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曾懦弱,我们也不会错过

21路公交车依旧很拥挤,我站在车尾的角落里,透过窗户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费力推着清扫车的环卫工人,有腋下夹着公文包匆忙赶路的公司职员,车转弯时我看到一个男生,他在马路边砌绿化带的地砖,年龄不大,像是刚学徒的新手,有些笨拙地拿着黑色橡胶锤,阳光在他后背焦灼着,车停在信号灯前,我看见他正落下汗水的鬓角。

“小北,你说该买休闲装呢还是偏时尚点的呢?”余兴询问我的建议,今天我陪他去商场买衣服。

“买休闲服吧,方便干活。”我盯着那个男生下意识地说。

“我又不怎么干活,也就打打球。”余兴嘟囔了句。

我的耳边却回响着某个人的声音,“小北,给我买休闲点的衣服就好,方便我干活。”那时我拉着那只磨满血泡的大手,抑制着流泪的冲动。我们曾说过谁都不能退缩,他最终还是放开了我,连余温都不曾停留。

“喏,给你一半吧!”我接过男生递过来的半个苹果酱的毛毛虫面包,感激中夹着愧疚塞进了嘴里。方路巴巴地看我做完最后一个吞咽动作,才移开了目光。“谢谢你,方大头。”我这样叫他他也不生气,只是挠挠并不痒的大头说:“没事儿,我其实不太饿的。”

和方路的熟识就是因为半个毛毛虫的面包。我和他都在我们住的镇子上上小学三年级。那时候他臀肥头大,早点要喝一瓶营养快线加两个毛毛虫面包。我知道那天没带早点的我承受了多么重的恩情,决定以后和方大头有福共享,我妈每天都会给我往书包里塞一颗煮鸡蛋,我把最不喜欢的蛋黄给方路,他会不怕噎着的一口吞下去。他不喜欢黏黏的果酱,就把面包里果酱最多的部分掰下来给我。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吃货友谊。

后来班里分小组,我们又积极的组成了互助小组。那时候我又黑又瘦,扎一根马尾笑起来时露出掉了门牙的牙床,活像个小老太太。每天放学我会跑到方路家,打开他家红色的铁栏杆院门,“方大头,我来找你做作业了。”他会搬出小板凳来,我们坐在院里吹着凉风做完作业,然后一起趴在沙发上看飞天小女警或蓝猫淘气三千问。因为经常去,方路的妈妈常常调侃我,“小北以后做方路媳妇儿吧,省的成天来我家了。”我总会红着脸结巴说:“才不,我要考大学。”

方路的肥伴随了他一 整个小学时代。快要小升初时,我妈决定让我去城里上学,镇子里的教学水平太低。我问方路要不要一起去城里上中学,他笑着说:“当然啊,要不然你找谁做作业呢。”

那会儿上中学不是按成绩划分,是按户籍所在地划分,我和方路都是农村户口,所以被分在不太好的中学,里面的学生大多和我们来自相似的地方。临走那天,两家家长反复叮嘱我俩去了城里要互帮互助,方路接过我沉重的大包说:“我会照顾好小北的。”那时我才发现,方路不再向之前那样肥臀大头了,他拔节长高了不少,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他笃定的眼神。

我和方路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宿舍中间隔着一大条绿化带。

每天放学他会在楼下等我一起吃饭,然后去上一节课的晚自习。仿佛是水到渠成的感觉,不做作,不矫情,我们本该这样。那天晚自习他在我课本里翻出了一个水蓝色的信封,画着一个一箭穿心的图案。我慌忙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时我很焦急的和他解释,没意识到那是爱情发芽的时候。方路从来没有那样生气过,他黑着脸打开了信封,“林晋是谁?”没有任何情感的问句。我班里的同学,“我发誓我们都没说过话。”我皱着眉想讨好他。方路没说话,走出了教室,带着那信。其实我一直认为我这黑黑瘦瘦的模样也只有方路愿意和我做朋友,心中因为情书而窃喜,又有点不安,某人生气了。

方路真的生气了,放学吃饭也不等我,我眼巴巴地看他轻松地穿过人群买我两爱吃的糖醋排骨。白眼狼。不打算吃饭的我转身要走,方路却出现在面前。

“快吃。”

“你消气了?”

“没。”

“那你走吧。”

“不。”

我扑哧笑了出来,“你真小心眼,就算我找了林晋又怎样。”我嚼着排骨支支吾吾地说。

“不行,以后你只能找我。”

我噎住了,他慌了神打开水递给我。

“切,凭什么?”

“凭我给你买排骨。”

我以一份糖醋排骨的价钱被方路收买了。

第一次约会是在周末。明明并肩走过很多次,现在却尴尬得要命。我的手攥着衣襟,“方路,我们去哪里?”

“带你去公园。”

“你是和我约会,又不是遛鸟。”

我有些不高兴。“公园有个很好的地方。保准你喜欢。”方路还是憨憨笑着,伸出他的大手,暖暖的。公园最东侧有一个地下旱冰场。我攥着他的手不敢松开,“别怕,我带你。”耳边回响着旱冰场震耳欲聋的音乐。方路技术很好,我感觉有风在耳边吹过,任由他拉着。自那以后每周去滑旱冰成了我们的约会必备,花五块钱可以不限时间的玩一下午,脚上套着一次性塑料袋,他会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帮我穿好鞋,系好纽扣。

“小北,我们要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他将我鬓间落下的碎发别到耳后。

“那永远有多远?”笑着问他。

“有这么远。”他拉着我的手从高台上上滑下来,几近九十度垂直的高台,耳侧带起的风轻轻滑过,我们的手紧紧攥着。那日我笑他傻,日后才懂,放手的是他,懦弱的也是方路那个傻子。

我开始备考重点高中,班主任说我再努力点说不准能进重点班。晚风吹过操场,夏日的燥热一扫而光。方路说他要学体育,因为几次运动会他短跑都拿了第一,且,他也不喜欢上学。我说,那你就开始准备报体校吧!他模模糊糊答了声看吧。我才发现,日暮下方路的身影被拉长,他瘦了不少,以前我的头顶到他的鼻尖,现在是颈窝。

高中开学报到那天,我远远看见被黑色大书包的方路,他穿过阳光和人群,递给我一杯柠七,“小北,你真棒,恭喜你考进了重点班。”“我才反应过来,方路,你怎么来一中了?不是去报了体校吗?”方路含糊不清地说了声体校离一中太远了,而且,一中也有体育班。站在一中校门口我哭得稀里哗啦,方路把我搂进怀里,他颈窝的味道很好闻,我却满怀愧疚,为了能和我离得近有些,他放弃了体校,来陪我读高中。

“小北,记得我说的话吗?离你太远我怕照顾不好你。”

我红着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那时候的我们都很坚决,在最干净的年纪,爱的最真切。

我和路放依旧一起吃饭。只是他需要早早起来去操场训练,我早读的时候会借去卫生间的借口趴在窗户上看方路,他穿红色的大背心和黑色的短裤,撑起身体一下一下做着俯卧撑,或者是和他的队友排成一排绕着操场跑,腿抬高的模样滑稽而帅气。我的脑海里总会将方路和那个吃毛毛虫面包的大头男生重合,不知不觉我们都读中学了。方路有时候会像心有灵犀似的看向窗户边的我,他举起双手冲我挥舞着,我看不清他的眉眼,但知道他一定在笑,傻缺傻缺的那种。

我朋友不多,知己更是寥寥无几,方路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我不知道没有他我会多难熬,甚至会觉得还能不能遇到他这样的一个人,像个朋友陪我,像个亲人照顾我,如此珍惜我的男朋友。

方路要去参加市运会了,代表一中的短跑队,比赛地是在116.7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大概需要坐车1小时30分,过路费55元。校队有专车接送,我没有去送他,在电话里我叮嘱他要好好跑,如果能拿奖,有助于考一所好一点的体育大学。他比赛那天是我的生日,中午我在餐厅买了蛋糕,自己点了蜡烛许了个愿望,但愿方路能摘得冠军。他平时虽然不和我提比赛的事情,但我知道他训练那股子冲劲一直卯着,是想要拿冠军。晚上宿舍熄灯前一个小时我接到了方路的电话,他说:“小北,你下楼来。”刚出宿舍门,我便看见了端着蛋糕的方路,烛光对面掩映着冒青色胡渣的一张脸,他崩着脸故作正经地说:“小北,生日快乐。”

我被他突然的出现慌了神,先是惊奇,接着便扑到方路怀里:“回来都不说一声,我脸都洗了。”

“你小时候的丑样子我都见过了,抵抗力指数相当高的。”他笑着腾出左手牵我。“能看这么美的我,是你的福分。”我白他一眼,用食指轻轻刮了一层奶油放到嘴里,“真甜。”

我们似乎是在那一夜之间长大的。

操场上我大口吃着那个写着方大头永远爱小北的毛毛虫形状的蛋糕,“你不是下午比赛吗?怎么现在回来了?”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过生日呢,就我这猎豹般的速度,跑完就回来了。”方路像是炫耀宝贝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腿。

“那你是不是第一啊?”我激动到两眼闪光,竖起耳朵听下文,他没说话好像是默认,帮我擦去嘴角的奶油。然后是很轻的有奶油香味的一个吻。

他说,我太想你了。

直到方路推着拉杆箱走出宿舍我才知道,他不准备读书了。他说自己成绩不好,练体育也不出色,还是早点去社会上闯**赚钱。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次市运会他压根没去,我还傻傻的查了车程,期待他能拿第一。方路妈妈也没办法,只好顺着儿子的意愿。离校那天,我逃了体育课去送他,方路说:“小北,你要考一所好大学,等我来娶你。”

方路去了北京,没和我说做什么,肯定很苦吧,那么难立足的城市,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寂寞和欲望。

我们成了异地恋。高考那年,几乎没有联系,我筹备着考大学,他忙他的事情。我没有考上重点大学,不过也是不错的一所,在西安。我给方路打电话,他笑着说:“小北,恭喜你啊,可是我不能亲自帮你庆祝了。”

我说:“没关系啊,我等你赚大钱回来娶我呢。”

那头的声音沉默了好久,说:“好。”

来西安的一年里,我突然很想方路,即使我们每天会通电话,会聊天,他永远都不会说他工作有多累,吃多么难咽的饭菜。他说:“小北,你要照顾好自己。”“方路,我想见你。我在五一假期去了北京,他去车站见我,依旧是原来的样子,穿一件黑色的短袖和蓝色水洗牛仔裤,黑色的匡威帆布鞋,以前我给他买匡威的时候,他总嫌弃地说:“一双布鞋穿一季就坏了,还好几百块,我能去商城里买三四双这样的。”而现在他脚上这双大概是我前年买给他的,他已经穿了近三年了。

行李被他拿走,右手被他握紧,我仰着脸看他眼睛下方的青色,“是不是每天打游戏呢?”我问他。

“才没有,来这边一直睡不好。”

去了方路的住处,我才知道睡不好的真正原因。潮湿的空气,逼仄的空间,不足五平米的房间里放了床和书桌只剩下挪脚。屋子一间挨着一间,墙壁的隔音效果形同虚设,有小孩子的哭闹声,老人将电视机和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的声音,还有年轻小夫妻的吵闹声。

方路西边的邻居是一个来自潮汕的流浪歌手,梳中长的大背头发型,在屋里反复弹他那把破旧的吉他,门也不关,见我随着方路进来便更使劲地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 …”

被路放带进房间关上门,耳朵才稍微清净一些。

“小北,委屈你了。”

“挺好的啊,你这里这么热闹,我还担心你来这儿一个人孤单的。”我冲他笑着,然后帮他把书桌上堆放的杂物整理好,环顾四周寻找能做晚饭的炊具。方路从后面将我环抱着,下巴搁在我肩窝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跟着我享福的。”“哈哈,那必须的,我家方路一定能让我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香喝辣不在话下。”我转过身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地吻了吻他的下巴。记得很久以前听过这样一句话:我们在穷的时候,抱得越紧。

击败爱情原因有很多种,我们却是最心酸的一种。

白天方路去上班,我就去北京的景点一个人转,也没有导游没有导航,照着高中课本上的记忆去参观,晚上等方路下班后便给他做他喜欢的糖醋里脊,他舍不得吃肉都夹给我。

“没关系,我这个月生活费够,而且我还做兼职呢。”我暗示他我不缺钱。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回了句:“我怎么能花你的钱。”我们拥抱着躺在他那张狭小的单人**,租来碟片看,看着看着电视机就卡住直冒雪花,我们也不生气,索性相拥而眠。那个五一假期让我差点忘记的自己还在上学,我上了火车后见站台的方路示意我看手机,他发了简讯说:“看好东西,等我。”我的手伸进口袋的瞬间摸到了硬邦邦的东西,是五百块钱,十张崭新的五十被折叠好,我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留下了眼泪。

我等你,无论怎样都等你。

大四那年,我和方路的争吵越来越多,他的工作没有双休没有假期,像是只转动起来就停不下的钟表,夜里和我打电话的时间也很短,大多时候我都是听着他的鼾声入睡。异地恋的时候,冷战的方式大概就是不联系,或者接通电话也不说话。

那次电话里,我们都缄默不语,很长的静默的空气之后,我问他:“方路,你能来吗?”他拒绝了我好多次,我每次的央求都换来了拒绝。他说:“北京这边的工资会高一点。”

“没关系啊,你来我学校旁边住,在学校吃方能省不少钱呢。”我已经做好了他来的计划,只方路一句话。

他叹了叹气说:“小北,你记得你前段时间发过的朋友圈吗?”

“不记得。”我赌气一般回他。

“你们同学聚会那些图片,我突然觉得我和你身边的男生都不一样,他们有知识有文化,皮肤细嫩不受风吹日晒,重要的是,他们将来都和你一样有很体面的工作。”,“小北,我突然觉得,我们不合适。”

我想带他一起去上课,像每一对大学情侣一样,他说,他觉得自己不配。

我沉默的落下了眼泪,其实这些我心里都懂,只是他把这件事挑破就像是给我麻醉好的伤口上撒药。

“只给你一个选择,下个月搬过来。”撂下一句话我挂了电话,那是第一次,我萌生了害怕失去方路的想法。

接方路的那天,我特意擦了口红,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他瘦了,也高了,我被他搂在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很真实。我带他去西安小吃,去看大雁塔,去古街,我说:“方路,你看,这不好好的吗?”方路摸了摸我的头顶说:“嗯。”

方路要在西安找工作,他让我不要担心,好好上学,他会养我的。我笑着说,你先养好你自己吧,傻瓜。

方路做过的工作能把城市的额服务行业串起来,站到美食城门口招揽客户,穿着马甲挨家挨户送外卖,兼职送矿泉水。他用他带着薄茧手掌拉着我的手,“方路,这样太辛苦,要不你学技术吧?”他听了我的话,正好在餐厅遇到一个做面点的师傅,他说他去跟着面点师傅做面点。

方路租了很小的一个出租屋,我坐21路公车就能到。星期天我会去找他,他学会了做糖醋排骨,吃饭时会挑最大一块给我。我会窝在他怀里说:“方路,我们要坚持下去啊。我快要毕业了。”对方没回答,有轻微的鼾声,他拉过他的手,才发现布满了血茧。

做面点会起血茧吗?他睡得那么实,不是一般的累,是累了很久的样子。

白天的时候我也没有质问他,我生日那天,方路拿出一个绒布小盒,是个很小的钻戒。我问他哪来的钱,他说攒的。我生气地拍掉盒子:“骗人,你是不是去做了苦力活,要不然怎么会满手血泡。”

方路支支吾吾回答说是去了工地上做日结的工作,赚钱快一点。我没有戴戒指,我说:“我喜欢你,不是图你给我买钻戒,不是你背着我去赚所谓的大钱。”一扇门隔开了我们,我哭着回了学校。

我以为方路会来找我,会向我承认错误,起码我会原谅他,我们能够重新来过。

可方路迟迟没有联系我,半个月后,再次得到他的消息居然是从妈妈口中,妈妈说:“方路回来镇上了,说是要开什么店呢。”我才知道他走了。

拨通电话我被通知我们分手了。他说:“小北,我可能娶不到你了。”

我和他说:“吵架是我的错,方路,你别开玩笑好吗?”

他却答道:“家里已经给我介绍好了媳妇,年后就要办婚礼。”我像被抽了魂魄般,这该死的懦弱。

我在电话的这头忍着泪水问:“方路,你说过的话都是放的屁吗?”

“我宁愿你能过得好。”

你先放了手,让我怎么过。

后来,我们真的没再联系,我所有曾经建立的习惯都在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清淡。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了方路的电话,没人说话,是一阵醉酒的哭声,他说:

“小北,你要在学校找一个好男生,以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你努力了那么多年,不能再回到这个小镇,就像我妈说的,你有很好的未来,我耽误不起啊。”我没说话,只是跟着他哭,他哭我也哭,卫生间的水龙头里哗哗流着水,在我的耳朵里竟如死一般寂静。

当初谁承诺要娶我,那个愿意分一半早点给我的人,我怎么能轻易忘掉。

电话挂掉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挽留,轻声互道再见,便真正意义上了解了这段情感。

再后来,我遇到了余兴,一个瘦瘦高高爱打篮球的男生,他说:“小北,认识你的时候,总觉得你有故事。”

我笑着调侃他,和你的故事还没发生呢。

余兴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但能给我一点空间吗?”

我苦笑:“好。”

那个像狗一般远走的至尊宝,放下脾气放下任性,放下我。奔波他的人生。谁不曾大闹天宫,谁不曾爱上层楼,谁不曾孤单上路。我不是紫霞仙子,你也只能是别人的齐天大圣。明明你也很爱我,没理由爱不到结果,只要你敢不懦弱,凭什么我们要错过。可后来,我们真的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