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七分之一

单宁他们班的散伙饭吃得沉闷规矩,大概是因为没了辛柏,以往他一个人可以顶一个戏台。

不知不觉,他已经不在半年了。没有他的这半年,大家还是一样的做毕业设计,一样的上网,吃饭、聊天、睡觉,没表白的抓紧在毕业前表白,该分手的抓紧在毕业前分手。没了他和思嘉,大家的日子还是一样过。

然而今天,大家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进校时还是30人,现在只有29人了。订了三桌,每桌10人,多的那份碗筷,谁也没让撤走,让辛柏和我们一起吃吧,谁也没说出口,但谁都是这样想的。

单宁默默举起酒杯遥祝,她把额头紧贴着杯壁,好挡住眼角漫出的泪水和旁人探究的目光,眼前似乎又浮现出辛柏玩世不恭的笑脸。影像渐渐被泪水浸泡得模糊,眼前却出现另一张清晰的面孔,她吃了一惊,忙用手拭去了眼泪,才看清对面来找她碰杯的人,是常自健。

“毕业快乐!”

“毕业快乐!”大概是她沉默得太久,她这才发现身边的同学都四散开来去旁的桌子找人干杯去了,这桌子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个人。

“恭喜你考上公费研究生!”

“谢谢!”常自健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寒假时,我在准备面试,家里也有事,没能去看他最后一面。”

“我知道,”单宁截断他的话,“梁衡和我说了,你送的花圈我看到了。”常自健和她解释,大概以为她会怪他吧,其实她有什么立场呢?不过在别人看来,她和辛柏,总归是关系很要好的。这样想着,她眼睛里又浮上了一层雾气。

“我还以为,你一直都不喜欢他。”

“是不喜欢。”常自健默然片刻,“可是还是会想起他啊,那个讨厌的家伙。”

“你和梁衡,又可以做三年同学了。”单宁强笑着换了话题。

“同学?你不知道吗?老梁他没告诉你?”常自健话到半截,笑道,“没事儿,我随便说说。恭喜你啊,能够做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是很多人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呢。”

“是吗?”常自健还是第一次恭维她,单宁竟有几分赧然。

“是啊,我这辈子,只会喜欢能挣大钱的工作,为乐趣工作,要下一代了。你很幸运。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追求自己喜欢的工作,都需要勇气,也需要资本。这些,我都没有。”

“会有的。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常自健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大概看到同学们陆续回到座位,他便匆匆走了。

女生之中,他只敬了单宁一个人。以单宁的迷糊,她恐怕也不会注意到的。常自健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同学一边喝酒一边哭,他觉得长大是逐渐拥有强大力量的过程,他在时光里褪去的每一寸光阴,都让他离原先那个渺小畏缩的自己又远了一分,他拥抱未来强大的自己还来不及,怎么会为过去哭泣。大概过去里,并没有他舍不得的人吧。

他又看了一眼单宁,她和其他几个女生一起和许峥嵘秦岭他们在喝酒,酒气把脸蒸得酡红,那双哭过的眼睛里再一次蒙上了泪水,鼻头也红红的,大概过去的四年里,她有许多割舍不下的人吧,然而在时光面前,这些都显得无力。

常自健最后敬了几个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的同学,转身离开了饭厅,后天一早的火车,行李还没收拾好呢。早点回家,也好早点打工,争取早点赚好生活费回学校,也好在实验室里抢个好位子。这样一计较,他那丝被酒意带来的若有若无的伤感也被夜风吹的干净。不过两个月而已,回来还是一样的校园,不过是人不一样罢了。但他的眼角还是湿湿的,大概是夜露的关系。

明天一早,是毕业生的拨穗仪式,梁衡领来了全班的学士服和学士帽,黑色的学士袍镶着红色的绶带,学生们排成方队站在友谊广场上,依次排队上舞台去由校长拨穗并合影留念,这是单宁四年大学以来第一次见到校长的真人。校长笑得真慈爱呀,从早上八点一直到中午十二点,站在那里,面带微笑,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这是这所朴素的理工科大学最美的人文关怀,单宁在一刹那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她发现,在心底里,这四年大学生活已经深深镌刻在她的生命之中,再也无法抹去了。

下台的一刹那,她想起了童郸,那个她刚进大学第一个认识的男生,她喜欢并曾经追到的第一个男朋友,点点滴滴,都将和身后这所校园一起,封存在记忆深处。

回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一个人有了回忆,生命才有了厚度,单宁上了去深圳的火车,她并不急着回家,logo设计的事情,她还需要与郝师姐合作,毕竟对方是公开招标,以企业来竞标胜算要大得多,她的设计初稿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连和郝师姐的合作协议都拟了草稿。

经历了车站送别催人泪下的场景,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自己的情绪。因此她的手机在包里振动了许久她才听见。

那是一个陌生的国外号码,固执地响了八九声,以致于单宁犹豫了半天,还是迟疑着按下了接听键。

就算是个骗子,也是个执着的骗子。单宁心道。

火车呼啸着穿过山谷的隧道,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有些失真,在嘈杂的背景声里,那一声“喂”让单宁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是他。睡里梦里也忘不了的声音。

是的,她还没来得及换手机号,只要他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拨通她的电话。而她,却早已失去了他的联络方式。

单宁哽咽着,那一声“喂”憋在嗓子里,像黑暗里困在茧中的羽虫,蠕蠕不得翻身。

“宁宁,是我,童郸。你毕业了吧,恭喜你啊。”

电话那头还是长久的沉默。

“宁宁,你在听吗?”

“是我,童师兄,有什么事吗?”单宁终于开口了,她刻意让语气听起来客气而淡漠,但是话筒里传去的声音却微微的发颤。

“是这样。logo的初稿,有一些细节问题,还需要改进,明天我要去封闭培训一个月,期间和外界无法联系,我怕来不及和你说,我把问题都写在邮件里了,你可以再修改一下。”

单宁脑中嗡地一声响,半晌才回答道,“让我做PPT的,也是你吗?你一直知道是我吗?”

童郸微微叹了口气,“不是,你用春蕾广告公司名义投标logo,我才猜到的。你,还好吗?”

“嗯。”

“你的设计很好,不要因为我们之间的事情,浪费这次机会。你刚工作,如果这次能选中你的设计,对你的将来很有帮助。”

“童……师兄,你为什么要帮我?”

“……”

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吗?是因为心中有愧吗?还是因为,你对我,还有一丝丝感情吗?这样的话,单宁却再也问不出口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迎新台上见到你的样子。如今,连你也毕业了,我就算再回学校,也没有认识的人了。单宁,保重,一路顺风。”

“再见,童师兄。”

“照顾好自己。”

“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不知道。等你中标了,等我回国了,也许,也不一定。宁宁,不要等我,我不值得。再见。”这一次,童郸坚定地挂了电话,又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陷入一片黑暗,单宁把脸埋在臂弯里,任泪水无声浸湿自己的衣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眼泪凉了又干,干了又凉,迷迷糊糊之间,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那刚才的电话,不过是个梦吧。单宁掏出手机,陌生号码的通话记录仍在,那刚才的一切,分明是真实的。

“你醒了?要吃点东西吗?”

单宁吓了一跳,对面站着的人逆着光影,看不清面貌,声音却是她听熟了四年的。只是他怎么会和她一趟火车,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仍在做梦,而递过来的面包却是无比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下意识地接过面包,却并没吃,把它搁在手边的桌子上。

“我们学校有和外校交流读研的机会。我申请了中山大学的研究生,导师让我暑假先去实验室帮帮忙。”梁衡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恳切。

“这么巧。”单宁有些紧张地笑了起来,他竟然改去中山大学读研,难怪常自健上次那么说。

“不是巧。听说你也去深圳,我和你买了一趟车。”

梁衡看着她,“今天毕业了。你还记得咱们打过的赌吗?”

“什么?”

“关于大学期间谈不谈恋爱的。”

单宁长舒了口气,淡淡笑道:“我输了。”

梁衡顿了顿,“我赢了。你要请我吃饭,每年。”

“那还算数吗?我都忘了赌约是什么了。”记忆里只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你不是在讹我吧?”她竭力让气氛变得轻松些,这列车厢里空空****的,让她想起那年在双层公交车上的窘迫。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梁衡一字一顿地说,在她对面的空座坐了下来。“想忘也忘不了,你想赖账也赖不了。”

“大学四年,好像做梦一场。最好的朋友走了,再留在那里读研也没意思。我从前一直以为,你喜欢辛柏,没想到还有别人。你为什么从来都没考虑过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单宁没想到他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她仔细想了想,缓缓答道:“不是你不好。喜欢不喜欢,和一个人好不好没有关系。”她把脸转向窗外,“喜欢一个人,心会痛。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却总是欢喜的。”

梁衡没料到她会这么答他,怔了怔,苦笑道,“你对我冷淡不理不睬的时候,我心也是痛的。”

“对不起。”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她对他说“对不起”了。

“你去深圳,是因为他吗?”

单宁想了想才理会“他”是谁,轻轻摇了摇头,“以前也许是,现在是为我自己。”

“我听郝师姐说,你们分手了。”

单宁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她现在听到那两个字心里只有一种迟钝的麻木感,却还是不愿意再提起。

梁衡想了想,鼓足勇气道:“那你现在,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我?”

单宁没料到他旧事重提,正斟酌语言,梁衡站起身来,“你不必急着答复我。同样的答案我不着急听。辛柏走之前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伤害了思嘉,最畅快的事就是能和她重归于好。他和我说,想要就去追,不要让自己后悔。我不后悔一直喜欢你,我只是后悔为什么一开始没追你,但愿现在还不晚。你好好考虑,反正每年你都欠我一顿饭。”

单宁的声音哑在嗓子里,那句“忘了我吧”像折翼的飞机,盘旋着在她心头落了下来,没能去到该去的地方。

梁衡递给她一个信封,“留着作纪念吧,我先回座位了。”

信封没有封口,露出一张照片,是那次爬山时他们七个人在山顶的合影,七个人里只有她一个女生,兴奋的比起剪刀手,许峥嵘和梁衡一左一右舒臂挥舞,背后是澄澈的湛蓝天空,映着仓文朔手举的大红系旗,被风卷成一道波浪。照片上的每个人都笑得那么欢畅,单宁的嘴角也不觉微微抿了起来。那时的他们,是那么无忧无虑。

照片下面是一张折起的白纸,她好奇地打开,纸像是从什么本子上随便撕下来的,依着照片上他们每个人的轮廓描画了一番,在梁衡和她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箭头,她头发上还补上了一个小小的红色蝴蝶结。

下面是一行小字:“他们都说,西洲大学的男生,如果追上了班里的女同学,就打败了全宿舍的男生。宁宁,我什么时候能成为那个幸运的七分之一?”

什么时候呢?单宁没法回答,她握着纸片摇了摇头,心里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抬头看窗外,却是又下雨了,雨滴趴着车窗玻璃,在上面划出一道道的斜线,渐渐一片迷蒙,窗外的景色也都看不清楚了。未来如何,前路如何,她不由得心中一片迷惘。座下的火车却是不眠不休、义无反顾地一路向前,裹挟着她,向着沉沉的未知驶去。

单宁在心中默念一个个名字:再见,老孙!再见!姗姗!……再见,梁衡!再见,童师兄!再见,我的青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