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泽出了赌坊,长街上此刻人声喧嚷,各色人间烟火的气息纷至沓来。阿泽每个毛孔都舒张开了,迎接那股子热气腾腾的气息,但是他的脚步纵然迟滞,却是一刻都不肯停下来,径直走到街尽头,小巷子里的烧饼铺子上。这一家的烧饼,油盐都不多,味道是寡淡了些,然而厚实,吃下去管饱。

阿泽揣着热乎乎的烧饼,努力做出小跑的姿势,一径往家里赶——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屋,如今他们住的是三叔的那间。三十年前,船帮少爷打听到阿摩耶没死,气不过本来要上门来拿人,看了两个人的凄惨景象,最终倒是没有带走阿摩耶,只是却一把火,烧了阿泽父母留下来的那间小屋。

那也是阿泽最后拥有的,他和阿摩耶的栖身之地。

烧毁以后,阿泽只能东拼西凑,最后搭起一间棚子,和阿摩耶勉强住进去。一直到后来,三叔跟三婶前后脚过世,无儿无女,身后事全是阿泽料理,三叔死前交待的,他们的房子,就留给阿泽。所以阿泽和阿摩耶,这才有了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吱呀一声,阿泽推开了木门。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头昏暗的,阿泽点了灯,走到床前,向伏在黑暗中的那一团说道:“阿摩耶,起来了,我回来了。”说着掏出烧饼:

“今天街上摊子都收的早,又只有烧饼了。我去热鱼汤。”

阿摩耶这才慢慢地挪到他跟前,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阿摩耶了,曾经绝色的容颜,如今像老树皮一样枯萎,且覆盖着累累的旧伤疤。原来蔷薇花零落的时候,也是这样暗淡的颜色,何况阿摩耶,是零落又被踩踏的。

当年长公子,将她折磨几乎至死。即使是为了阿泽委身长公子府中,阿摩耶也从来不肯对他假以辞色,长公子是什么样心性的人?起初还耐着性子哄她,最后终于试了耐心,一天天折磨她,最后终于那个风雪天里,阿摩耶被他暴打一顿,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

阿泽在门外捡回来阿摩耶的时候,她腿脚都断了,脸上被碎瓷片割出来一道又一道的伤口。长公子就是要彻底毁了她,你不是一副好相貌最骄矜吗?不是好身段跳起舞来最妖娆吗?那我就叫你这一辈子变成丑八怪,再也不能站起来跳舞。再加上在雪地里冻过,阿摩耶,虽还是活着,但终于是废了。

她曾经跟阿泽说,傻小子,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下去。

傻小子,活下去。如今,也只剩一个活着了。

知道的人都说阿泽是疯了,捡回来这样一滩烂肉。纵然是曾经艳名远播又怎么样?如今已经丑陋的,连奶娃娃见了她的脸也要放声大哭,而且还是个残废,织布卖鱼、收拾家务,她样样都不能够,还日日躺在**,要阿泽照料着。甚至于她连孩子都不能生——欢喜楼里的姑娘,都是早早被喂了药的,防的就是日后万一怀孕,不知道多少日子不能接客,损失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两。加上那时候救回来阿摩耶,大夫就已经诊断出来她有血枯之症,根本无能生儿育女。

可是阿泽不,他这个人生来就是这样,不管别人怎么说,还是一心一意照料着阿摩耶,给她熬药喂她喝下去,白天抱着她出去晒一会太阳,给她梳理好乱发。他知道阿俏走了以后,他再也没有旁人了,偌大的世界,他只有阿摩耶,而阿摩耶也只有他了。

阿摩耶慢慢地爬到他跟前,把饼往他嘴里伸:“你吃。”

她的手指,曾经嫩若春葱,只能是撩拨琵琶弦的,然而也被长公子生生掰断了,如今连拿一张饼也要费力气。

“我吃得早,今天余老板生辰,布了酒席,连我们杂役也跟着有一桌。”阿泽咂咂嘴,仿佛在回味那美好的一餐,“就是不能带出来,否则让你也尝一尝。”

他说的像是真的,实际上余老板是秋后生的,这时候哪来什么生辰,更不会请他们吃什么宴席。

阿摩耶摇着头,默默地吃饼。

晚上躺下来的时候,分明已是交春末了,然而两个人并排躺着,也还是凉。阿泽抚摸着阿摩耶的双腿,轻轻给她揉捏着,那已经僵死的肉,捏在手心里也没有半点暖融融的意思。阿泽捏在手里,无论如何也回想不出当时火红的随风摆舞的裙子里,底下两条腿是怎样笔直如鹤,随时要乘风飞去。

阿摩耶许久才叹一口气:“阿泽,有条船就好了。”

阿泽的手,不自觉就停了一下。

那是许多年以前,他有一颗珠子,拿来换取跟欢喜楼最美的姑娘一盏茶,最后却是延了一夜。那一夜里头,他对阿摩耶说了许多的话,他说他有一条船,不大,但是躺得下人,有时候天气好的时候,斗笠扣在脸上,人躺在船上,船随着风,飘飘****不知道去哪里,去哪里,也都是可以的。

阿摩耶当时拍着桌子叫好,灌下去一大口酒,拉着他要去坐他的船。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后的她,被禁锢在这样日渐腐朽且行动不便的皮囊里,可还是忘不了自由。

阿泽轻轻给她掩上被角:“我再辛苦些日子,攒下一条船,租给别人打渔,得闲带你去码头转转。”

阿泽没有说实话,他身上一个多余的子儿都没有,他从吉庆坊挣的,都还回了吉庆坊去。

只是阿摩耶的话,不免在他心底生了根。若是能有条船,他何至于这样辛苦?可惜三叔那条船,当时他没有钱料理后事,只能是吧船卖了,现在想想,倒不如仍旧住在窝棚里,有一条船,起码是等于有人养活着他俩。

还有得闲的时候,他也能到海上转一下,撒一下网试试,想一想当年,背对着夕阳洒下那最后一网,那波澜壮阔的海面是他的天地,他在其中激战杀伐,龙蛇狂舞,也要倒在他一剑之下。

他已经多少年没有想起这些事了。是从这一晚上开始,有些旧事,无端入梦,站在月亮影子底下的阿俏,看不清面容,而阿摩耶饱满鲜亮,在海面上起舞,身形夭矫,像是随时要飞起。他一网下去,捞上来一条白色的龙,破空飞去。

阿泽陡然惊醒,看见大而圆的月亮光,从墙顶的缝隙间漏下来,又是一个满月的夜。

月亮的清辉照在身旁阿摩耶的脸上,阿泽颤颤地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贴不上去,他梦里的阿摩耶,不是这个样子,是比月亮还要圆满的容颜。

阿泽越发地想要有一条船,哪怕只为偶尔这样的晚上,他能在海上撒上那么一网,还当做自己仍是少年。