跟我们走吧!”

这时,尹怀的妻子也被惊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这破旧昏暗的小屋里,挤满了官兵。她心中“腾”地跳了一跳,随即紧紧抓住了尹怀的手。

“我跟你们走!”

事到临头,他唯有牺牲自己,保全妻子和孩儿。

“快点快点!别磨蹭!”

“哟,这小妞……”其中的一个官兵意犹未尽,竟对着身怀有孕的妇女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上刮了一下。

“别碰她!”

盛怒之下,他们在屋里扭打起来。尹怀可以忍受一切针对自己的暴行,却无法忍受这群禽兽不如的人,染指妻子一分一毫。他愤怒的眼神像是燃烧着火焰,但瘦弱的身体,却根本不是那群豺狼虎豹的对手。

片刻之后,他浑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还被一个官兵骑在身上,压得他几乎快要窒息了。

而那群畜生,却对他的妻子动了歹念,纷纷靠过去,动起了手脚。

绝望而不能抵抗的妻子,看着被踩在脚下,被压在尘土里的他,最后决然地看了他一眼后,用尽浑身力气毫不犹豫地一头碰死在了泥墙之上!连同那条尚未出世的小生命,瞬间寂灭。

“畜生!不要啊……!”

在被狠狠踢了几脚之后,那群人慢慢退出这里,大呼晦气。而留下了被打的半死的他,躺在地上只剩一息尚存。

“杨哥,依我看,不如不要带他了!这小子的妻子就这么被我们弄死了,他以后要是怀恨在心,暗中给我们下毒,那就不合算了!”

另外一个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官兵一斟酌:“对!你说得对!那我们干脆斩草除根!”

一刀砍下,自胸膛至腹部,那个年轻的男子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创口,血如喷泉般涌出,蔓延到尘埃里。

“走!”

呼啸声过,一群恶魔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屋里的一具尸体,还有一个尚未死去的人。

疼痛。难以言喻的疼痛。这种身与魂分离的感觉仿佛在做梦,在梦里,他看见了在一个没有纷争的世外桃源,他和妻子在那里搭建了一座茅草屋,屋前中着一棵桃树,树下拴着一条黄狗。而他刚刚劳作完毕,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里,妻子迎出屋外,伸手提他擦了一擦头上的汗。可是,那方白白的手帕,似乎擦到了永无休止的血红,将它的洁白染成触目惊心的红。

尹怀从死亡的边缘惊醒,低头看到自己胸前那道长长的窟窿,血已经流了一地,现在几乎已经凝滞。他狠狠咬着牙,带着生不如死的剧痛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然,看到睁着眼睛死去的妻子,心里的痛远远比身体上的痛来得强烈,痛进五脏六腑,痛得令人窒息。

自那一天起,活下来的人,已没有了灵魂。

高山,古刹。

据说,没有了灵魂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要想继续苟延残喘,就必须找到自己的信仰。误打误撞的,那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来到了这里,想要重新寻找一种信仰,作为身为一个人活下去的信仰。

即使外面的世界长年打仗,可这寺庙里的香火,却依然很旺盛。原因很简单,那些想要躲避被抓去打仗的人,尤其是青年男子,几乎都躲到这里,落发出家。

年轻人轻轻敲了敲门,“吱”地一声,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

他照着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打量起来,却见眼前这个人,形容憔悴不堪,身上衣衫破破烂烂,眼神死寂而呆滞,要多落魄就有多落魄。

“去去去!我们不收留叫花子……要饭到别处去要!”

本想几句话将这疯疯癫癫的臭叫化打发走,但那个人竟往前一倒,砸在小沙弥身上,失去了意识。小沙弥一愣,细细察看才发现,在他那破碎不堪的衣衫里,居然还渗出血来。

“师……叔……快来帮帮我啊!”

满以为救醒了之后,可以把他打发走。可是小沙弥发现自己又错了。醒了之后,那个人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即使对他拳脚交加,辱骂一番,他脸上也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而且,无论你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绝不会作出任何反应,这让小沙弥极为恼火。

“喂!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想赖在这吃白食吧?我们这已经人满为患了!别说赖在这,就是出家,我们也不会收留你的!你赶紧走吧!”

“阿弥陀佛……”

法号一宣,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走了进来,一踏入禅房,就发现这个小徒弟在骂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佛印!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出妄言。修行时日已长,你怎的还如此乖张?”

那个叫做佛印的小沙弥受到了批评,缓缓地将头埋在胸前。

“阿弥陀佛,施主……何事不能释怀?”

禅房久久寂静,见他一脸厌世的沉寂,老禅师走近,对他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他的声音,如同一抹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灵深处埋藏极深的浓厚的阴霾。

年轻人迟疑片刻,钝钝地将头抬起,沉默了半天,终于发出了一声怆然呜咽。

在听完了他的遭遇述说之后,在场的人都沉默不语。

“阿弥陀佛……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观自在菩萨,明心见性。尹檀越,生逢乱世,其遇可殊。你与我佛有缘,不如随老衲落发修行,以证大道。你,可还有放不下之事?”终于,在过了半晌之后,老住持悠悠引导他,遁入空门,忘却俗世烦忧。

“没有。”

尹怀依旧目光呆滞,但比之前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状态,老住持的一席话,实在是对他有莫大的改观。

可在他看似朽寂的目光深处,却隐隐透露出一股深沉的恨意。

“三日后,清凉殿行入佛礼。”

一晃眼,在这里已过了三月有余。

如今,昔日的尹怀已由一个世俗之人,变成了古刹中的一名小沙弥,法号“宝善”。那日在清凉殿上,老住持为他行完入佛礼,落完发之后,便为他赐号。

宝善,是为僧人,且造浮屠。

这里虽比之尘世,也有许多不公平的地方,但能在乱世之中赐他一碗僧粥、一袭薄裟,一个稳定的栖身之所,他已是感激涕零。

古刹中的小沙弥很多,大多数都是为了逃避世外的战乱,匆匆躲入深山,却畏惧无以为生,而落发为僧。老住持不忍看他们流亡,有些市井之人,便也随机混入顺水摸鱼来了。

东厢房的普惠、普安就是这样的人。

佛印有时候会对他说:“你以后没事可别去招惹东厢房廿四室的那两个。他们虽与我一样,只是小沙弥,但以前可是出了名的无赖!你别惹事啊!”

——像这样的人,也配来修行么?宝善心里这样想,但还是答应了佛印:“我不会去招惹任何人的。”

“来来来!开饭了开饭了啊!”

像往常一样,吃饭的时间又到了。膳房里的火头僧早已吆喝了几遍,而那些小沙弥也已排成了长长的一排,一直到僧墙外又弯曲回来,寺庙里吃饭的僧人实在是太多了。

宝善一手捧着自己的钵,依旧静静地站在队伍中,另一手还拿着《妙法莲华经》在仔细阅读。这时候,寺里的两个刺头儿又来了。

“让让让!我们饿了,给我们让个道儿!”

普惠和普安来了之后,几下就挤开人群,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大家虽然一致很讨厌他们两个,但出家人与世无争,再加上他们真的很会耍无赖,也就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因此,大多数的僧人,也只是默默地忍受而已。

“我们要吃这个……哦那个也要……对,多加点!”

他们两个一下子多占了好几份南瓜粥和白馒头,还走拿了份量不多的咸菜。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蹲在墙角,狼吞虎咽地吃饱喝足之后,洋洋得意地要离开。

当他们挤到宝善面前,见他不像其他僧人那样默默将头拧向一边,而是毫不在乎地看着自己的经书,于是凑上去。

“看什么呢!”

宝善还是毫不搭理他们,直接无视这两个败类的存在。

“哟嗬!这里竟还有这么骄傲的人呢!还是新来的!”

普安一把将他手里的钵打翻在地,那铁钵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又落回宝善脚下。而宝善毫不在意,低头弯腰将它拾起,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普安大怒,又将他的钵拨在地上,这次,他还上去狠狠踩了几脚。尘土飞扬,泥巴地面上扬起的灰尘,将他吃饭的钵弄得极为污秽。

这次,宝善还是一言不发,默默走上前去,头也不抬:“请拿开你的脚。”

普安洋洋得意地踩着不放:“怎的!还拿你没辙了!你求我,我就拿开脚!”

其他僧人都看不下去了,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这件事说句公道话。大家,都已习惯了事不关己和逆来顺受。

“我求你……还我的钵。”

宝善依旧低到了尘埃里,惠安和惠普相视一笑:“早这样就对了!以后注意点儿,不要有事没事在这里装!大家都为了混口饭吃!这年头,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大德高僧!哪里还有什么世外净土!”

他们喋喋不休地“教育”了宝善一番后洋洋离去,而宝善轻轻捧起那个用劣质铁造的钵,它已有些微微变形,他捧起它,像是珍宝般轻轻用袖子拂拭了一番,仍旧默默站回了原位。

——这样的事对他来说,经历过生死疲劳的他,又怎会看不透、容忍不下呢!

老住持轻轻站在远处的偏殿一隅,静静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默默地摇了摇头。

夜半三更,西厢房十三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宝善离开禅座,轻轻打开了门。

“住持。”

宝善见是住持前来,一丝惊讶在心中一闪而逝。但随即像是无波的古井,叶落生澜,而后归于平静。

“阿弥陀佛……”老住持开门见山:“这三个月来,我日日观,夜夜观,你应是这里有史以来,最有慧根诃和佛法的人。可惜,世道如此艰难,弘道之愿早已作罢,只求一方宁静。可如今,这里也不是什么清净之地了!”

是啊,这寺庙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和尚,都不是冲着佛屠而来。

“宝善,我原是南疆天龙寺的庙祝,如今疲于奔命,在这渺渺中原安身。佛法无边,也即无门。而我年事已高,渐不能持。今日之事,我年轻时,亦不能如你般忍耐。这本《皓首经》传于你,望你日后能适用之。”

主持自三重袈裟的最里层,拿出一本皱皱巴巴的佛经,庄重谨慎地递到宝善面前。宝善伸手接过,眼神充满尊重。

“阿弥陀佛。早日证果,佛缘普善!”

老住持匆匆离去后,宝善慢慢打开,却是一本看也看不懂地梵文,这本看也看不懂的书,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而东厢房内的两个,此刻亦在窃窃私语。

“你说,那老和尚会不会压根没有那本书?我们都到这受了一年多的洋罪了,现在连秘籍的影儿都没见!”

“嘘——小声点。要是人人都能看到,那就不叫至高无上的武功心法了。”普惠斜眼看着他:“那本书可是能使人脱胎换骨的玄妙武学!当初传闻,天龙寺的无心老祖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佛法无边的绝世武学,靠的就是它呀!”

“你得了吧!都过了那么久,谁知道它还有没有传世呢!”普安不耐烦地否决同伴的话,之前在霹雳堂,他就特别不喜欢自己这同门师兄,满口大白话,尽喜欢瞎吹胡扯,若不是这个普安是师父的儿子,他才不会这样让着他呢!走着瞧吧!

在入寺之前,两人原是钱江府霹雳堂的人,而此番混入寺中一年多,也是带着目的来的。

“我觉得,不如我们逼一逼他,看看到底有没有!别在这耗着了!外面局势动**,赶快出去投一名主建功立业的好啊!”

普惠眼珠一转:“师弟,我们离开时带出来的硫磺弹还剩多少?”

“五十颗。”

“够了,够了。”

普惠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意:“寺里会武的僧人本就不多,这已经足够这些秃驴们喝一壶的了。”

普安一愣,随即也会意一笑。

高山古刹,泉水流殇。

寺庙里所有的饮水来源,全然依靠一股从山上流下的泉眼,因此不用拔足十里去到山下。而僧人们为了取水方便,在寺里建了一口井用来蓄水,再用竹篾做成渡水的通道,直达膳房内。供给日常,十分便利。

那井就在落木堂后的院子里。

“无边落木萧萧下”,秋意阑珊,宝善为了躲避那些无谓的争端,除了每日打坐参禅之外,还会在清晨和黄昏来这里,借着幽静的古意,研读佛经,以及一遍又一遍的练习所学的拳法。毕竟乱世之中,人如蝼蚁,只有变强。

而这日,他依旧像往常一样,早早就来到了落木堂外,却在这听见了从未有过的响动。这里一向偏僻无人,怎会有悉悉率率的动静?

宝善合起手里的佛经,轻轻放慢了脚步,悄然向前,却发现普安和普惠两个,正偷偷摸摸地趴在那井沿上,正往下倒东西。

宝善下意识地脚下一动,想要上前去制止他们。但仔细一想之下,慢慢缩回了将要迈出去的脚,静静站在那里。

清凉殿内,老住持依旧在那参拜佛屠,添香加火。见宝善踏入,慈眉善目一笑:“阿弥陀佛,有善事否?”

“住持,后山落木堂,普安普惠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在下毒。”

宝善有些着急,生怕自己酿成大错。而老住持一听,有些会意:“佛印,快去通知膳房,今日的膳食,用水一定要细细检查。”

佛印答应着去了,而宝善还站在当地。

“住持,上次您送我的经书,我实在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入门时日太浅,资质愚钝,不如您另传他人吧。”

宝善恭恭敬敬地捧出那本有些破旧的佛经,递回给老住持,却在半空中被他挡了回来。

“宝善,你的悟性极高,再加上佛缘深厚,日后慢慢研习,自会领悟其中道理,何来激进之辞?”

老住持执意不再收回,宝善只好将之再次捧回。

到了吃饭的时间,其他僧人依旧像往常一样,享用了饭食,而唯独宝善一人,不肯去用膳。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可并没有发生什么,就连普安和普惠两个,也一同享用了饭食,也没有发生什么。难道,是自己心中产生了魔障,还是对上次那件事怀恨在心,不肯承认呢?宝善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在自己的房内闭眼打坐。

而当天晚上,夜半更时分,整个寺院,叫声连天。

所有的僧人都极度腹泻、发烧,甚至有的直接脱水了。宝善耳听得他们进进出出折腾了大半夜,只有自己这一间,依旧是那么安安静静的。

忽然,几个闯入的人,打破了这种安静的局面。

其中就有普安和普惠两个人,他们直指宝善:“就是他!我们亲眼看见,他在井中下毒,却还跑去告诉住持,诬赖是我们干的!”

“是啊是啊!全寺就他一人没事,而我们大家都中了毒!真是用心刻毒!他那样做,就没人会怀疑,反而会对他深信不疑!”

两人一唱一和,做足了证据,而宝善始终无话可说,被指正得死死的。

最后,闹到了清凉殿中。

老住持一脸了然地看着他:“不会是宝善做的,可你要找到证据为自己开脱啊!”

是啊,他有什么证据呢?谁会信他!眼见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而他跑来告诉住持的,现在,除了他,人人都中了毒,如此明显的欲加之罪,他又能作何解释!

宝善摇了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

“但凭你一句话,我们就能相信么?若不是你记恨之前普安鲁莽而唐突于你,想加害我们,却又没有下手的机会,又怎会萌生歹念,在饮水中下毒呢!”

普安咬牙切齿:“这毒我以前在江湖中时见过,中毒的人,三天之内如若不解,便会全身水肿溃烂,死相极度可怖!”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僧人都不淡定了,纷纷露出慌张、愤怒的表情。一时间,把所有的恨意,全部加在了宝善头上。

真言无人信,皆是虚妄。

最后,大家纷纷决定,对宝善用刑法,否则,一众僧人的性命,就如此交代了。

夜半已过,而黎明却迟迟不来。

宝善被毒打百十棍后,倒吊在寺门外那棵菩提树下。

雷电交加,夜雨倾盆。

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夜,那段可怕的回忆当中。那种灌满眼眸的血色,清晰的袭来,令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变得惊惧。世间如此薄凉,不知何处才能令人容身。

胸口那一道道疤早已结痂好了,但是心中那道不可弥补的裂痕,却永远永远都不能轻易忘却。正如那些逝去的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又到哪里去寻呢!明心见性,研读佛法,参悟证道,真的能够拯救一个人的心灵吗?如果不能,那又该归于何处?到底,什么才是这荒芜之心的栖息地,什么才是这孤独灵魂的蛮荒寓所?

而在他被摧残得奄奄一息时,寺院里,也正进行着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由于普安和普惠两个人处心积虑的布置,寺院里那些中了毒的僧人,早已失去了反抗能力。顷刻间,两道黑影在夜雨之中血洗佛堂,雷电交加,人神共愤。

他不知道,他又想到了老住持。难道那本经书,竟是在寄寓自己,暗示让自己离开此处,去往不知名的地方证道么?

那两个出身于霹雳堂的恶魔,终于撕开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当百般骗取无果后,他们竟丧心病狂地在佛堂之上,活活剖开老住持的身体,四处查看有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

“绝了,还真没有!”

普安于普惠相视一眼,眼里露出凶残的杀机。

一炷香的时间里,中毒的一干僧人在失去了抵抗力的情况下,纷纷被屠杀殆尽,惨叫声此起彼伏。本应是清净无为的善地,竟被鲜血染成了人间地狱。

最后,他们挥舞着屠刀,走向山门,一步一步靠过来的时候,宝善心中又重现了当日的景象,自己的性命、以及拼了性命想要去维护、去留住的一切,在别人眼里却如草芥、如飞灰可以肆意践踏!

到底,什么才是真?如果一个人不能存有敬畏、爱心和善良,那么最后会是什么样?自己一直在逃避、在期盼什么?在追寻什么?

如果。没有如果。

那手握屠刀的嗜血狂魔,已经一步一步向他逼来。宝善觉得自己已没有了恐惧、愤怒、悲哀和一切知觉。若有可能,此生与来世,他都不愿再为人——永为禽兽。

当那柄屠刀就有落到他头上,微风簌簌,将他怀中揣着的经书抖落在地。

“这是什么?”

普安捡起来一看,翻看了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瞬时有些无趣:“这无聊的东西,只有他这种蝼蚁不如的下等人才会看!”

普惠拿过来仔细翻了翻,确确实实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佛经,而且字迹奇怪,于是歹意更生。之前捉弄得他不够,现在一定要将他折磨致死。

于是,一手制止了砍向宝善的刀,向普安一抬下巴,朝他示意。

普安一瞬间会意。他紧紧捏开了宝善的下颚,普惠趁机将那本皱皱巴巴、甚至有些霉气的旧佛经,一整个地塞进宝善口中。

宝善此时已被倒掉,这样会堵住他的食道和呼吸,最终令他直接窒息而死。

普惠一边使劲拿着经书往他嘴里捣,一边肆意谩骂:“你这种人,天生的贱命!一辈子只配给别人当牛做马、提鞋倒尿、连蝼蚁都不如!”

宝善眼里变得血红,但身体却渐渐挣扎不动,最终沉沉昏死过去。

普安扬起手中刀,再向他胸口狠狠砍了一刀,又狠狠骂了几句,才悻然离去。

那一刀,竟与他之前被砍的拿刀,双双交叉,在胸口形成一个大大的“×”。

在这个漆黑的夜,风雨越来越大。雷声震耳,最后一道来自天际的闪电劈断了寺门口那棵菩提树,“嗒”一本皱皱巴巴的书掉在了湿答答的泥泞里,那本被雨水浸湿了的经书里,赫然出现了令人震惊的武学秘籍。

那个经历了世间疾苦、痛彻心扉的伤害的人,此后真正没了知觉,只剩一颗微微跳动的被血与火冲洗的心,直问苍天。

三年后,钱江府。

两只石狮子正怒蹲在朱红的大门口,门头上的木匾上用烫金漆印着“霹雳堂”三个大字,这里是江北一霸令啸天的地盘。

即使已经称霸江北三十余载,霹雳堂堂主令啸天却还是整日布满愁容。想到自己已是垂垂老去,而膝下一子却那么不成气候。三年前,自告奋勇出去寻找武功秘籍无果,回来之后游手好闲的习惯越来越重,武功练得不怎么样,脾气却比他这当爹的还要暴躁。如此下去,霹雳堂将如何继续称霸于世,而来日,自己撒手人寰之后,他将何以为继!

“崇福,去把少爷叫来。”

本拟将那不肖子找来后好好教训一番,却久久不见,待到崇福回来时,有些气急败坏的说:“堂主,大事不好!”

令啸天眉头一皱:“什么事如此惊慌?”

这个一向稳重狠辣的香主崇福,居然有些颤抖:“我们的总堂周围,被人以血为墨,划了许多道道,上面写着……”

“写着什么?”

令啸天也感事情的不对头,急忙追问。在这人进人出、子弟盈门的霹雳堂,能够在暗中作出如此布置的人,若不是一个整齐划一的团体,便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武功高强的仇人。

“三日后,世上再无霹雳堂!”

“放肆!”令啸天一拍几案,脸上的铁须如戟,根根颤动:“什么人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欺负到我霹雳堂头上!只要在我令啸天手里一天,就绝不会任人如此嚣张!”

他年轻时的那股狠戾毒辣又浮现在脸上:“查!”

跟了他十载有余,崇福见他如此,心中有些安定——壮年时候的令啸天,手段狠辣,在他的带领下,霹雳堂一向所向披靡,在江北一带无出其右。如今,虽然事出诡异,但他还是对老堂主很有信心,于是欣然领命:“是!”

刚走出几步,令啸天雄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给我把那不肖子找来!”

崇福领命去了,留下怒火中烧的令啸天,手中紧紧攥着两颗威力最强的霹雳弹。这些年来霹雳堂能够称霸江北而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这种秘密武器。若真有人敢来送死,那无论是人多人少,都叫他来得去不得!

而此时,那不争气的浪**子弟令修齐,正在一家酒馆里调戏一个女子。酒倌见他是霹雳堂的人,早就远远避了开去,连客人都纷纷散去,只剩下那个可怜的唱诺女子,抱紧了怀中的琵琶。

“小娘子,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给我陪我喝几杯,我就饶过你,怎么样?”

令修齐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仗着霹雳堂的威势,尽情显摆自己的威风,此时瞧上了这个陪酒女,想要占便宜。

小女子吓得脸色青寒,不敢答应,却无处可躲,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桌角。然,就连这一念头,都已被那个无耻之人看透,他早就做好了防备,令她没有可能求死。

令修齐百般引诱,见她不答话,脸上忽然闪现出痛苦而扭曲的神情,连忙上前捏开她的下颚——同一瞬间那个女子张口喷出鲜血,居然已咬舌自尽!

“无趣!”

令修齐擦了擦手上被溅到血的地方,随手将帕子扔到老巴手中:“少爷我有那么可怕么?”

似乎是看惯了这位少爷的行径,老巴接过手帕,默不作声。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宣起,令修齐才发现,这酒馆的一角还默默缩着一个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个和尚。他披着破旧的淡黄僧袍,形貌不扬,瑟缩在酒馆里,丝毫不引人注目。若非此时他突然宣佛号,或许谁也发现不了他。

“清场了,老包。”

令修齐朝老包扔出一团铁尺一般的东西,随即负手走了出去。似乎无视角落里的那个人,他的生命,在令修齐眼里如同蝼蚁。

没有人能够躲得过霹雳堂的“夺命玄铁”,因为那节铁尺一折为二后,会发生剧烈的爆炸,将目标顷刻间炸得尸骨无存。

果然,还未走出酒馆,令修齐就听到了一声剧烈的爆炸,他甚至没有回头,静静侧耳倾听这“美妙”的声音。

然而,当他再次向老包伸出手来,想要看看地图好确定接下来去哪里喝花酒时,却接过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触手生异,令修齐愕然回头,却看见——老包的半截手臂,正血淋淋地躺在他的手里,而距离自己不盈尺许的地方站立的人,竟然是那个和尚!

“啊!”令修齐骇然大惊,手里握着的半截残臂被他远远甩了出去!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和尚:“你……!”

“你是宝善!”

“阿弥陀佛。昨日是非,镜花水月。众生见我,我见众生。”

一想到三年前寒山寺中那个默默无言而有憨厚的僧人,真是令人讨厌的模样!令修齐心中的惊愕和疑问瞬间完全转化为憎恶:“闭嘴!老天瞎眼留你,成风那个窝囊废当年那一刀居然没砍死你!你害死了老包?!”

令修齐深知眼前这人既然能活到今日,并且如此手无寸铁**裸的来寻仇,十有八九是有些底气的,但他自恃在霹雳堂自家的地盘,本就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他,又怎么会容忍这个“孬种”在此撒野!

不容置疑地,令修齐双手齐抓,凶狠无比地想要掏出那袭袈裟下的心,黄衣僧人的身法却很奇怪,不见他怎么动,却让令修齐屡次扑空!

狂怒之下,令修齐“嚓”的拔出腰间的刀,以力压华山的狠戾向那和尚狠狠劈下!僧人还是身形未动,却在令修齐那一刀劈到眉心三尺处,高高举起双手,合成十字礼:“阿弥陀佛!”

令修齐惊骇不已,因为他用尽全力的凌厉一刀,居然被对方一瞬间制住!纹丝不动,抽不出来!僧人甚至自始至终眼睛都没有看向他,只是冷寂而静默的自卫而已。

再抽了两抽,刀还是纹丝不动。令修齐忽然放弃了手里的刀,闪电般从怀里掏出一把霹雳弹,用它来炸死这个和尚!

然,下一刻,令修齐被僧人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了,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怎么出手,自己手里的霹雳弹就被他抢了过去,然后,一把扯过他的头发,双手似铁钳牢牢夹住了他的下颚。

“你!你这个疯子!”

眼下这种情况,令修齐知晓自己是绝无可能打得过他了,既然三年前弄不死他,而且他还目睹自己害死了寺里一众僧人的性命,今日这厮铁定是要自己的命了。于是干脆破口大骂:“就算你武功再高、能力再强,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了!你的一生,注定了是个笑话!”

“可笑么,就算你杀了我,你也是这天下最卑微、最贱如蝼蚁的人!人人都可践踏!”

“砰”地蓦然爆发出的一声巨响,令修齐的话语凝噎在这一刻。僧人用他刚刚抢过去捏在手心里的数枚霹雳弹,强行塞进了令修齐的嘴里:“你犯了口戒,应当忏悔!”

血流满地,牙齿和着血肉横飞。在地上的一片殷红之中,令修齐颤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用尽最后的力气含糊诅咒那个人:“贱种……还不配……给我……提鞋……”

一低头,顿时不再言语。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邪恶的诅咒了,满地残肢,和着诡异的又黑又红的血,可怕到了极点。

僧人脸上青黑色的戾气层层加重,似乎到达了极点,然他依旧默然无语,心中却千潮起伏。

“大师……你竟然如此厉害,你怎么不早点救救我女儿啊!”

脚边,衣着破旧的老人胆战心惊地靠过来,虽然手脚哆哆嗦嗦,却用一种带有责备、痛恨的眼神望着他。

他是刚才那名卖唱女的老父亲。

僧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抬起脚,跨过了那具尸体,再也不回头。

而后,淡黄色的僧衣袖袍扬起,将带着火花的霹雳炸药向后打出,巨大的轰鸣声中,身后一切,尽皆化为尘土。

三日后,位于钱江府黑钱大道上的霹雳堂,发生了大爆炸,整个门派,已**然无存。堂里上至霹雳堂堂主令啸天,下至堂中无名小卒,人人都像失去了反抗能力任人摆布的木偶,大火烧了整整三日,甚至殃及周边十里的民居,最后,还是平日里被霹雳堂一众压迫的百姓联手灭的火。

没有人看见是何人下的手,堂中也并无一人逃出。后来,江湖中识得的人都知道,霹雳堂总堂全部上下一百多号人,烧焦了的尸体上,胸口都被“清风伴月销魂指”截穿!据说,那是昔年江湖之中,天龙寺僧人纵横捭阖的武林绝技,失传已久。

直到第三日清晨,一袭淡黄色的僧袍飘然出现在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霹雳堂前,此时朝阳初升,中年僧人脖子上挂着一串乌木的佛珠,粒粒无尘,而脚下踩着一双破旧的草鞋,淡黄色的朝阳映在他无喜无悲的脸上,却显得格外宁静祥和——仿佛此时的他就是真正的佛的化身。

“阿弥陀佛——佛就是僧,僧亦为屠。佛无力普渡众生,魔来。”

就在初生的朝阳整个跃出地平线,放出万丈光芒的一瞬间,那一抹恬静的淡黄色忽然对着天空伸出一根手指,拈下了僧袍上别着的一朵红花,轻轻在虚空中划了两个字,忽然对着天空微微一笑:僧屠!

凉月弓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被她叫做“师傅”的绿衣女人,第一次温和地对她说话,是在她用手里的这把“凉月弓”完美射杀了一名猎场中的俘虏之后。

不知为了什么,仿佛她有生以来就是有病的,而且还是一种治不好、会要命的怪病——她有一颗僵死的心脏。就为了这个,她时常练武,据说只有继续练下去,才有可能让她活得久一点,至少,师傅是这么对她说的。

对她来说,师傅就是唯一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可是,那个绿衣女人,却从未让她有过亲人的感觉,那个绿衣女人总是不相信任何人,并且性格暴戾,时常躲在暗处炼制一些毒物。在她那里,年幼的她,只能得到听说练了之后无上的武功秘籍,除此之外,只有拼命去争夺的权势、力量。

“良禽择木而栖!只有强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从三岁起,师傅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她牢牢记在那颗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停滞的心里。

直到那一天,她随着那个绿衣女人去了异域,加入了一场场激烈而残酷的战斗,在她用手里的凉月弓一次次准确无误地击射杀敌方的最高首领后,十五岁的她,在这个异域不熟悉的部落里,获得了他们的千骊王的至高无上的封赏——“龙城郡主!”

而在那一刻,她也遇到了他。那个高大而威武的身躯,多少次在残酷的战斗中默默守护在她身旁,默默为她扫清身周的一切威胁,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为她挡掉那些砍来的利刃。

十五岁的她,从未见过除师父外的其他人,更不用说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那个人有着火一样热烈的眼神,鹰隼般敏锐的反应及豪气的举动。他的一切,都被她悄悄收于眼底。

同样的,在他眼里,一个月前,随着那个奇怪的绿衣女人突然来到军中的这个汉人小姑娘,即使她尚显年幼,然而却时时刻刻露出只有成熟的成年人才有的镇定和气魄。她一出现在战场上,必定是一袭火红的衣衫,像一团滚滚烈火投入了惨烈的战斗。而她的手,和她一样镇定,每一次握住那把泛着凉凉寒意的银弓,都会令对方胆寒。

狼族虽然是出了名的战斗之族,但论箭术,军中绝没有一个人比得过她。她的攻击极为可怕,那一支支银色小箭,在她手里像是有了生命,往往一经发出,便如一缕清光,瞬间穿透敌军统帅的喉咙,继而余势未歇,把对方牢牢钉在地上。

她是这样可怕的战场女修罗!

但是千骊王很喜欢她,甚至亲自接见了她。就在上一次战役结束后,她用一支箭,收回了阿古勒部被游耑部落敛去的土地,并且用了另一支箭,向东掠夺了中原大龑国的飞云十二州、使之成为番邦边境的附属领地!这怎能不令千骊王为之欢欣鼓舞呢!

“龙城郡主!”

“龙城郡主!”

“龙城郡主!……”

彼时,他穿着厚厚的铠甲,站在台下,看着她火红的衣裙被天风拂过,而脸上始终戴着一层薄薄的面纱,那么朦胧而不真切,那么神秘却又那么令人心醉。

她,仿佛狼主遗留在人间的仙女,集美貌、智慧、理智、气魄于一身,文治武功,简直无可挑剔。

他决定,用尽一生,去守护她。

连续打了三月有余的恶仗终于告一段落,所有的将士,都回归到了自己的地方休养生息,而他,却选择留在了破云城,她的宫殿。

入夜,灯火通明的金碧大殿上。

“师傅,您的愿望已经达成。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呵呵。其实你心里早有答案,不用问我。而且,如今你不论是武功还是谋略,都已远远超过我了!”绿衣女人叹了口气,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你实在是个天才!只可惜,你的父母偏偏没有选择你,而是选择了抛弃你。不然,你也不会留下如今的痼疾,要靠练武和服食九转护心丹来续命,真是可怜啊!”

龙城郡主紧紧咬着嘴唇,而那蒙着的薄纱之下,本应是鲜红的嘴唇,此时却是一片铁青!

是的,十五年前的寒冬,若不是眼前这个绿衣女人恰好经过那片杳无人迹的深山,那样的大雪天,又怎么会有今日苟延残喘的她!可偶尔有时候,她被蚀骨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时,也会默默地想,或许当初就那样在襁褓中死去,也会是比较幸福的吧?至少,不用承受这非人的痛苦!

“番邦如今愈发势大,而我们已掌握它的一半力量,那么,我将会以破云城为据点,借用狼族的力量一步一步吞并整个中原!然后……”她冰冷的眸里忽然闪现出一种骇人的目光:“杀人报仇!”

绿衣女人冷冷盯着她:“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该对任何人动情!”

“我……”

她大吃一惊,心中那唯一闪现而出的微弱的情愫,竟被这个人瞧了出来!果然,整整十五年,虽不是真正的亲人,那个绿衣女人还是了解她的。

“不要试图欺骗自己!”绿衣女人厉声喝道:“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有情!也包括我!一旦有了情感羁绊,你就不能出手狠辣、不留余地,你就不能智谋百出、攻其不备,那样你又怎能纵横天下,一统江湖呢!”

对面的女人仿佛疯魔般的狂叫,龙城郡主眼里一丝微弱的柔光闪了几闪,终于暗淡了下去:“我知道了。”

“那你明天去把他杀了。我不想他成为你称霸路上的绊脚石!”

龙城郡主沉默良久,最终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用你手中的凉月弓。”

龙城郡主没有答话,轻轻抚摸着袖中的那把银色小弓,宛如新月。而此时它释放的,却是令人莫敢逼视的杀气!

过去,这个地方总是经常打仗,总是阴风怒号的惨淡,鬼声啾啾。像今天这样阳光明媚的蓝天白云十分难得。而今天,却恰好是这样的天气,这更令他兴奋不已。

他手心里紧紧握着一支银色小箭,以及一张白色纸笺:明日午时,西城门见。当昨晚,那支银色小箭带着欢呼雀跃的弧线划过他眼前,为他传来这个讯息,他兴奋得彻夜难眠,因此彻夜难寐。就在那支银色小箭上,连夜刻上了他的名字,还有他在私底下自己给她起的名字:月。并用一颗心的形状圈住,还划了一道细细的斜杠穿过。

心中那个高贵而神秘的女神,她终于要接见自己了!多少次,他曾默默在她身旁守护,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抵挡暗杀!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偶尔不经意间与他目光相触时,眼神里桀骜的光都会变得柔和起来。他懂得这种变化,他希望,自己可以好好把握这一次机会,向她表白心迹,然后一辈子为她守护,为她战斗。

他的手因兴奋而微微颤抖。脸上洋溢的,也是遮不住的喜悦。身上这一袭新衣,也是特地为来见她而换,卸下了平日里不离身的盔甲,身着便衣的他,还是很英俊洒脱的!

日当正午,不迟不早,他分毫不差的站在了西城门下。

他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描绘着这样一个场景:她一身红衣飘然而至,冲着他嫣然一笑,而后站在原地,等待着他为她揭掉脸上的面纱,相视一笑之下,他轻轻挽起了她的手,向她说出了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话语,而后,携手同归。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泛起了笑意,可是忽然间,他的笑意止住了——她那样一个倔强而厉害的人物,是不会轻易接受他的吧?如果那样,他就再次穿上盔甲,用一辈子,来成为她身边默默守候的人。

时刻已到。可视线里,并没有出现那一袭如火红衣。

最终,他的目光在四处游走一番后,僵持在半空中。

高高的城楼上,那一袭红衣如燃烧的烈火,袖袍里伸出的那双白皙的手,握住了一把弯弯的银色弓,弓上搭了三支银色小箭,正准确无误地对着自己,那种凌厉决绝的眼神——就像她平时用那必杀的武器对准了敌方的统帅一样。

“月……”

这是他在心底偷偷为她起的名字,因为她总是如众星拱月般耀眼,那么权谋百出,同时又那么妙曼轻盈,那么高贵美好。

远远地,她面纱下的嘴唇似乎动了动,却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她一向从容如铁的眼神里,突然微微震颤了几下,她忽然闭眼,同时微微颤抖的双手也开始安静下来。

同一瞬间,那三支银色小箭,同时如烟花般在虚空中绽放,却在空中又分成前前后后的三支,如飞瀑,如流星,如冷月,一道道朝他掠过,一支支穿透心扉。

三支小箭,每一箭都伤透了心。

他眼睁睁看着那三只小箭,依次一箭一箭穿过自己的心。

终于,他的目光定格不动,手里紧紧握着的那支银色小箭,倏然跌落尘埃。

她的目光顺着城楼往下看去,那三支银色小箭,稳稳穿透了他的胸前,将他钉死在身后的尘土飞扬之中。

“你明明只用一箭就能结束他的性命,为什么要连发三箭?”

身后那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终于藏起了眼底深处的涟漪:“我只是想,以一次郑重地仪式来结束内心的最后一丝情感而已!”

“很好。既然要忘,那就忘干净;既然要狠,那便狠到底!”

她鹰隼般的目光狠狠望向苍穹,仿佛一头凶狠的野兽,要将苍穹的一切撕碎。

“来人!将尸体拖去,仍在荒野喂狼!”

绿衣女人不再说什么,就要默默退去。

“师傅,给我讲讲这凉月弓吧!”

龙城郡主淡淡而谈,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没有一点点情绪。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此时此刻,她早已忘情绝爱,当她片刻之前握紧了手中的弓,将仅剩的一丝情愫付之一炬后,世上再无任何爱恨,能够牵动她一丝一毫!她,将会成长为睥睨天下的王者!

“凉月弓么……”

绿衣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戏谑的笑意:“它也曾是一把温柔的物件呢!”她缓缓转身,与龙城郡主并肩望向远方,开始回忆那段久远的往事——

“二十年前,我还不是现在这个鬼样子……如果没有那些事,我还是一个心肠极好、待字闺中的好女儿,是苗寨寨主蓝飘云的掌上明珠……也会是……灵风师兄眼里永远的小师妹……瑶山四友中唯一受宠的……然而,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是!像个孤魂野鬼!这一切,都是拜那个人所赐。”

“什么人?”

龙城郡主不明白,凶狠毒辣如她,还会有这样的一段伤心往事。

蓝婆此时已经有些过于激动了,而龙城郡主脸色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拢起袖子静静聆听。

“昔日的红尘城主,外号无尘尊者的——季展凉。”

“当年的瑶山四友啊!季展凉、僧屠、厉乾、蓝小月……而这把凉月弓,本是铸造手艺极为精湛的三哥厉乾为我们而铸,昔年的蓝小月和季展凉,就是我和他!我本是苗寨寨主蓝飘云唯一的女儿,也是瑶山无妄天尊唯一的关门女弟子。本来,一直深深爱慕着那个人,而我也一直傻傻的以为,他也同样爱着我!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或许,我们现在,还是和以前一样'相爱'吧?呵呵!多么可笑!”

她的浅碧色的眼眸望着眼前这个霸气凌人的红衣少女,她的徒弟,发出无限感慨:“如果当初的我有你今日十分之一的断绝,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下场!为了救赎我对族人的犯下的罪恶,我修炼了寨中最歹毒的巫术,以至于从容貌到性格,越来越邪恶怪异,可是,我还能有别的办法吗?我已经不能回头了!这么多年了,我逼自己去忘,可是依旧会想起那些事啊……”

她的情绪愈来愈激**,就要不受控制,长长的指甲几乎陷入肉里,掐出血来。龙城郡主一声低低的召唤:“把师傅请下去休息,小心伺候!”

话音未落,就有两名侍女迅捷无比的踏上城楼,一左一右搀着那个令人生畏的绿衣女人,安步走下城楼。

此时,日光已被乌云遮蔽,站在城楼上的女人眺望远方,眼眸里看不清是喜是悲。这样的一辈子,待到宏图霸业一了,余生共谁谈笑?只是,再也不会出现那样一个人了吧!

她的目光最终落到了那一张精致无比的凉月弓上,忍不住伸手细细摩挲,还能感受它的纹饰,只见弓身静静刻着一轮明月,似乎时时刻刻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流光,而下面镌刻的那个细小的“凉”字,仿佛预示了这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局。

“郡主!”

龙城郡主微微睥睨,眸中闪过一丝阴沉。这名鲁莽前来的士兵打扰了她此刻难得的清净:“什么事?”

“我们发现了这个。”

前来报信的是方才去处理那具尸体的士兵,面对来人,龙城郡主脸上依旧没有一点儿表情。而此后,她将永远不会再为任何人而撼动自己的一丝情感了。

她古井无波的朝那样事物看去——支细小的银色小箭。

只不过,比她平日里用的,多了一些东西。只见心形的图案上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迹,细细辨认,一个“蒙”、一个“月”,并且,有一支细细的斜线穿过它们,将两个字连成一对儿。

临眺良久,红衣女子在萧瑟凉风中低声呢喃,沉默片刻,一滴泪毫无预兆地顺着下颌悄无声息的滑落——那将是她此生为感情流的的第一滴泪和最后一滴泪。

人物大纲:

端木凰:大龑皇子,瑶山第三代红尘城主

兰若凌(秋凤宁):大胤公主,瑶山琴首

阿史那晟雷:番邦狼族三王子

唐潇:瑶山墨首,第四代城主,第二代龙城郡主

厉雪南:铸剑师厉乾孤女,瑶山红尘城第二代城主

龙城郡主:和兰若凌是双生姐妹,因身世变得狠毒,后对兰若凌下手

蓝婆:瑶山四友之一,苗寨之女,为情所困,手段毒辣

厉乾:瑶山四友之一,天下第一铸剑师,厉雪南之父

僧屠:为了自己的私欲,挑拨是非造成大乱,终极反派。瑶山四友之一

季展凉:瑶山四友之一,昔年的琴剑双绝,武功天下第一,首任红尘城主,却畏世不出

端木培:大龑国君,端木凰之父,颇具野心,被属下背叛

秋梦鹤:大龑右将军,大胤开国皇帝,却依旧毁于前朝皇子端木凰多复仇和龙城郡主的铁蹄

飞将军:效力于龙城郡主,后被练成铁甲铜尸

阿史那狄羯:番邦狼族大王子

阿史那龙酋:番邦狼族二王子

千骊王:番邦狼族最大部落阿古勒部的最高统治者

白轲:兰若凌之师,武当太极剑的传人

忽雷:阿史那晟雷的坐骑,一匹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

乾罗婆:屠宰之人,后死于牲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