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思君不见君

CHAPTER 14

单宁有一个最让爹妈放心的优点,就是始终团结在优秀同学的周围,俗称“抱大腿”,比如现在,她被杨姗姗和童师兄这两位积极要求上进的有为青年这么一激励,自己也开始琢磨,到底怎么样才不算虚度一生呢?

听她这么一问,老孙一边笑一边开始背诵:“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翠花道,“宁宁你发什么疯?这么深奥的问题岂是我等凡夫俗子参悟的透的?你还是抓紧复习期末考试是正经。”

只有老大安慰她说,“要么找个挣钱多的工作,要么找个自己喜欢的工作。要么生来有个好爹,要么将来找个好老公,如果都没有,就别瞎想。至于怎么不虚度吗,人生本来就是来虚度的。

单宁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头悬梁,锥刺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像一只只知低头拉犁的老牛,不须扬鞭自奋蹄。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你真正想做什么,可以准备起来了。

于是问题来了,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而大多数身边的人,也都和她一样。即使给了她答案,也像是小马过河,深浅还得她自己淌。

单宁坐在协会崭新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调着海报封面上巨大绿叶的位置和对比度。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像一袭暗黑色的披风,把众生都罩在里面,只留下囫囵的轮廓。单宁若有所感,她打开一张新的画布,沉黑的城市夜景下,一盏明亮的路灯,照亮道路两侧的白雪,两个人蹲在画面右侧的矮东青下,男生低头逗弄着篮子里的小猫,侧脸的线条立体又温柔,嘴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女生偏头看着,一袭大红呢衣,衬着乌黑的长发,婴儿肥的小脸,眉眼极细,露出毫无心事的笑容。

单宁画着画着,突然发起愣来,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单宁回头见是梁衡,慌忙把改到一半的海报调回桌面。单宁不想让人看到她的那幅画,那是她内心深处的小秘密,不愿为外人知晓。

梁衡在她身边赞叹地说,“真漂亮,快好了吗?”

“嗯,还有一个地方要修改一下”,单宁道。那幅画她还没来得及保存,她不能让它就这么丢了。

“那你改吧。”梁衡丝毫没有走的意思,坐在她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电脑屏幕,单宁慢慢地填起色来,换了几个色号,最后还是用了原来的那一种。梁衡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安慰道,“我觉得可以了,太晚了宿舍要关门了,我和你一起走吧。”

“梁衡,我有点口渴,能帮我拿瓶水来吗?我还有一点点就改好了。”单宁看见梁衡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还是厚着脸皮说了出来。她真是豁出去了,这样随意地支使他。

梁衡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不到两分钟就转身回来,拧开瓶盖,递给她一瓶雪碧,单宁趁他转身的间隙把画保存到自己的U盘上,关了屏幕。假装没事人似的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哦,郝师姐让我来看看你做得怎么样了。”

“哦,这样。”单宁敷衍地答道,没看见梁衡低下了头。

她拿起自己的书包,看梁衡上上下下检查了各种开关,最后把灯一关,“走吧!”

两个人站在电梯里,电梯间里散发出淡淡的新装修好的气味,令单宁微微地皱起了眉。梁衡透过电梯门反射的景象看着她,伸出手来,“书包沉不沉,我帮你拿吧?”

“不沉,谢谢你。”单宁很有礼貌的拒绝,又回到以往守礼的好学生样貌,和刚才支使他拿水的样子判若两人。现在这样才是他认识的单宁吧,可是梁衡知道那不过是她做给他看,他知道她的狡黠和伪装,滴溜溜像颗纸皮核桃,稍稍用力就剥开了,但他不敢造次。

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有些小心翼翼,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这样。

单宁在走神,她机械地跟着梁衡穿过大大小小的门,遇上一波又一波刚下自习的人,其中有几个还跟她笑着打招呼。她恍惚着微笑回礼,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宿舍楼底下,梁衡站住脚,她差点撞到他身上,“对不起。”单宁慌忙刹住了车,向他道歉。

“到了,快上去吧。”梁衡像个大哥哥一样拍拍她的肩膀。单宁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刚才在想海报,走神了。”

“没关系,大艺术家在搞创作呢,不能把灵感给吓跑了。”梁衡宽和地笑笑,又开了句玩笑,“不过你太投入了,我要是把你领到别的地方,你也不知道。”

“你不会的。再说你能把我领哪儿去?”单宁冲他爽快地挥挥手,“拜拜,明儿见。”

明早还有一节大课呢,梁衡想起来,心情很好,每天都能见到单宁,他很喜欢。虽然单宁怔忡恍惚的表情令他有些隐隐的不安,但他不愿深想。梁衡目送单宁身影在宿舍门口消失,想起她曾经一本正经立下的誓言,觉得无力又觉得心安。那个固执的人儿啊,他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小庄在床底下睡着了。前一阵子老孙怕她寂寞,不知从哪里捉回一只长耳兔来陪她,兔子到处磨牙,把宿舍的电话线都啃断了,不得已老孙把它又送走了。那之后小庄就时常闷闷不乐的样子,像害了相思病。

单宁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庄,它在梦中受到了惊扰,浑身打了个颤,单宁缩回手去,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今年的春节特别晚,还要两个礼拜才放寒假。那时就要把小庄送走了吧。她会想它的。

最后的这两个礼拜学校安排了电子实习,每人做一个收音机,辛柏这样动手快的学生做完收音机之后又去做电视机。

单宁把电路板焊好后怎么也收不到信号,等师傅过来检查,可是一个班三十几个人只对一个师傅,师傅分身乏术,便让那几个做得快的一起帮忙。

辛柏笑嘻嘻地坐到单宁旁边,拿起她的半成品,嘲笑她,“你这是典型的高分低能,只会考试,不会动手。”

单宁低声反驳道,“这是我佛慈悲,总得给你留点生存空间,免得你太自卑。”

“阿弥陀佛,”辛柏被她逗得直乐,“女施主如此有慧根,不如早点归入我佛门下。”

单宁白了他一眼,“拿佛祖来开玩笑,小心佛祖生气。”

辛柏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他已经看出问题出在两根线上,重新焊一下锡就好。不过单宁这么凶,他便把她的收音机拿在手上,伸头去指点坐在右侧的谭晶晶。

一会儿大家都好了,单宁催促道,“高能儿,你到底会不会修啊?”

“嗐,急什么。”辛柏一手拿焊头,一手拿锡丝,在电路板上留下一个漂亮的圆锥形。等锡液凝固了,套上盒盖,打开开关,收音机里便传来字正腔圆的播报声。“好了,so easy!”

幼稚。单宁撇撇嘴,在心里腹诽了一下。辛柏就像时刻需要关注的小孩,不折腾就难受,你越反抗他越来劲。她决定闭嘴。

仿佛是感应到单宁的不屑,刚刚调好的频道突然哑了,一片滋滋啦啦的忙音。辛柏皱了皱眉头,把外壳拆可,仔细寻找还有没有遗漏的焊接点。

老师宣布下课,做好的同学一个个先撤退了,实习教室里只剩下少数几个,梁衡在帮陈茵做电视机,两个人配合得十分默契,单宁时不时能听见陈茵低低的赞叹声。

许峥嵘刚做完,溜达过来一个个点评大家的成品,特别拿起谭晶晶的收音机夸张的点评了几句,引来谭的一记重拳。单宁看见辛柏额角一颗亮涔涔的汗珠,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没关系,明天请老师帮忙看一下好了。”

辛柏不理她,谭晶晶耸耸肩,投给她一个万分同情的眼神,然后和许峥嵘一起走了,他俩还要去舞协练舞。

梁衡抬头向这边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他总是这样的,只要有辛柏在,他就不会和单宁主动说话。仿佛在躲着什么似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他俩好的像一个人似的。

单宁偷偷用手肘捣了捣辛柏,“喂,你和梁衡,吵架了?”

“什么啊?你以为跟你们女生似的,宫心计啊?我和老梁谁跟谁啊?”辛柏几乎把右下角的接触点都重新焊了一遍,直到教室里其他人都走完了,才找到那个隐藏的脱落点。这次装好后,辛柏拿着收音机在手里使劲晃了两下,确保没有问题,才递给单宁,“好了。”

“谢谢,”这下轮到单宁不好意思了。“请你喝奶茶,”领悟到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请你喝酸奶吧。”

辛柏装作没听见她前面半句话,“好啊,”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棕色绒套递给她,“给你吧,我有新的了,这个也不用。”

单宁接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八成新的索尼随身听,比她原来的还要小巧轻薄一些,蓝灰色的金属外壳,看上去十分典雅。

单宁推了回去,“这个我不能收。太贵重了,谢谢你。”

“借给你的,等你买了新的,再还我。拿着呀,”辛柏不耐烦起来。

单宁眨了眨眼,“那也好,我付你租金吧。”

辛柏像是看到了一个怪物,夸张地笑起来,“那你打算日租?月租?年租?要不要我给你记个账,打个折,买一送一?”

“一天五毛?”单宁试探着说出她的心理价位,是租书店租一本书的价格。这个随身听价位大概四五百,用上两三年的话,她大概可以把钱如数折给辛柏。

辛柏盯着她半天,发现她不是说笑,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我看你想钱想疯了。你这样太看不起人了,要在以前,我可是会生气的!”

“现在怎么不生气了?”

“我们是朋友啊,不是你说的吗?借你一个随身听怎么了,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啊!”

单宁有几分讪讪地把桌子上的随身听收了起来。她没想到辛柏真的把她当朋友,可是内心深处却又觉得,和辛柏这样的人,走得太近并不好。至于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

那就早点买个新的,把旧的还他吧。

走在路上,单宁又想起来,问辛柏道,“你和梁衡,到底怎么回事?”

“没什么啊。”辛柏想了想,笑道,“也许是因为,他以前……嗐,都过去了。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单宁耸耸肩,“就是觉得奇怪,你们以前同进同出的,今天他也不等你就先走了。”

辛柏想说,我和女生一起走,老梁向来都是躲着的,但这话说出来他怕单宁多心,就笑笑说,“那有什么,下次喊他一起走好了。你没看他和陈茵聊的投机,何苦打扰他。”

单宁点点头,她被谭晶晶带的,八卦的神经也丰富了些。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与辛柏在校门口分了手,他还要去舞协下新设的街舞团排舞,为七月的校园街舞大赛作准备,至于谭晶晶他们准备的大学生交谊舞比赛,他早已退赛,他本来对交谊舞就没有兴趣,不是为了邬晴,他也不会参加,现在更是连日常的训练都不去了。看邬晴和庄其俊在台上起舞,他觉得辣眼。至于杨姗姗,则直接去跳了健美操。

单宁没有等到童郸来接小庄,他因为在实习的公司加班赶不回来,托家在西安的室友把它接回去养了。他和她,都没有留下小庄。

那是个皮肤微黑的瘦高男孩,套着羽绒棉服还觉得里面空空****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看起来有几分腼腆。单宁从前并不觉得童师兄的长相出众,但是和他的室友一比,她突然发觉童师兄是好看的,他的五官不十分秀气却非常立体,是那种男人的感觉,不像面前的男生仿佛还没长大似的,一脸青涩。单宁还没和他说几句话,他就红了脸。单宁本来还想多问几句童师兄的近况,见他如此,只好作罢。

那个晚上,她躺在下铺的**,耳边却总是仿佛听见细细的猫叫,她睡不着,披起衣服蹲在小庄曾经睡过的地方发愣。小时候她曾经养过一条十分漂亮的大白狗,是外婆送她的,大白会自己从她的家跑到外婆家串门,再跑回来。她的大白彬彬有礼,从不对人乱吠乱叫,有着世界上最最温顺善良的眼神,结果八岁那年搬家,大白就丢了,也许大白找不到新家到外婆家的路,它迷路了,也许是被人捉住吃了。总之,她再不养任何宠物。任何不是天长地久的陪伴,她都拒绝再开始。

可是,她却养了小庄,虽然只是短短的两个月,她却对它产生了深深的感情。

她甚至有些微微的后悔,真就是一直养着它,又会怎样呢?大不了,一直养到它老死,毕竟对小庄来说,她是陪它一辈子的人。

可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那是童师兄的猫。单宁发现自己再一次错了,她以为送走小庄,她就会忘记它的主人。可是这个夜晚,童郸的脸却无比清晰的出现在她的脑海,单宁第一次觉得自己孤单,是思念让她倍感孤单。

小庄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耳边回响起童郸的声音,问她冷不冷,最后她把童师兄的围巾紧紧攥在手里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