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剩下大堂里这些人面面相觑,阿泽从地上起来,对上吉祥班老板圆圆胖胖平时喜气洋洋的脸,这时候看着说不出的愁苦,看着阿泽半晌:“好好的多出来个搅局的,你说你要是不来,郡守哪里想得出这样难为人的法子?这下可好,一个多月的时间,倒是怎样能把你**出来?演得不好,只怕连累我们吉祥班跟着倒霉,郡守大人一发怒,吉祥班以后也别想在秋田港混饭吃。”

客店老板赔笑替阿泽说话:“这事哪能怪到他头上?他这是比各位还要倒霉,无端过来送东西撞上大人发火,拿他来顶替。不过阿泽未必不是演戏的料子,样貌端正,身板结实,演成田君台上耍将起来,说不定好看呢。”

吉祥班老板哪里听得进去:“你当唱戏是打渔一样的力气活?问问我手底下这些哪个不是从小每天苦练,十几年的功夫,他几十天学得会,那我们这些人还指望什么吃饭?”他这话说得在理,客店老板也不吭声了。

谁也没想到阿泽这时候会忽然出声说话,更没想到他这样说:“到这地步,说什么也是没用处,老板不如及早教我,虽不敢说能学成什么样,总比光磨嘴皮子抱怨的强。反正大人已经说了,不照着办不行。老板既没有别的法子,不如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反正外人看不出门道,只是图个热闹,老板觉得怎样演最热闹,我照着做就是。”

他语气声音还是静的,然而两位老板已是刮目相看。先是客店老板呆愣一下:“我道你一向不爱出风头的,何况这样赶鸭子上架的事情,以为你定然不愿意要想法推脱的。”

阿泽笑一笑:“倒不是出风头,为的只是成田君一时英豪,我心里敬重,能有一朝演他,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再说就算不想去,大人那里,如何推脱得掉?”

吉祥班老板咂嘴:“这样说的倒也有道理,秋田港这边一向没有什么会家子,要说滥竽充数,倒也不是不行。”他又看看阿泽:“你这身子骨,要是早些年跟着我练,倒说不定是块材料,如今临时赶一下,也只有这样了。不过这也不是容易混充过去的,一个多月得好生辛苦一番,你可熬得过去?”

阿泽点头:“左右不过一个多月,再说辛苦,能有日日起早贪黑海上打渔辛苦?”

吉祥班老板微微摇头一笑:“刚觉得你说话有那么一点道理,转头又说这样的。算了,我也是看出来了,这一回春祭的戏怎么样不打紧,郡守大人无非是想要挫一下公子的锐气。可我们呢,也不能太叫公子难看,所以有个差不多就行了,并不要你演的多么好。我今晚上把往年戏本子拿出来改下,明日开始,你天天到这里来跟着我们练。”

这在阿泽还是头一回,自打接了阿爹的渔船以来,风雨无阻从辛苦打渔,来不曾有过荒废;只这一次,日日赶着去吉祥班跟着学戏,自然打渔的事情,先放到一边去了。有时候到得早了,连他们做早课吊嗓子的还没开门,就已经在外头候着,可见是真的用了心。

但是唱戏这行,毕竟不比其他,天分苦功,样样不能少,阿泽比其他人勤快不假,但到底落了十几年的功夫,哪里比得上?好在戏本子已经被老板彻底改过一通,成田君变作了虬髯大汉,仗剑四处行走,**尽人间不平事,而龙蛇则是个年轻武生来演;两个人舞拳弄棒,花样百出,倒也有些意思。想不到这样一来,阿泽倒是进境颇快,嗓子虽然不如其他人,但幸得这本子里头成田君也是个粗豪的,无伤大雅。几场试下来,已经叫吉祥班的老板喜上眉梢:“这下郡守大人那边,总算可以交代了。”

在吉祥班老板这边,本来是不得已,郡守大人下了令,不得不如此。不然他哪里有半分看得上阿泽?但阿泽自己争气,本来这样辛苦用功,老板不是没有看在眼里;而且他自有一番深谋远虑,阿泽目前这般,在老板看来刚刚好,既不至于叫郡守责难,长公子那里,也不会太难堪,倒是十分恰好,因此老板不知道多么欢喜。

阿泽自己这里是静悄悄的,虽然每日里功夫做足,定然是打算着好好出一番彩,但他不是爱张扬的性子,春祭里头有他的戏份,按说这样大的事情,他居然对谁都没有吭过一声。要不是鸿福客店跟吉祥班两个老板嘴快,只怕到了春祭演完,都没有人晓得他阿泽上过戏台子,而且演的是秋田港里无人不知的成田君!

那一晚上,阿泽跟着吉祥班,照例又是练到天晚,直到所有人要吃饭休息,他才独自匆匆赶回去——吉祥班是郡守请来的,自然衣食住行都在鸿福客店里头,将来郡守那边自有人来结清。而阿泽却只是郡守大人当日张口一说,却并未讲明这些,他又不是戏班子里头人,吉祥班老板自然也不会为他出这个钱。他自己又是俭省惯了的,哪里舍得在鸿福客店里吃住?再晚也只得回去自己煮一口汤喝。

一整天练下来,阿泽只觉身上酸痛,嗓子里像着火冒烟,肚子里空得像面鼓,拍一下便能有雷鸣一样的回响,竟是比往日打渔还要辛苦些。到了家门口,阿泽腿脚、眼皮子已经重得都抬不起来了。

直到他看见门边赫然站着个人,黑地里隐隐约约的窈窕身子,阿泽晃晃头脑,才看清楚叫出声来:“阿俏。”

那怯怯藏身黑暗里的影子,可不正是阿俏,这时走到阿泽跟前,依旧如往日一样闷声不语。阿泽疲倦,也不知说什么好,两人一时愣在那里。过一会阿泽才意识过来,笑一笑说:“阿俏,好些个日子不见你。”

阿俏缩了一下身子,似乎有些窘,轻声道:“听他们讲过,阿泽哥最近都在忙春祭排戏的事情,那必定是很忙的了。”

阿泽诧异了一下:“你也知道了?”

阿俏抿嘴,听得见她轻轻一点笑声:“鸿福客店的老板说过许多次,说想不到阿泽哥不起眼,也能一鸣惊人,演起戏来有模有样,全看不出以往的样子,到时候春祭怕是要出一番彩。”

阿泽低头想了一想说话:“总之是我自己笨,所以大家不相信,不放在眼里,也是常理。”

“阿泽哥。”阿俏有些慌了,急忙忙叫他:“不是这么回事,他们都说你很好,不是往日不好,是这些日子比以往更好。是我嘴笨,学不好话。连我爹这几天都高兴,说早看出来你是有出息的人,不然头一回演成田君不用戏班子里的人,而从我们秋田港里头挑,那么多人,怎么单单选中你去春祭上演成田君,哪怕是运气,也是阿泽哥你比旁人好不知道多少。所以到时候露脸是肯定的。”

阿泽只觉很倦,虽然眼看着阿俏分辩得起劲,心里多少是感动的,却没有多少心思应和她,只是说:“那也不过是郡守大人随口凑巧罢了,当天要不是恰好我在那里,换了别人,郡守一样让他来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